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色白如墨
“叶公子——”
林昆如此称呼他道。
……
自数日前一别,银止川很久未见小乞丐。
也不知他是寻了别处歇脚避雨,还是在哪个不为人知的暗角被人打死了。
银止川的习惯倒还是没变,依然会在每天傍晚的时候都飞身上屋脊,一个人喝着酒,看巨大的落日一寸寸下沉、消失在地平线。
他看着这宏大、寂静的王都,星罗棋布的街道和暗巷,有时候也会想,不知道西淮此刻在哪里。
他过得好么?……会不会和自己一样,此刻也正想起对方?
但更多的,他也只是发呆。
然后忆一忆旧事,想他们惊鸿一面的初遇,和琐碎的却足够珍稀的过往。
这一日,银止川照旧在屋顶喝酒,宅院外却传来大呼小叫的呼喊声。
“喂、喂!!”
一个熟悉的少年音,银止川垂眼向下望去。只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孩踮着脚,一边蹦一边竭力举起手,很想让他注意到自己的样子。
小乞丐道:“你果然还在这里啊!!——”
银止川微微勾了一下唇角,想着小孩总算还算幸运,没在外面饿死。
“下来——”小乞丐喊:“我有一样东西要送你!!”
“……”
银止川并非记仇的人,上次的事既然翻篇,小乞儿也绝口不提,那么他自然也不会计较。
但是下到地面上,和小乞儿说话,还是他们遇见以来从未有过的。
银止川稍稍犹豫,少年却又叫喊了一声催促他:
“快些、快些!!”
“怎么了?”
迟疑一瞬后,银止川终究从屋顶上一跃而下,稳稳停在少年面前,问道。
“我有一样东西要给你。”
小乞儿笑嘻嘻的,他手心很脏,却专门在衣摆上擦了擦,然后像拿出什么宝贝似的,小心翼翼从心口掏出一株紫郁色的小花。
“我专门为你栽的。”
小乞丐笑着说道:“我要走了,没什么别的送你。这株花送你罢。”
银止川稍稍怔愣,后知后觉地想,噢,是了,这个小孩说过他善栽花木的。
“城门口贴了告示,说招募义士。”
乞儿欣喜雀跃说:“我决定去应召了。”
“……虽然我知晓我们盛泱是中陆最强盛之国,但外敌当前,总要去尽一份心力的。早日打走燕启人,也好安心种我的花种……我还要在星野之都买大房子呢!”
“募兵?”
银止川一愣,在心中说:怎么可能。
募兵是需要君王下令的,现在沉宴避不见人,连见他一面都很难,更不提拿到他亲自下令的口谕或圣旨……若是官员私自招兵,更是——
“我猜你有一个心中始终放不下的喜欢之人。”
然而思路还没回转完,就已经被小乞儿突然打断。
银止川骤然僵住。
小乞儿笑嘻嘻的,观察到他的神色,说:
“是吧,被我猜中了!”
“从第一次见你,就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我师父说,常常喝酒的人,都是心中藏着往事的人,看来说的不假呢!”
小孩歪头看着银止川,又说:“你们怎么了呢?是吵架了吗,她离开了你,但是你仍旧想念着她?……不过没关系——呐,这株冥生兰呢,就是专程用来表达等待故人归的花。从前有情人分别,都会在门前栽种此花。表达自己想要和好,等待故人归来的意思。”
“你收容我在府外的角落下歇脚那么多天,我没有别的送你,也不愿意欠别人东西,就将这株花送给你罢!”
银止川如同变成了石头,僵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小乞丐却还在将花草往他手中塞着:“不必不好意思。你是威风凛凛的大将军,但是若有心爱之人,不将真实的话告诉她,她怎么会明白呢?”
“人心就是要互相倾诉的呀!”
“……他。”
然而银止川手攥得极紧,根本难以将羸弱花枝放入。过了很久,才听他干涩开口:“但是,他并不想要见我……他……”
——他想要的,是我死。
“……”
小乞丐见他不动,弯下腰歪头去看他,却见往日风流无端的银袍少将军面色惨白,牙齿咬得死紧。
“你……”
小乞丐呆呆说。
“我没有想等的人。”
银止川极低声地喃喃说,然后他推开小乞丐,踉踉跄跄、落荒而逃般转身离去。
“喂……”
小乞丐吃惊说。
“你怎么会没有想等的人呢?……你、你再试一次罢!挂在门前,兴许她看到了,她会来找你呢!?”
他竭力大声地朝银止川叫。
但是银止川始终不曾回头。
“……你这样好的人,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呢?”
许久后,小乞丐喃喃自语:“兴许你们有什么误会……兴许她后悔了呢?……”
可是空荡荡的宅门紧闭,再看不到一个人影。
孔蓝色的夜幕已经低垂,空空的屋顶上,也只剩下一个喝尽的酒坛。
有一些伤疤从来不曾愈合。
经久未提,只是因为不堪回首。
很多风轻云淡的假装“过去”,也都会在旁人的一句不经意提起中暴露原形。
究竟是不是软肋,总要痛过才知道。
西淮缓缓展开林昆的信,最初的惊异之后,他此时已经逐渐镇定了下来。
街市吵闹,他寻了个稍微安静的地方,重新展开信封。
同时,屏住了呼吸。
“叶公子。”
林昆写道:
“请恕我冒昧,公子旧事,枕风因缘巧合,或许已知一二。
“昔相遇之初,公子风姿之绝代,谈吐之不俗,令枕风心下惊艳。后多方探寻,偶得叶家小公子幼时书作一篇,与君字迹比认,心下了然。”
“君门第出身,今不愿旧事为他人知晓,虽不知其因,但枕风亦按下不提,从未与他人言。”
“……”
从展信时就提起的一口气终于在此处微微舒了出来,西淮无声地松了口气,朝下看去。
“然,说来甚趣。枕风出仕十余年来,宦海沉浮,曾见太多惘然之事,无人可道。你我虽未曾蒙面,在枕风心中,却早已将公子当做至交好友。世传‘南有叶家北有林’,每每闻之,皆会心而笑。”
“……世事无端,君幼时家变,其中舛辛,非他人可想、可知。君远朝廷,漠然仕途,由此,亦不奇也。枕风书此信时,踌躇数日,不知当何下笔。然万语千言,一事无疑:公子见此信时,枕风身死,亦未能挽扶将倾大厦。盛泱已到危难之时。”
“……”
看收到林昆的信的时候,西淮就一直在想着这个人写信给自己的原因。直到看到此处,西淮稍稍停顿了一下,皱起眉头。
他心里有一个奇怪的预感,突然有些猜到林昆写这封信的初衷了,但是又觉得荒谬——
难道生前已经为朝廷殚精竭虑、呕心沥血的林御史,在身陨之后,还想着为这个岌岌可危的朝廷做着打算吗?
……甚至是,朝一个根本仇视着这个盛泱、绝无可能答应他的人请求?
西淮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他拈着薄薄的信顿住许久。半晌,终究还是蹙眉看向了第二页:
“十余年来,枕风闭门苦读。万卷经书,难解心中之惑。今冒昧询以七问,若得公子解答一二,枕风身在泉下,魂陨亦可闭目矣。”
“一问,天下何物?
君王社稷,万里疆土,亦或无上权柄?是虚是实,可能分辨?……
二问寒窗苦读,是为封侯?
高官厚禄,过眼云烟。人生短恨,不若放逐。先贤捧卷,为何自寻苦楚。
三问为臣之道。忠君忠民,可能两全?
四问……
……
六问,生民蒙昧,当谁人之罪?
……七问,生不逢时,当何自处!!”
读至最后一句时,西淮心中一震。
他看到那纸张边缘有微微晕开的沉沉墨迹。
那里比之前的落笔看上去要更重一些,西淮几乎能够想象得到,在林昆当日书信时,是如何迟疑许久,才终究决定还是写下的场景。
——七问生不逢时,当何自处!
这一句……着实是锥心泣血之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