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色白如墨
他回头,抱着酒坛,见一个纤细的白衣身影推门,正从祠堂外进来。
西淮眉眼冷清,依然是那么一副人如寒玉的模样。站在一片漆黑的夜色里,说不出什么意味地,低着眼帘看他。
“是你。”
银止川低笑了一声,懒洋洋回过头:“这不是你来的地方。”
祠堂内孤单冷清,除了本家的后嗣,他人应当没有资格踏入这安息着历代祖宗的祠堂的。
然而西淮毫不在意,他微笑了一下,将灯笼别在门把手上,施施然掀起一角白袍,踏进了这银家的祠堂。
“这里。”
银止川的话已经有些捋不清了,他靠在供桌上,口齿不清说:“除了银家的后嗣,就只有银家的儿媳妇儿能进来……你,出去。”
第71章 客青衫 18
旁人没有资格踏入这祠堂,然而西淮毫不在意。
他微笑了一下,将灯笼别在门把手上,施施然掀起一角白袍,踏进了这银家的祠堂。
“这里。”
银止川的话已经有些捋不清了,他靠在供桌上,口齿不清说:“只有银家的子嗣与儿媳妇儿能进来……你,出去。”
但是……
银止川的话毫无威胁力。
因为即便此时西淮不出去,他也没有力气来赶他了。
西淮轻笑了一下,看着这满地的酒坛子,淡淡说道:
“那祖宗规矩里有说过不能在这里饮酒的么?你岂不是要同我一起被赶出去。”
银止川醉的太厉害了,他看西淮几乎有重影。
想说话,又没有力气,只能看着白衣人绕过一个个空酒罐子,走到他身边来。
西淮的手是凉的,和那天在望亭宴上感觉到的一样。
又凉又柔软,轻轻地抚过银止川眼角的一滴眼泪,低低问他:
“你为什么伤心?”
银止川觉得这句话很可笑,因为如果换作任何一个人,他的父兄都死了,只剩下他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他都会觉得很伤心。
西淮叹了口气,“我也有伤心的事,但我并不会哭。”
银止川拂开他的手,冷笑:
“你懂什么。”
“我懂的有很多。”
西淮没有动怒,说道:“这世界上没有一个完全了解我的人。”
“也许你说的对。”
银止川低低喃喃道:“我不配呆在这里。若我父兄在天有灵,他们也会想将我赶出去。”
“你真孤独。”
西淮微笑说:“再表面风流浪荡又怎么样?你心里只是一个孤独,又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困兽而已。”
银止川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西淮却接着道:“恨不能绝对,爱无以为继,很痛苦吧?”
“其实承认自己心里有些很坏的心思又怎么样?你这样逼自己……早晚会疯掉的。”
银止川不吭声,只是冷笑。
“我和你说一个故事吧。”
西淮道:“从见你的第一面起,我就觉得,也许我们是同一种人。”
“你说。”
银止川道。
他摇晃了一下手中的酒坛,迷蒙地仰起头,看着四面八方摆满了的漆黑灵位。疲倦地弯了弯唇角,低哑说:
“我已经没有喝一坛酒就上马破城的意气了。……只能靠在这里,听你讲一个故事。”
西淮的故事很短,也很简单,大抵就是发生在六七年前,他从城破的沧澜,往外奔逃的时候。
那时候他被燕启的士兵抓住,和很多同龄的小孩关在一起。
他们发现了他是男孩,顶替了姐姐,令他们白费一番功夫。气得痛抽了西淮一顿。
但总归还算幸运,保住了一条小命。
西淮和那些小孩待在一个破屋中,白天无人看管,夜里才会来士兵点数。
他们不怕这些小孩逃走,外头到处都是死尸,也找不到食物。
这些孩子不敢,也不能逃到哪里去。
“但是我家离那个被关的地方只隔着一条街。”
西淮淡淡道:“我跑回去大概只要一盏茶的功夫。就每日从墙角的一个狗洞钻出去,到了夜里再回来。”
西淮回家去看了父母的尸体,他们躺在院子里,胸口有刀剑刺穿后留下的血洞。
那个时候西淮年纪太小了,他茫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甚至没能从一夜间的家破人亡中反应过来。
他把父母的尸体摆在一起,然后自己躺在中间,和他们挨着,尸臭就萦绕在他鼻尖。
那时,军营里有一个很讨厌西淮的孩子。
他从前就与西淮认识,但是西淮家中管教严,很少让西淮出去和其他孩子玩耍。
于是,也不知道是一种怎样的心里,那个孩子就号召起当地的其他小孩,一起排挤起西淮来。
西淮朝父亲说过,但是叶清明令他原谅,“宰相肚中能走船”。
现今西淮与这个孩子一同被关在燕启人营地里,他们依然排挤他。
所有的食物西淮拿剩下的残渣的,睡盖的棉絮西淮捡最脏最臭的,所有人都不和他玩,分明他们都是朝不保夕的俘虏。
西淮默默忍耐着,直到有一天,他们烧了他的书——
那都是西淮从家里一点点带过来的书,好不容易藏在墙缝里。燕启人在烧城,西淮知道家中许多古籍的珍贵,他听从父亲往日的感叹,想将这些书都藏起来,等来日若有人发现,也算躲过一难。
然而这些孩童告发了他的秘密,说寒冷,伙同燕启的士兵一起烧了西淮的书取暖。
在西淮回来时,甚至因私藏书籍挨了一顿殴打。
“你不是爱钻狗洞么?”
那群燕启人拉扯着少年乌黑的头发,按着他的面颊往地上蹭,那地上满是沾了狗尿的腥泥。
西淮就这样被人踩着侧脸,按在地上,看着自己的书被一点点烧光。
那橙红的火光跳跃着,映照在那群沧澜孩子的脸上,烘烤着他们并不寒冷的手指。
他们得意地笑,天真,又邪恶。
“后来呢?”
银止川听得皱起眉头,没有想到十几岁的年龄也会有这样的恶意。
西淮的故事模糊了发生的地点,他不知道发生在哪里。但他们星野之都的公子哥儿之间从前斗殴,都只是硬碰硬的拳脚,很少有这样龌龊的手段。
“后来……”
西淮淡淡:“他死了。”
“死了?”
银止川大惊失色。
“是啊。”
西淮说。他看着自己的手指:“那座小城的冬天是很寒冷的,冬日出去凿冰,从冰内刨出鱼来,很容易就落进冰河里,活活冻死。”
“……”
银止川犹自震惊。
“我看到那块冰裂了,但是没有告诉他。”
西淮微笑:“他看着我的眼睛,一点点沉下去。我就站在冰河边,那一刻,我想他很后悔欺凌过我。”
银止川盯着身边人淡漠冷清的瞳孔,突然之间明白了之前自己觉得很怪异的点在哪里。
——西淮的气质是矛盾的。
他看起来仿佛脆弱不堪,冷冷清清,什么也不关心,但是其实是最危险、最冰冷的寒刃。
一旦插入人的胸腔,就会致命。
“他罪不至死。”
良久,银止川哑声说:“你……”
“我知道。但是这是我的选择。”
西淮比划了一下,说道:“我的心里有一个怪物,你懂吗?……我读过孔孟书,习过仁义道德。但是当旁人恶毒对你,你却只能将恨意埋藏在心里时,就会养出这样的怪物。”
银止川看着他苍白冰冷的脸颊,好像冰雕玉琢——
多么出尘不染埃的容貌啊,衬着似雪的白衣,说是谪仙也不为过。
“所以,如果你压抑自己,就会变得和我一样。”
西淮淡淡道。“那在望亭宴上,莫氏父子也是一样的原因?”
银止川问。
西淮答:“是。”
银止川久久没有说话。
“我们都是这个世界的叛逆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