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色白如墨
“陛下,赏河灯呢啊?有缘分,太巧了,我们也是。”
刚和楚渊好不容易说上话的沉宴:“……”
一盏茶的功夫后。
银止川,西淮,楚渊,沉宴,四人一同坐在一方厅堂中。
西淮和银止川在一侧,楚渊和沉宴在一侧,中间的桌面上放着几碟菜式,精美异常。其中一尾黄金鲤鱼甚至被剔除了所有的刺,衬着周遭的孔雀羽,看着就鲜美腻滑,叫人食指大动。
神女湖上订留楼船的世家大户们常常彼此相识,有时候看到好友,难免想上船一叙。
每一艘船上因此都预留着浮木和绳索,随时可以抛掷出去,形成让彩船彼此相连的浮桥。
只不过方才西淮惧水,不敢行浮桥,是银止川抱着他的膝盖和后颈,足尖轻点几下跃过来的。
“十四岁以下的孩子可以免费搭乘彩船,躲在甲板下的船舱里,蹭着一起去神女河的彼岸摘莲子吃。”
银止川打理着自己方才涉水过来时,弄乱的袍襟和束袖,笑说:“可惜陛下你封了河,不然河灯节的湖面上,可比现在热闹许多。”
沉宴原本想和楚渊独处,现在却只能淡淡地维持着君王风范,波澜不惊地坐在那里。
和楚渊离得不远又不近,看得到但碰不着,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楚渊倒是对西淮十分有兴趣似的,问了西淮的名字和来处。
“西出阳关的西,秦淮河水的淮。”
西淮垂眼说:“小人是金陵秦淮人氏。”
“金陵秦淮……”
楚渊若有所思:“几十年前,那里有一个十分盛名的名门大族,书香叶氏。比起星野之都的太傅林家也毫不逊色。”“小人离家得早,许多事已经记不清了。”
西淮波澜不惊说:“对少阁主说的叶氏……没有什么印象。”
楚渊“噢”一声,似乎有些遗憾,但也没有再提起了。
“陛下是还在忧心的关山郡的事么?”
看着沉宴低郁的神色,银止川故意道:“既然与少阁主一同出来游湖,倒也不如放下烦心事,好好轻松片刻。省得回去批改折子时,又恨此时没有珍惜良时。”
银止川现今的洒脱和从前的放肆截然不同。
在西淮说出“你想叛国逆君”之后,他仿佛就突然解脱了。
捅破了他心底的那一层窗户纸,银止川感到从所未有的轻松,从前所有的压抑和不得志都得到了宣泄,而今面对沉宴,也自在许多。
——如果你善待我,那麼我就给予你同样的答馈。
如果你以天家威仪,君臣纲伦,想像驯服一匹马那样驯服我,那麼我也绝非愚忠之辈。
“陛下也不必忧心。”
银止川打趣道:“如果实在户部赤字太多,可再行卖官鬻爵之事——现在的举人多难考啊,想必有许多人揣着家中金银踊跃报名的。而现今州县以下的官员,也不过尸位素餐,换哪个废物上台也没有太大影响。”
沉宴:“……”
“关山郡的百姓是百姓,其余州县的百姓也是百姓。”
沉宴忍耐说:“朕不会做那等拆东墙补西墙的失智之事。”
其实银止川倒是故意这么说。
因为沉宴早就在心里这么想过了。户部连年赤字,好不容易拨出去的赈银又被私吞,关山郡的灾情刻不容缓,在找回赈银之前,关山郡的百姓是等不得的。
那么也就只剩下卖官鬻爵,或是从富商们手里弄钱的办法了。
先帝在位时早就这么干过,朱世丰一族就是这么进得星野之都。但是现今灾荒四起,各地情势已经相当不稳,再卖官鬻爵,恐怕会加深百姓的不满,进一步激化矛盾,演化出什么不可挽回之事。
银止川故意说出来,让沉宴否认,回头就反不了悔了。
“钱银倒是小事。”
厅中静默片刻,沉宴却开口,说道:“只怕灾情拖久了,会生叛乱。朝中……无什么人可用。”
这倒是真话,沉宴一开口,银止川也就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了。
盛泱武将一直倚靠的是银家,而银家又子嗣兴旺,各个忠心耿耿。
不仅愿为朝廷肝脑涂地,还忠诚得阵前断他们的粮草都不会生叛心。可谓是最听话,也用起来最顺手的狗。
银家出事之后,沉宴就一直希望再由银止川领过镇国公府帅印,继续为朝廷效力,也好“将功赎罪”。
而银止川则坚持父兄必定蒙受诬名,朝廷一日不肯彻查,他就一日不会接受“赎罪”这一说法,更不会为负心的君王披甲上阵。
“无什么人可用……要是世上真的有鬼将就好了。”
银止川一笑,轻晃了晃手中酒盏,低哑声说:“这样我银家的儿郎,想必也会从沧澜城爬回来,继续为陛下效忠的。……如果陛下还愿意要他们的话。”
沉宴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君王求和已是不易,更何况银止川还这样一次又一次地拒绝了他。
“陛下如果真的觉得朝中无人,就提拔狄阳罢。”
静默片刻,银止川还是提了个名字:“他是我父亲的旧部,出身市井,但行军作战是个人才。您多给他一些钱财……他会愿意为您卖命的。”
不知是不是谈话不愉的缘故,呈上来的珍馐菜式也吃起来毫无滋味了。
沉宴令人上了歌舞,否则厅堂内简直静默得叫人心惊。
银止川在席位上坐了片刻,忽然觉得十分厌倦,便放下筷子,说:
“我出去吹吹风。”
西淮顿了顿,而后一行礼,也跟了出去。
船已经驶出很长一段距离了,被风浪推送着,离岸边愈来愈远。
甲板边缘乱七八糟地堆放着软绳和浮索,船面下不远处的湖水清幽幽地荡着,泛起些粼粼的微光。
静心去听,还能听得到波涛冲刷船身时带来的一下下水声。
因为离栏杆太近的缘故,站立时并不是很很稳,有些略微的轻晃。
银止川仰头看着天际的月亮。
“你怎么了?”
西淮说。
“嗯?”
银止川一怔,回过头来,见西淮也从阁楼的屏风后绕出来。“你怎么也出来了?”
西淮摇摇头,没回答。
银止川一笑,伸手在他脸颊上摸了摸:“待会儿回去带你去吃好吃的。”
“嗯。”
西淮淡淡应了一声。
“你在想你的父亲和哥哥吗?”
沉默中,银止川一直没有说话,目光看着水中虚渺又脆弱的月影。西淮问他。
“没有。”
银止川一怔,说:“在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事。”
“想……这个世界真没有意思。”
没有让西淮开口再问,银止川主动开口道:“君王,权力,看着无上尊荣,万人羡艳,但也没意思极了。所谓一国之君,也不过是一个狮群中最强壮、最优先能拿到食物的人。他负责食物的分配……哪些雄狮不好惹,或者有他想得到的利益,他就多分一些;有些狮子没有利用价值了,就被驱赶出去……但是狮群中,总有很多勾心斗角,或者为了得到更多的利益暂时示弱……这样的人,他们不累么?”
权力的倾轧,利益的欲望,这是西淮早已熟知的。
但是像银止川这样。以“狮群”的比喻说出来,他还是觉得很奇异。
“所以,你觉得你是暂且还能被讨好的狮子?”
西淮想了想,问:“你手上有君王想要的筹码,所以他得暂时忍耐你的肆意妄为。”
“是啊。”
银止川一笑:“如果没有‘濯银之枪’,‘银家有死士十万’这种传说,恐怕沉宴早已经把我拉出去砍头一百次了罢。”
西淮笑笑,想他对自己的认识还挺准确。
“你知道么,我每次看见他们谄媚地赠礼内阁,或是说些好听的话来讨好人,都觉得自己看见了猴子。”
银止川说:“一个猴子捧着颗果子,奉送到另一个长手长脚的猴子面前……”
银止川做了个动作,西淮忍不住被他逗得笑起来。
“人生在世,投胎一场多么不容易。”
银止川说:“还不知道何时就会死了。将时间花在这些谋求功名的事上,不浪费时间么?石中火,隙中驹,梦中身。短暂如蜉蝣的生命里,不如去爱,去见山水,去访故人。”
“嗯。”
西淮说:“你说的对。”
“不过……有些人入朝堂,也不完全是为了功名。”
顿了顿,西淮接着道:“你知道,寒窗苦读,继圣贤之学,有时候也是一件挺没意思的事情。将才学施展于天下,万里河山都是你的棋盘,苍生为棋子,这也是一桩快事。”
就像有些人造反,为了金钱利禄,为了香车美人,有些人造反就仅仅是为了造反。
他不求任何回报,只为下一场快棋,证明自己的倾世才学。
前者如乱世枭雄……后者,如西淮。
他存活于世,只为报复,只为谋逆,只为证明“谋士之怒,可覆天下。”
“……嗯?”
西淮说的投入,同时也想着自己的事。
等会神来时,却发现银止川正侧目看着他。
他蹙眉,莫名其妙地摸摸自己的脸,问:“怎么,我脸上有东西吗?”
“没有。”
银止川一笑,收回目光,重新看着水中的粼粼月影,低声说:“你刚才说话的样子真迷人。看得我想亲你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