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色白如墨
“领主,不好了!”
沉默间,门外却传来惊乱失措的禀告声。
花辞树抬眼,只见一名下属领着一袭黑色的身影踏入门中。那人少见的脸色微微苍白,凌冽如折锋的唇抿了起来,眉宇间也显出一种欲言又止的神色。
“你们都去门外候着。”
花辞树立时会意,吩咐所有人退于室外。
时隔数十年,花辞树还是第一次又见到黑衣剑客脸上显出这样的神情。那上一次,还是他们孤身闯进盛泱王宫的时候。
“六哥,怎么了?”
花辞树低声询问。
“盛泱……还有炼琉璃骨的器具。”
黑衣刺客唇微不可见地动了动,吐出的,却是石破天惊的话语。于花辞树骤然收紧的瞳孔中,他接着说道:“王为良压着近千名骨奴,就等着威胁你……!”
……
西淮一路跌跌撞撞,扶着苍苍高树离开了深林。
在近出丛林的时候,他短暂地失去了意识数个时辰。那种火烧火燎的剧痛,好像整个肺腑都要被熔尽的苦楚,即便是叶逐颜,也有种撑不住的感受。
然而,西淮沉沉地喘着气,在额头上满是冷汗的时候,心中想的却是:
……原来是这样的感受啊。
在银止川中迷梦草的毒的时候,原来他经历过的,是这样的痛苦。
难怪他不肯再原谅他,如此剧毒,却是从自己心爱之人的平安锦囊中取出,恐怕任何人都不会再对彼此抱有希望吧?
可是……可是。
当一个人做过一件错事之后,其余更多的错事即便不是他所为,也已经百口难辩。
他和银止川,就是本不应该相遇的两个人吧?
西淮握紧了手中的解毒粉末,缓缓踉跄着走向城区:
不管是应当相遇也好,还是不应当相遇也好。就让这一切的错误,都在此结束吧……
“娘亲……爹亲……”
走进城内的时候,西淮却骤然发现,仅仅离开了一天的星野之都整个变样了。
簌簌而下的房屋泥土,惊乱逃荒的城民,匆匆而过的守兵……原本就濒临临界的星野之都在不期然间被打破了平衡——
燕启人发起了攻击。
城门口传来巨大的撞击声,混杂其中的,还有嘶吼和哀喊,远远的看上去满是红通通的火光。
有人在喊“走水了走水了”;有人在背着包裹逃命——但也不知道能逃去哪里,燕启人早已经从外头将星野之都围死了,有试图突围者,全部惨叫着被射杀;更多的,是抱着亲人和幼子,抱头痛哭……
西淮路过一个敞开了门的屋宅,里头挂着一个自尽了的平民——板凳踢掉后,无着落的尸体在房梁上微微晃荡着。
“老天啊……救救盛泱吧……我们做错了什么,要造这样的孽啊……”
哭腔和哀喊起伏不绝,无数人跪俯着,满脸泪水,祈求上天。
——这些平民,在盛泱好的时候没有享到盛泱的福;在盛泱灭亡时,却遭着因盛泱而带来的罪。
尽管已经早有预料,但是当这一天真的来临时,西淮还是禁不住地身体微微发颤……
他好像又回到了沧澜城破的那一天。
一样的血光连天,一样的惊乱恐惧,退无可退中,不知道自己还能躲去哪里。
感到呼吸有些发紧,西淮踉跄着倒退了一步,然后加快步伐,快速地朝镇国公府赶去——
他想见到银止川。
不知道为什么,在看到这些鲜血和人命的时候,有一瞬间,他怀疑起了自己对盛泱的灭亡无动于衷是否正确。
然而,再见到银府的时候,同样对西淮当头棒喝。
他看着这大门洞开的府邸,并没有遭人闯入的痕迹,但是府内,已经一个人都没有。
“怎么会……”
西淮站在原地,怔怔自语着:“银止川……银止川!!”
他攥紧了手中好不容易才弄来的解药粉末,近乎是失态地四处大声呼喊。
然而熟悉的府宅已经空无一人:水榭楼台,幽径乔木,曾经和银止川一起拾过落花的地方、推过秋千的地方,都是一片空荡。西淮自己的声音在大而寂静的环境中回响着。
草木依旧,物是人非。
“你……你找人么?”
许久,才听一个怯怯弱弱的女子声音从厨房内传来。她大抵是外头太乱,见镇国公府空着,壮着胆子躲避来的。
女子藏在厨房的一个竹篓底下,此时小心地伸出了头,探究地看着西淮:“我……我方才看到,一个穿银白色衣裳的人,跑到外头去了……往左拐。”
西淮呼吸一滞,瞬时也跟了出去——
那一刻,他想到,好不容易弄来解药……祈求上天,一定让他找到银止川……!
两个时辰前。
银止川是向来无所谓盛泱死活的,燕启开始攻城的时候,他正在房中擦枪。
濯银的锋锐的长枪,银止川慢慢从枪尾擦到尖锐的锋。
外头地震山摇,他却平淡自若到了极致,好像和平日的闲散早上也没有区别。
晨光漫漫的从窗纸透进来,落在雕木桌面上。
虚空中,浮尘轻舞。
如若在平日,院子里还有老门房哼曲儿的声音,但是现下银止川都早已将他们赶走了。让他们去星野之都周边的乡下,躲过战乱,再回城中。
院子外空寂寂的,银止川于是自己哼哼了一曲《何以归》。
“……
英雄拔剑兮,红妆空罗帐。
美人梳妆兮,涉泽别征郎……”
这是空旷苍凉的曲子,从前军中唱起时,总充满着一股离人哀伤之意,仿佛此去难归,妾郎死别。
然而银止川唱不一样,他唱什么都是轻浮的,带着一点儿世家子的纨绔气,令人一听就想到星野之都的繁华似梦,香驹宝车。
“救……救命。”
隐约的,外头好像响起了拍门求救的声音。但是银止川没有理——从燕启大军逼近以来,他已经听过了太多这样的声音。
而他银止川,着实是一个记仇的人,曾经低谷时的谩骂指责,无端冤屈,让他对这些曾经伤害过自己血亲的人已经心冷硬到了极致。
——凭什么要原谅呢?……凭什么要救赎呢?就因为他生在将门,就一生要无怨无恨,受尽不平不公也不能生怨言吗?
银止川倦了,他是个不受任何伦理道德拘束的人,他的祖辈想也不敢想的事,他会做。
与其去保护这些无辨是非、叫人心灰意冷的百姓,不如将生命最后的这一段时光用来独处。
静静地喝一盏酒,想一些叫人快活的记忆。
“喂……救命啊,那个谁!那个谁!!救救我——”
然而,那隐约的求救声并未淡去,反而越发绝望。厚实沉重的朱门也被拍的“哐哐”作响。银止川起初并未在意,他已经心意已决了的——直到后来,恍惚间,他却忽然发现这呼喊的音色有些耳熟。
“救救我啊……我……我好害怕……”
握着酒杯的手稍稍停滞,银止川心中不详的预感愈发浓重,他迟疑地放下酒杯,走到府门前。
然而,就在他就要开门的前一瞬,门口倏然响起了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像一堆人联合起来捉捕一个人,声音嘈杂,动作也杂七杂八的。其中还掺混着不耐烦的骂声。
“跑!还跑啊!”
“告诉你,给老子老实一点……别自找麻烦!”
“银子都领了,这时候后悔,来得及么!?”
……
并且奇异的,在这些骂声中,被追捕的那人却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只是啜泣。
仿佛连最轻微的违抗,也是不敢。
“走吧,跟老子回去!”
一群人押送着猎物,大获全胜,推推搡搡地往回走去。远远的,似乎听见他们在说:“……下一批,可就轮到你了!”
“……”
银止川推开门时,只能瞧见一个很远的背影:一群穿着麻布衣衫的男人,扣着一个身形瘦削干瘪的小孩——
似乎是心电感应,在即将经过墙头拐角的那一瞬间,那少年回过了一下头——
是张脏兮兮的熟悉的小脸,小乞丐!
银止川怔住了,但是下一刻,恍若又怕被银止川看到似的,小乞儿唇角抽动了一下,怯怯地回过了头去。
……不要跟过来……?
……救命?
银止川迟疑地想着,那一瞬间,他摸不清小乞丐没有表达完的意思。
方才没有开门的几分钟,他想同自己说的是什么?
他又是从哪里死地求生地跑出来,即将又被捉到哪里去?
银止川只迟疑了一瞬,而后便敞着门,快步跟了上去——
此时,镇国公府府门大开,半刻钟之后,西淮便赶了过来。
但是,在此时,银止川追出了数条街,在越发接近城门口的时候,他恍然踩进了一地泥泞的温热沼泽。
他抬起腿,后知后觉的,看到了银线白靴边缘濡湿的鲜红血迹。
很难形容银止川在看到血滩中还掺杂着精液杂沫时的心情。
他不是第一次身临战场,但是是头一次,在城内看到如此血腥残酷的画面。
人来人往的繁华都城已经不复存在,只有血洗过一般的修罗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