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色白如墨
宫人恭敬答。
周遭仍是静悄悄的,除了窗外虫鸣的窸窣声,听不到什么特别明显的声音。
和梦里大火的灼烧感完全不一样。
“……少阁主,还好吗。”
想了想,沉宴还是忍不住问。
“很好。”
宫人道:“求瑕台的仆从回禀说,楚渊少阁主今日醒了两趟,每回精神都尚可。与照料的小徒下了会儿棋,又喝了药,这才睡的。”
沉宴吁了口气,总算将自己从梦里的那种心悸感里剥除了。
近来关山郡的灾情让他很费神,拨出去的赈银又不翼而飞,沉宴有一两天没去看楚渊了。
寝殿里很安逸,从门缝里偶尔钻进来一两阵凉风,吹在他冷汗湿透的衣襟上,有些黏糊糊的凉。
沉宴已经不是第一次做这种梦了。
他看着手心的冷汗,于重重的绰约帷幕中,默然想。
这个梦就像一句谶语,一个预言,牢牢地束缚着他。
每隔几个月,就会重复一遍,而每一次,都一模一样。
细微到楚渊踏上城楼时,衣衫抚过的那一块覆着青苔的石阶都不曾不同。
……沉宴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是在未来终有一天会发生的现实,还是上天予他的警告?
“林昆可有什么奏疏上报?”
沉宴揉了揉眉宇中间,还是从床上起身,披着衣裳,问。
“没有。”
宫人答。
房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太监知道沉宴起了,赶忙捧着烛火进来,沉宴站在批阅奏折的桌案前。
“宣他入宫一趟罢。”
沉宴说:“汇报说一说查关山郡赈银的进展。”
监人略有犹豫:“这个时辰……”
“怎么?”
沉宴瞥了他一眼:“这个时辰朕都起了,有谁不能一同起的么?”
贴身太监慌忙垂首:“奴才不敢奴才不敢,这就去传陛下的口令。”
就快要入夏了,即便是夜里,还是燥热的很。
草丛中的虫鸣不知疲倦地响着,沉宴在灯下翻了片刻奏折,站到窗前。
象征着盛泱中陆之主的狮子国徽雕刻在每一根廊柱上,猛兽图像威猛,四肢修长,在黑暗中看得隐隐约约。
沉宴静静看了会儿,突然不知道是不是幻觉的缘故,他有一刹那觉得那狮子跳脱出了图像,向他走了过来,张开血盆大口,而他持枪插入了狮子的咽喉——
这一幕似曾相识,埋藏在他深处的脑海里,仿佛曾经真的一度发生过。
“陛下。”
不知等了多久,身后再次响起宫人的禀告:“林大人到了。”
“……”
沉宴一怔,回过神来,说:“噢,传他进来。”
然而微微一顿,又察觉到宫人脸上的难色,沉宴问道:“怎么,有事?”
“林大人他……”
贴身的小监说:“是跟银少将军和朱公子……一起来的。”
一个时辰前,秋水阁。
林昆再三询问照月作词人身份,照月不答,他竟就真的要弃照月不顾。
门口的侍卫受林昆授意,放开阻拦,朱世丰立时带着家仆冲进来。
他伸手就要去抓照月的手臂,拽着她的手腕,往外拖。
照月发出一声惊叫,回头看着林昆,御史台中丞的眼神幽深沉静,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直到朱世丰真的要碰到照月的那一刹那,歌姬哀声叫着:“我告诉您,我告诉您……”他才猛然出手。
一支木著被投掷出去,贴着朱世丰的臂弯擦过,磨破了他的衣衫,肥白的手吃痛松开,发髻散乱的女子摔倒在地上。
“你……”
朱世丰语塞气急。
林昆一身深青官袍,站在照月面前,眉目平淡地望着朱世丰。
朱世丰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这把他当什么?当猴耍!
“林昆,你他娘的别怪小爷今天跟你不客气!”
他骂道:“李斯年不在,带着几个羽林军就敢嚣张成这样?老子剥你的皮!”
他捋起袖子,眼看就要带着家仆们一拥而上。
而此时,银止川和秦歌也赶到了。
再之后,就是一阵似曾相识的场景。
从来飞鹰走狗,在星野之都为非作歹的银家少将军伸脚,将朱富商绊了个狗啃泥,还肆无忌惮地抱臂站在原地看着他,简直若无其事。
秦歌则在他身后赶过去,将照月扶了起来。好好地脱下自己的衣物,盖在歌姬撕裂了的轻薄纱衣上。
朱世丰怒气冲顶地爬起来,愤极大吼:“银止川——”
银止川:“哎。”
三人对朱世丰一个,一场恶战就此拉开。
“胡闹!”
看着堂下衣冠不整的三人,沉宴极怒呵斥:“堂堂当朝大员,在青楼妓馆大打出手,成何体统!”
银止川神态尚且是游刃自如的,他甚至连汗也未怎么出,只靠在殿宇的柱子上,懒洋洋地调整他的护腕。
朱世丰比较鼻青脸肿,从来嚣张跋扈的朱大人这次没讨着好,华贵的衣衫上还有好几个脚印——是秦歌趁乱踩的,看着狼狈不堪;
林昆则脸色冰冷,眼瞳沉默。
方才来宣旨,找了一圈没找着人的宫人最后踏进秋水阁,看见那样鸡飞狗跳的一副场面,差点下巴掉地上。
从来风评就不怎么正面的银少将军也就算了,怎么清隽雅正的林大人也会出现在这样的场合?
“臣领命调查赈银一案,因线索前往城北秋水阁。”
良久,寂静偌大的宫殿内,林昆开口道:“不期与朱大人相逢。见其强抢歌姬,行欺压百姓之事,实在看不过眼,这才动手。”
沉宴的目光朝朱世丰转过去,朱世丰手撑在身后,支棱起臃肿的身子,立时道:
“你你你……林大人,你你血口喷人!”
“是不是血口喷人百姓心中自有定论。”
林昆平声说:“阁中在场者不下百人,是非如何,不必分辩。”
朱世丰是个什么样的人,平时行事是什么样,沉宴心中都一清二楚。只是现今国库空虚,因灾情连年赤字,不得不拉拢以朱家为首的一众商贾。
只要不是什么特别看不过去的事,都只能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他们过去。等来日有机会再行清算。
沉宴最怕的就是林昆和朱世丰这等人掺和到一起,他们一个是国之栋梁,眼里最揉不得沙子;一个是国之蠹虫,却偏偏一时还不能除去。
却偏偏最怕什么就来什么,查一个赈银案,也能搅和到一起。
第79章 客青衫 25
“你呢?”
沉宴问。
他的目光朝银止川转去,事实上,从刚才进来起,银止川就没有主动插过话。
沉宴看着他那一身银白软铠,吊儿郎当仿佛完全置身事外的模样,问:
“怎么也在秋水阁?”
银止川道:“带着我家小东西出来逛逛,恰巧碰见林大人罢了。”
“无他。”
他道:“闲了几天手痒,找个人揍得玩玩罢了。”
朱世丰:“……”
侍候的宫人赶忙迎上去,掐着朱世丰的鼻息,焦急道:“朱大人,朱大人您醒醒啊,别动气!!”
银止川站在一旁,冷眼睨着这闹剧一样的场面,不知怎么,心中突然感到十分厌倦。
他自顾自走到门前,靠着门框,不再去看那大殿里的人事,只叼着根枯草,看庭院里的一棵古枫。
惊华宫里是常年灯火不息的,即便是在深夜,也能看到宫阙中远处高挑的长明灯。
院子里不算暗,但远没有宫殿里明亮,只能朦胧看见一些石头桌椅和树木的轮廓。
银止川抱着臂,在这一刻他想起西淮来。
那个总是看着冷清顺从,但其实离他很远的小倌。
想他对自己说:“……你这样下去,迟早会疯掉。”
其实他自己何尝不知道?
银止川在心里无声思索:……他对这个国家的不满,早已经达到了顶峰。
宫殿里那些争执不休的人与事,都一塌糊涂。
上位者处心积虑维护自己的统治,投机者想方设法致力于钻营,辛勤付出者得不到回报,马革裹尸者流尽血泪,这世道完全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