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色白如墨
“观星阁,言晋。”
这样一个疏离孱弱的人,说话也好听。
低低凉凉的嗓音犹如两片冰玉相碰。
“是。”
狱差答:“少阁主请跟我来。”
楚渊走的这条路,早在他来之前就已经打扫过了。
大概也是听闻过观星阁少阁主的声名,知晓他曾是怎样高贵不可攀染的人物,连带着现在能偶然见过一面,底狱的当差们就都觉得颇为新颖。
在为楚渊引路时,都忍不住要悄悄地打量他。
言晋与林昆的牢狱间离得不远,但是待遇就远没有林昆过得去了。
林昆的狱所是李斯年招呼人关照过的,言晋的狱所也是被人招呼“关照”过的,但是这两个关照,所代表的含义可谓天差地别。
楚渊越往里走,心也越沉。
当为他引路的狱差终于在一处停下,看着里头蜷成一团的小身影时楚渊的心几乎被提到了嗓子眼。
“晋儿……!”
他低呼。
“刺啦”,狱差解开了锁链,楚渊立刻推开身前的人走了进去——
那是脏的和一只小兽一样的少年,凌乱的发,脏污的身体和囚服,但是楚渊就这样毫无芥蒂地将他揽到了怀里——
一点也没有介意这样做也许会弄脏他雪白的衣襟。
言晋闷哼了一声,从昏迷中惊醒过来,然而开口第一句话,竟然是:
“师父……脏。”
他发着抖推阻楚渊,然而楚渊将他揽得更紧。
言晋自知在牢狱时被人泼了泔水,臭气扑鼻,此时被楚渊这么搂着,让他在一刹那回到了与他初遇时的羞赧感。
一样的狼狈不堪,一样的窘迫难安。
他是臭水沟里的小狗,那个人是云端之上的谪仙。
言晋不怕被人报以恶意,那样他会成百倍成千倍地反击回去……只要他活着,他就记得每一个对他不好的人,叫他们付出代价。
但是只有楚渊,在他阴郁地站在黑暗中,不怀好意地打量着每一个人的时候,他却过来牵住了他的手。
他带着好闻的香气,冷凉的身体柔韧绵软,在他牵住言晋的手的时候,不用费什么劲,就能叫桀骜阴郁的少年微微颤栗。
言晋一直不敢靠近他,在一个很低微的位置绝望又虔诚地仰视着他——
他觉得自己太脏了,靠近,会沾脏他的。
“怎么回事?”
楚渊摸着他颊边的血迹和脏污,秀丽清隽的眉蹙到了一起:“是谁做的?他们敢对你用刑……?!”
言晋咬着口齿中的血,笑了一下:
“没有,我自己摔的。”
“摔能摔成这样?”
楚渊低叱,他一掀破烂的囚服,在那衣衫下少年修长笔直的小腿不自然地弯曲着。“……不过是走过场一样的事情,他们太过分……!”
楚渊脸色冷了下来,他很罕见有真正不高兴的时候。
但每次动气,都十分有震慑力,让人不由自主屏住呼吸。
在牢门外候着的狱差也捏了把汗,不住地拿眼睛去觑言晋。
但是言晋似乎和沉宴预料的一样,根本没有向楚渊告状,只是沉默着,不知在想什么地蜷在角落中。
——但其实,倘若他知道言晋此时在想什么,未来又会怎样对待他们,也许这名狱差还会盼望能落到楚渊手里。
“师父能为我心疼,我很高兴。”
良久,他极轻说。
“傻孩子。”
楚渊一怔,随即叹息了声,以雪白的玉一样的手指去擦少年颊面上的污血。
“师父不心疼你……又该心疼谁呢?”
楚渊垂眼轻声说:“师父只有你一个徒弟啊……”
但是师父心里,不止我一个人,是么?
言晋在心里无声地说,但没有讲出口。
“有什么委屈,都可以同师父讲。”
楚渊静静说:“师父替你讨回来,嗯?”
言晋着迷地看着这个苍白病弱的人守护自己的样子,就像一只狼的幼崽,在势微时遇到一只挡在自己身前的兔子。
他不可自抑地深陷了进去,想伸出爪子挽留他,又怕他识破自己的示弱假相,彻底从他身边逃离。
第122章 客青衫 75
“少阁主……您这?”
底狱内,楚渊抱起左腿已经被弄折了的少年,慢慢往牢门口走去。
狱差为难地看着他。
“圣上口谕,洗清观星阁嫌疑之后,即刻放人。”
楚渊道:“我来带我的徒儿回去,有问题么?”
“口谕……”
狱差赔笑道:“那也得‘洗清嫌疑之后’不是?少阁主,您看这事情还没查清楚呢……”
“告诉他们你去玄武街的花鸟市做什么。”
楚渊漠漠然说:“然后赶紧把事情结了,把这桩过场走完。”
话是对言晋说的。
原本言晋入狱,楚渊也没想到他会被关押这么久。
按照沉宴的说法,应当只是查一下少年为何会如此频繁出现在花鸟市,问完话就放出来了。
但是那之后好几天,沉宴都昏厥不醒,楚渊想来看言晋,全被缺乏圣上亲笔手谕挡了回去。
直到现在,见好端端走出观星阁的小徒儿变成了这样一副模样,楚渊简直一刻也不想叫言晋在这里多待。
然而,令人异常意外的是,言晋听到楚渊的话后,竟然沉默了。
他如同没有听到楚渊问他一般,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一声不吭地垂着眼,像诡异的默认了什么。
他被楚渊搀扶着——
原本楚渊是想将言晋搂抱起来的,但是忘了当初瘦弱的少年早已经长大,自己根本弄不起来他。以楚渊的孱弱久病,现在的他被言晋打横抱起来还差不多。
便只得改为了搀扶。
“……晋儿?”
楚渊难以置信地看着少年,又重复了一遍。
“你……”
他道:“你去玄武街花鸟市是做什么,讲给他们听啊……”
“师父……”
但是他一手带大的小徒儿像突然变了一个人,他惨然地看着楚渊,低哑道:“我……我没有办法告诉他们。”
楚渊:“……”
言晋接着说道:“让他们杀了我吧……”
“即便我死。也不会告诉他们。”
他放开了楚渊搀扶的手。
牢狱门前,一阵逼人的沉默。
狱差赔着笑,同楚渊说道:
“少阁主,哎……就是这样的。您也看到了。不是我们不放人,实在是……您徒儿他什么也不说啊——”
“出去。”
然而楚渊打断他,目不斜视地,只眼睛静静看着言晋,同狱差说道:
“让我和我徒儿单独呆一段时间,在我叫你之前,不要进来。”
狱差的脸色僵硬了,但旋即想到这个人是新帝最宠爱的观星神侍,登时也只有嘟囔着,心口不一地退了出去。
“晋儿。”
楚渊轻声道:“从我带你回观星阁,你就从来没有忤逆过我,是吗?”
他走到言晋旁边,没有芥蒂地同言晋站在同一片脏污发臭的地面。
言晋只是看着楚渊的腰部以下,并不敢抬眼,他感受到楚渊在看着他。
但是那一片雪白的衣襟,在这样的黑暗里简直耀眼。又过了一会儿,有一只微凉柔软的手放在少年的头顶。
楚渊也不说话,只是安静地替言晋理着进牢狱以来,沾到他发丝间的稻草和污物。
有些浸了血的脏泥,牢牢地将少年的发都黏在了一起,楚渊也用苍白细长的手指一点点将它捋开,理好。
言晋发着抖,开始有眼泪从他的眼眶里流下来。
他在最屈辱难堪的时候都没有流泪,但是这只是轻轻的触碰,就好像比最残忍的酷刑还要带给他痛苦。
他又想起了自己被楚渊像捡小流浪狗一样捡回观星阁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