作者:语笑阑珊
“小雪一身肌骨皆由天地所孕,有没有今生,岂是由他一个老——”
“逢春!”青云仙尊出言呵斥,又道,“凡事以小雪为重,先将他救出来再说。”
木逢春低头:“是。”
青云仙尊又看向谢刃。
谢刃眼底染血,拳头死死握着:“好,我记住了,先带阿雪出来。”
月映野拍拍他的手臂,五人一道往寒山而去。
…………
白牙一瘸一拐,从风缱雪小臂底下钻出去,想要托住那软绵绵的手腕,却反而蹭得自己满身是血,只好又重新蜷回怀中,用体温替他暖着胸口。它曾在这里呼呼大睡过无数次,但只有这回,耳边的心跳如被一根细细蛛丝牵引着,像是随时都会消失。幼兽嗓子里发出微弱恸鸣,不断地拱着他,动静传入梦里,总算让昏死的人找回一丝清明,风缱雪睁开眼睛,有些浑噩地抱紧白牙,哪怕手腕稍微一动就疼得刺骨,他也固执地想守住这唯一的暖意。
“阿刃。”
“阿雪!”谢刃在金光阵外叫他。
“声音传不进去。”月映野道,“先合力拆了这玩意!”
木逢春拔剑出鞘,谭山晓在旁提醒:“若是动静太大,恐会引来帝君。”
月映野道:“你先走。”
谭山晓赶忙辩解:“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
“你身后还有大明宗。”木逢春沉声打断他,“救人要紧,别耽误时间。”
谭山晓明白过来:“好,那我先去别处。”
金光如犬牙紧紧交错,又有灵符镇压,即便月映野与木逢春合力,也只能将其破出一道细小缝隙,别说谢刃,就算兔子也钻不进去,顶多只透出了两声白牙的哀鸣。
“阿雪!”
听到白牙的声音,谢刃越发心急如焚,若不是怕伤到心上人,他几乎想一把大火烧了这破烂金殿!青云仙尊抬手一掌按上金光罩,巨大的力量如来自旷古长野的风,呼啸不绝滚滚卷入,掀得整座监牢摇摇欲坠!
谢刃重重撞开屋门,冲进去将满身是血的人抱进怀中:“阿雪!”
白牙幼兽扯住他的衣袖,被血糊住的双眼冒着熊熊怒光,口中尖锐地叫着,像是受够委屈后终于等来了能告状的人。谢刃一手将白牙揣入衣襟,打横抱起风缱雪想先离开这里,出门却撞上了曜雀帝君。
他警惕地后退一步,眼底写满戒备,手指紧紧抓住了怀中人。
院中一片安静。
青云仙尊上前:“帝君,小雪由我亲自抚养,他魂魄纯净,此生从未做过半件恶事,即便是幽萤重生,也实在不该受此重刑。”
“魂魄纯净,便一定不会作恶?”曜雀帝君道,“幽萤初生时,也是剔透如冰,晶莹如玉,我当时喜爱他,甚至要胜过喜爱烛照,只可惜,一身剔透肌骨仍难掩妖心,第一次上阵,便杀了数百修士,欠下累累血债,仙尊,这样的剔透,你愿要吗?”
青云仙尊坚持:“至少容我先将他带回去,亲自问明前尘旧事。”
“妖邪说话,岂可信之!”
听到这刺耳言语,谢刃兀地收紧手臂,他看着怀中奄奄一息的人,将所有的怒火与不甘都强忍下去。曜雀帝君一步步走过来,道:“若本座没记错,应当提醒过你,在杏花城中过完年后,便去长策学府,不必再回寒山!”
“是。”谢刃低着头,不愿泄露半分情绪,“但我不信阿雪会故意骗我,也不信他接近我是别有用心,还请帝君……允我,自己查明。”
“谭山晓说得果然没错。”曜雀帝君摇头,“好,本座允你去查,但你现已归于本座门下,此番公然忤逆,将来亦难逃责罚。”
谢刃道:“是。”
眼前刺目金光消散,院中重新变得安静下来。
月映野松了口气,解下披风将满身血的人围住,匆忙道:“不说了,先离开这里!”
谢刃胸口剧烈起伏,眼泪一滴滴落在怀中人身上,他抱紧风缱雪,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鬼地方。
不远处就是破军城,被浓浓年味裹着的破军城。
街上游走着火龙,卖茶女挎着篮子,沽酒郎们挑着担,各种小机关托着焰火,诗人说,东风夜放花千树,宝马雕车香满路。
每个人都笑得高兴,饮得正酣,庆祝年,也庆祝曜雀金殿的落成,家家户户欢欣鼓舞,像是已经预想到了往后百年千年,甚至更久的喜乐平安。
而就在这一片鱼龙舞中,也只有几个小娃娃敏锐地发现了,怎么会有一群旅人神色匆匆呢,他们像是完全没有融进这一片欢腾里,只自顾自地大步赶路,有一种格格不入的惶急与悲凉。
于是小娃娃们便好奇地跟去看,看着他们进了一处客栈,叽叽喳喳一商量,爽快地各自从兜里取出一包糖,托小二转交方才那些人,这才你推我挤地跑走了。
娘说了,倘若遇到了烦心事,那就吃块糖,甜一点。
第89章
隐隐可见的结界将所有的喧嚣都隔绝在外,房间里静得听不到一丝风声。
木逢春握过风缱雪的手臂,见腕间伤口深可见骨,其间依稀浮有金光,附血肉而生,如同挥之不去的水蛭,不由内心大恸,又有悔意滔天席卷,悔自己为何分明早就知晓小师弟的惧怕,却一直未曾放在心上,竟让他平白遭此酷刑。月映野站在一旁,亦是难熄心中怒火,他周身弥漫杀机,忽而发狠:“师父,小雪自幼懂事本分,斩妖除魔从无怨言,几次三番为护苍生身陷险境,曜雀帝君如今问也不问,就断他灵脉毁他修为,实在欺人太甚!”
青云仙尊微微叹气,把目光投向床边,谢刃却像是完全没听到众人对话一般,只一味抱着风缱雪,替他将血衣一件一件脱下来,又扯过被子把人牢牢裹住,用自己的脸去贴那冰冷面颊,声音嘶哑地叫他。
“阿刃。”青云仙尊见他眉间多有慌乱,便道,“小雪受伤颇重,需尽快回青霭仙府。”
“……好,回仙府。”谢刃抱着人站起来,“我这就送他回去。”
“谢刃!”木逢春按住他的肩膀,“你先冷静下来。”
谢刃抬头怔怔看他。
木逢春相劝:“曜雀帝君既然一直在寻找幽萤,那他总有一日会遇到小雪,铜镜重圆与你无关,亦不必因此自责。”
谢刃看了眼怀中昏迷不醒的人,哑声问道:“阿雪的灵脉与修为,还能再恢复吗?”
“想办法剔除这些金光,就仍有希望。”木逢春道,“小雪现在伤势极重,你万不可再失分寸,帝君那头,我与师父自会想办法应付。”
听到“帝君”二字,谢刃的神情明显一暗,木逢春看在眼中,担心他会一时冲动,便提醒了一句:“来日方长。”
谢刃敛去眼底锋芒,垂眸将人抱紧:“知道,我先替阿雪封住伤口,再送他回家。”
原本该是回杏花城的家,过温馨热闹的年,现在却不能去了,只短短一个下午,就天翻地覆,所有事情都糟糕得一塌糊涂。
谢员外夫妇在家提心吊胆地等着,等着,没等来儿子,只等来木雀。宁夫人拆开书信草草一扫,气得够呛,又心疼得紧,忍不住便啐了一口:“善恶全凭他一张嘴说了去?”
谢员外叹气:“照阿刃的性子,往后怕是不愿再追随帝君了。”
“不愿追随便不追随,你还不了解儿子,三天不闯祸就手痒,他是胡作非为惯了的,哪里能忍得了帝君那般严苛的要求,照我来看,早些走了反而是好事。”
“哪里还能轻松脱身。”谢员外忧虑重重,“你忘了,烛照剑魄还在阿刃的灵脉内,那可是帝君亲手锻造的剑。”
宁夫人被问得哑然,这个新年,整个修真界正大肆庆贺着帝君与剑魄的重逢,恨不能将此佳话刻上丰碑。谢刃的名字也早已与烛照牢牢捆绑,人人都在翘首以盼,盼着烛照与少年的无间配合,盼着数千年前的降妖传奇能再度上演。
这些还只是虚名,更切实的,倘若谢刃不愿再追随帝君,那烛照剑魄……宁夫人想得火起:“你说它十几年前不找东不找西,怎么偏偏就找上了我家阿刃?”
“烛照剑魄又无过错,错的是上头那位。”谢员外揣起手,“你先别上火,事已至此,只希望小雪无恙,阿刃也能顺利度过这一关吧。”
青霭仙府中。
风缱雪睡得昏沉,若不是浑身钝痛实在难熬,他觉得自己八成还要再睡上三五月。睁开双眼时,床顶一串竹铃正被风吹得微微晃,纱幔层层低垂,覆在床边趴着的人身上。
他慢慢地抬起手,用指背去蹭那微凉的侧脸。谢刃猛地一惊,抬头见风缱雪已经醒了,赶忙爬起来问:“阿雪,你怎么样?”
风缱雪费力打量他:“你怎么狼狈成这样?”
“……我没事。”谢刃道,“这里是青霭仙府,仙尊守了你一夜,现在去看药了。”
风缱雪想要撑着坐起来,却使不出力气,他看着自己腕间的白纱,愣了一会儿,依稀想起昏迷前的事情,便问道:“我的所有灵脉都断了吗?”
谢刃听得心一疼,攥住他绵软的手指:“仙尊说让你先将身体养好,而后再想办法剔除金光,到时候修为会慢慢恢复。”
风缱雪扶着他,勉强靠稳在床头,一张脸白得几乎透明:“师兄呢?”
“二位上仙都在,早上刚来看过你,现在去了藏书阁。”谢刃道,“古籍中或许会有应对之法。”
风缱雪点头,手指勾着他的袖口:“都留在仙府,哪儿都别去,师父,师兄,还有你,尤其是你。”
谢刃没说话,只是将他的碎发抚整齐。
“阿刃。”风缱雪固执,“答应我,别去找他。”
谢刃眼眶染红,俯身将人整个揉进怀中:“对不起,是我能没护好你。”
“说什么傻话。”风缱雪摇头,“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数千年前曾发生过什么,稀里糊涂的,你又要如何去护。”
“我答应你,不会冒失行事。”谢刃道,“但我也保证,不会让你平白受这份苦,他今日伤你辱你,将来我连本带利,定要全部讨回来。”
风缱雪想到那刺目夺命的金光,并不愿心上人去冒这份险,便换了个话题:“先不说这些,关于幽萤,你可还有记忆?”
谢刃答:“全无印象。”
话刚说完,就觉得腰上软绵绵地一痒,想来该是又挨了一掐,但苦于实在没力气,威力还不及白牙的一半小爪。
谢刃问:“那你记得烛照吗?”
风缱雪道:“我连自己都不怎么记得,脑海中只有一些零零散散的片段。”
“都是什么?”
“屠杀修士。”
“……”
风缱雪将头抵在他胸前:“我先前似乎真的杀过许多人,那如今也算——”
“不许胡说!”谢刃打断他,“那些已是数千年前的往事,除非你自己全部想起来,否则谁说了都不做准。退一步讲,就算你天生妖魂又如何,就如桑道长,也是生来就有一颗妖心,可论起斩妖除魔,他又比谁更差?”
“说到这个,你记得多提醒一句桑道长。”风缱雪道,“让他隐好身份,务必小心。”
“花明上仙已经传了木雀出去。”谢刃道,“还有白沙海那头,我们也写了信,让水妖近期内勿要靠近岸边,尽量带着鲛群住在深海。”
“划领地,建高台,各大宗门严阵以待,处处风声鹤唳,人人口中喊着逢妖必杀,这样真的好吗?”
“有人觉得好,也有人觉得不好。”谢刃看着他的脸,“而我与你一样,觉得这样不好,不仅不好,长此以往,修真界怕是迟早要出大乱。”
“往后乱与不乱,暂且还顾不上。”风缱雪道,“眼下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谢刃道:“你的灵脉——”
“我的灵脉目前是何状况,我自己心里清楚,你先不必哄我,我也不想说。”风缱雪咳嗽了一阵,“我说的当务之急不是这个,而是你,有烛照在,他不可能就此放手,终有一日会寻上门来,要么带走你,要么带走剑魄,你需得提前想好应对之法。”
“我不会再跟他走了。”谢刃掌心抚着他的背,“也不会让他拿走烛照。”
“只靠嘴上一说吗?”风缱雪坐起来一些,“没人能拦得住他,师父不能,师兄也不能。其实……”他一边说着,一边抬头看谢刃的表情,“他既已斩断我的灵脉,又允了师父带我离开,往后应当不会斩尽杀绝,这件事也不会再有后续。”
谢刃问:“没有后续,然后呢?”
“激怒他,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你想让我回到寒山金殿?”
“只是权宜之计。”风缱雪靠在他肩上,“我……”我如今这样,也护不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