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色白如墨
沉宴低声说:“但是朕一样也没有告诉你。是怕你心中难过——因为你心中难过,是朕在世上最不愿意发生的事。”
“……”
“还记得朕与你说的‘城内出现了些毒患’么?”
沉宴问:“就是将你身边那小混账,捉进底狱的最初原因?”
楚渊迟疑地点了点头。
“其实,那并非是一桩小小的动乱。”
沉宴说:“几乎有半数以上的王都居民,都在那场毒患中死去了!!”
“……半数以上的居民啊。”
沉宴极轻叹息了一声:“还是发生在星野之都——这可是盛泱的王都、中陆的心脏!!”
楚渊一瞬不瞬地望着他,他蓦然想起来了,确实有一段时间,求瑕台里的一切都是与外隔绝的。
那时他只察觉到了些不对,宫娥们看他的神色都是闪闪躲躲的,却不想是因为这个。
“在此之前,你与钦天监争得不可开交——朕知道你是好意,为百姓着想,但你可曾想过,你顾着的那些百姓,会不会最终出卖你?”
“在发生毒患的那段时间,有无数中毒之人在夜里做同一个梦:梦里的神预示,发生如此灾祸,都是因为要废除钦天监,才被降下神罚。如需平息这一切,就要让触怒神的人付出代价。可是谋划着一切的人是谁?是你!楚渊,你知道朕要顶住了多大的压力,才能在万民之前保住你么?”
“……”
沉宴观察着楚渊的神情,心中有一种得意之态。
——是的,就是要告诉他。
真是不明白,这蠢笨的原识一直藏着掖着做什么?
倘若对一个人好,却叫他根本不知道,还不如找一块豆腐撞死!
“你还记得林昆么?”
沉宴问道:“那个与你一起对抗钦天监的御史台御史?”
“他——”
“他此刻在底狱。”
沉宴说:“他背了不属于他的赈银案丢失罪责,也许被流放,也许被问斩。待他死后,冒犯钦天监与神祗的罪过也会全部推到他身上,以他一人之死平息这场风波。”
——七杀确实是这么打算的。
但是是不是为了楚渊,就尚且有待商榷了。因为他由自身情感出发,也相当看不惯林昆。若他以后拿到这副壳子的支配权,第一个想要干掉的,也是清廉直言的林御史。
楚渊怔怔地看着荒芜、遍地哀声的星野之都。
“羡鱼,你还不明白么?——言晋也好,林昆也好,除去他们都是为了你啊!”
沉宴说:“在国祭大殿上占出了亡国三星,后又有星野之都毒患,如果不真的弄出三个人来给平民百姓一个说法……朕、也不是神祗。无法不损一厘一毫地保下你……!”
“……”
“当初在思南山上初见,朕便对你一见倾心。”
沉宴哑声说:“从此立下誓言,发生一切,也不会叫你受到分毫损伤。这就是朕对你的心意!但是你却说朕对你变了?真是好生伤朕的心!楚渊……羡鱼——!”
他说着要去拉楚渊的手——今日替这壳子的另一个灵魂说出了他心中所想的一切,不趁机再做一番他只敢在绮梦里出现的事,岂不是大大的损失?
然而楚渊猛然一哆嗦,接着踉跄数步,后退着挣脱了沉宴的桎梏!
“我……你……”
他喃喃说:“你是沉宴?”
“……”
七杀身形一僵,勉强笑道:“我当然是沉宴。除了是沉宴,我又能是谁呢?”
“可是我从始至今,从来只将你当做过知己……”
“笑话!”
七杀脱口而出,心想,你为他受了那样大的屈辱,忍了那么久的污名,却说只将他当知己?那当你的知己,也太快活!
“朕不管你将朕当做什么。”
沉宴上前一步,牢牢抓住楚渊的手,不让他逃脱,接着说道:“但是朕为你……是愿抛下江山也不顾的!”
楚渊瞬时如遭重击。
“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他喃喃:“你是要成为良君贤主的人啊,你怎么可以说出这样昏庸糊涂的话?”
沉宴冷笑地看着他:“朕为了你,甘愿做昏君庸主。”
从发现沉宴是“杀破狼”三星之一以来,楚渊一直将自己当做是沉宴的“鞘”。
他是一柄会断送盛泱气脉的妖刀,哪怕沉宴自己并不想如此。
作为一个生来就被诅咒、被注定做亡国之君的君主,楚渊心疼他。无法做到熟视无睹。
但是直到今天,楚渊才意识到,作为刀鞘,他竟也成了催化沉宴断送盛泱的祸首之一。
他舍不得那双优柔的,好像天生玉石的温润眼睛失望,但是却在不知不觉间,让它在因为自己变得妖异、邪恶。
“老天啊……竟然是因为我么。”
楚渊失魂落魄喃喃。
沉宴皱了皱眉,却见孱弱久病的雪衣人蓦然颤抖起来,清减消瘦的身躯在风中抖得犹如一片无所依靠的薄叶,良久哽咽说:
“‘伯牙子期终枯骨,不如相忘作故人’。师父……原来您给我的判词,是真的……!”
第141章 客青衫 95
银止川倒在雨水中,镇国公府的人手忙脚乱将他送回府。
然而送回府后,请了大夫来看,却看不出任何问题。
银止川吐血不止,却并非风寒,也并非重病。医官翻了他的眼皮来看,却见他瞳孔微微收紧,呈现出一种深睡之人的状态。
“这……”
医官们都是星野之都内最德高望重的名医,彼此面面相觑,说不出原因。
“也许……七公子这是中了毒。”
彼此商榷了数番,他们才斟酌着小心翼翼给出结论:“中了一种不知名的……我等都没有见过的毒。”
上京暗杀术乃天下无双,从行刺到用毒,随意一样,都是冠绝中陆。
花辞树放进西淮荷包中的迷蒙草,更是无色无香,毒性至烈的药草之冠。
——他们担心一招无法将银止川致命,作为同为中陆“明月公子”的待遇,花辞树自然要将事情做到最绝为止。
“这、这可怎么好……?”
银府上下乱成一片,忠心于镇国府四十余年的老管家更是伏在床边痛哭不止:“我伺候七公子二十多年,看着他长大。老爷和其他少将军已去,难道现在……连七公子也要莫名横死吗!!?”
但是这样的哀哭也毫无意义,因为没有查出毒源,那时候他们甚至连银止川佩在怀中的荷包都未取出。
那棵沾了雨水的迷梦草,还在源源不断地往银止川身体内传输着毒素。
直到第四天,银止川的脸色已经相当难看了,仿佛随时都会气止。
府里的下人甚至开始准备后事,问丧葬铺的人订了棺材,悄无声息地停入后院中。
仿佛银止川气绝,已经是无法挽回之事。
然而,就在此时,一个风尘仆仆的游侠儿闯入镇国府,古朴无华的玄黑阔剑指着众多围住他的小厮,疲倦说道:
“带我去见银止川。”
姬无恨来了。
上一次为查王为良蓄养花氏奴隶一事,他从银府消失已逾数月,没想到今日竟然及时赶了回来。
有些仆从还不认得姬无恨,只戒备地看着他,唯独那名以往负责替姬无恨和银止川传递书信的小厮如蒙大赦,知道这是镜楼的前任主人,几乎喜极而泣叫道:
“快,快带姬少侠去救七公子!!”
姬无恨令人备水,将银止川房内所用之物全部换掉,又从怀中取出一枚黑色药丸,慎重送入银止川口中服下。
最后他以内息替银止川调理整夜,第二天天明,才推开房门,疲倦地走了出去。
府内所有人都候在院中,屏息而立,期待又害怕听到什么坏消息地看着他。老管家颤抖良久,哑声问:
“……少将军……怎么样了?”
“他是天下之兵的主人,不会轻易丧命。”
姬无恨说。
顿了一顿,疲倦落拓的男子却又接着道:“……但是,我救不了他。”
……
银止川再睁开眼的时候,感到喉咙一阵火烧火燎的疼痛。
他看了头顶玄白的床顶数秒,意识慢慢回笼,逐渐意识到,自己这是又回到镇国公府里了。
身上盖着的被子温暖柔软,闻上去有一股浆洗过后的干爽清香。银止川静了静,听一人在他耳边说道:
“醒了?”
银止川转眼,这才发现守在他身边的人是姬无恨。
姬无恨抱着他的剑,依然是那么一副熟悉的风霜满面的样子。
没什么惊喜也没什么哀忧的神色,只这么平平淡淡地看着他。
“西淮……”
银止川嘶哑说——
虽然刚睁开眼,但是他第一刻想到的仍是西淮。
“先喝杯水罢。”
姬无恨将桌案上的瓷杯递给他:“试一试运息,有没有哪处肺脏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