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色白如墨
林昆欲言又止,在家里,他一贯是喝这种平淡无味的白水的。
父亲说,不会伤牙。
但是他已来不及阻止李斯茂将他的茶水倒掉,只见细皮嫩肉的公子哥皱紧了眉,万分嫌弃似的捂鼻往外一泼,倒进了窗外的雪地里。
“嘶——”
极轻的,雪地里却传来一声压抑的吸气声。
林昆一怔,这才想起来:糟了!
那杯茶水他刚倒不久,恐怕还是热的!
“哎——”
李斯茂也愣了一下,却见林昆已经一阵风似的奔跑了出去——方才那声音,一听就知恐怕是李斯茂往外泼茶水时溅到人了。
李斯茂负气地跺了下脚,不情不愿地也同样跟了出去。
却见,外头冰天雪地,林昆穿着银白色的士子单衣,怔怔站在墙角前。
在他面前,是一个稍高黝黑、衣衫上还打着补丁,正在倒立的少年。
“枕、枕风。”
李斯茂气喘吁吁地跟过来,娇嗔地埋怨道:“你跑那么快做什么呀,追得累死我了……”
但是林昆却并没有瞧他,只将目光落在这个大雪天只穿着单薄衣物,双手撑在雪地里已冻得通红的少年身上。
“他……他是谁啊。”
林昆轻声地问道。
“他?”
李斯茂撇了撇嘴:“他是我爹和下堂妾的儿子。”
——李氏家主少时荒淫,曾与家中侍妾生下过一个儿子。
后求娶权贵之女,侍妾被赶了出去,唯独留下一个幼子在府中。
但是,没有母亲庇佑的孩子寄人篱下地长大,会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即便不用猜,也会大概知晓。
“他叫什么名字?”
李斯茂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声音:
“李斯年。”
“噢。”
林昆微微默然。又问:“他看起来已逾八岁,为何没有和我们一起上学堂读书?”
“他?”
李斯茂几乎都快怀疑自己的耳朵了,问道:“他配读什么书。爹说了,往后就叫他做我侍前奉后的马下副官,不必学会认字。”
“……”
林昆不说话。
李斯茂心中有些不耐烦:因为他今日在校场上和李斯年比武,输给了李斯年,心里不痛快,才故意罚他在这书院外倒立。
谁知会反倒叫林昆遇见了,自己还被迫陪着在这天寒地冻的地方占了老半天。
“枕风,枕风。”
他娇软软地叫着,说道:“我们进去罢,这外头真是冷得慌。你瞧,连我的手炉都快没热气了……”
然而,谁知话音还没落地,他就瞧见林昆做出了一件让他眼珠子都快惊掉下来的事——
只见林昆走到李斯年跟前,看着他因为自己那盏热茶而烫的如同落汤鸡一般的头发和衣物,认真道歉道:
“对不起,弄脏了你的衣物。”
他伸手轻轻拍了拍李斯年凌乱湿哒哒的发,注视着他的眼眸,又微微示意那埋在雪地里,已经通红生了冻疮的手。
“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你的手,不冷吗?”
声音清越,温和轻柔。
李斯年一怔,倒立的视野里照映出谪仙般的小童歪头蹙眉的模样。
干干净净,白皙如瓷。
他问他,关心他,给尝尽冷眼的李斯年九年以来第一次嘘寒问暖的温情。
也就是在这一瞬,李斯年突然逢遇了这一生神祗恩赐一般的小贵人;和这一世想要仰望守护的星辰。
第162章 明月心 02
但是那个时候李斯年并不能做什么。
他逢遇林昆的时候,是他一生最无助彷徨、低卑无依的时候。
他看着林昆伸过来的手,沉默了很久,竟不敢搭上去。
“枕风、枕风。”
李斯茂还在聒噪着:“别管他啦。他没事的,一个庶子,有什么好关心的?你快随我进书斋去吧——”
但是林昆偏生伸手在那里,细细的白皙的一双手,手指细长伶仃,手腕恍若不及一握。
他朝李斯年伸着手,不知是表方才热汤淋着他的歉意;还是见天寒地冻,要替他暖一暖。
李斯年沉默了片刻,许久后答:
“小贵人,我的手很脏。”
“不要紧。”
林昆答:“你的手冻红了,我这里有手炉,替你暖一暖。”
李斯年九年以来仿佛从未有如此困窘的时候,他看着自己习武、做粗活弄得满是伤痕和茧子的手,放在林昆掌中,恐怕都是一种玷污。
他很仔细地将手在两侧衣襟上擦了擦,试图把那些雪水和泥擦干净,但是又后悔为什么今天出门,没有把指缝里的脏泥抠出来。
李斯年额上青筋直冒,屏息将握紧拳的双手搭上去……
那上面几个溃烂的冻疮简直刺眼极了,李斯年都有点害怕那疮里流出来的黄水会不会沾到林昆柔白干净的氅披上……
“你的手好凉。”
然而,就在他受不住这处刑一般的煎熬时,林昆倏然拢住了他试图收回的手。
他的眼睫低垂着,漆黑蜷长,就像两柄小扇子,一抖一抖的。注视着李斯年攥紧的拳。
孩童的声音柔软温和,他往李斯年的手心里吹了一口气,像一根温热的羽毛轻轻拂过,搔得他一痒——
“你都生了冻疮呀。”
林昆注视着那发红的手,又看到那可怖丑陋的疮,轻轻地说。
李斯年都快要无地自容了,对一些真正生活在云端的人生来说,丑陋脏卑的自己竟然会存在于世,本身就是一种冒犯。
他的手在林昆掌心微微发颤,林昆却笑了起来,拉着他:
“我房里有冻伤药,临行前爹亲特地为我带上的。你来我那儿我给你涂吧。”
脏。
真是脏。
在被林昆拉着往前走去的时候,来回徘徊在李斯年心中的,就是这两个字。
他看着自己身上混杂着油污、泔水味和泥巴的衣裳,靴子上也破破烂烂,沾着不知道从哪里踩来的稻草和鸟粪。
他早上为李夫人洗了马壶,又去校场上陪李斯茂练了刀。在小厨房做完杂物之后,便是倒立在书院外足足数个时辰。
那味道不用想也知道并不好闻——和林昆雪白猞猁大氅、乌发垂髻的精雕细琢起来,几乎是云泥之别。
他第一次在心里萌生出自己想要在李府过得好一点这种想法:
从前总是麻木地生活着,从未想过,到而今,他却第一次感受到了难堪。
“枕风,枕风——!”
背后,是李斯茂不可置信的声音,他大声地叫着:“喂!不会吧,你真的要带这个庶子去上药啊?……他可脏了,你,你下学不去我院子看书啦?……”
那每一个字都好像扎在李斯年心里,他无声地抿紧了唇。
但是林昆却仿佛察觉到了他的困窘一般,回过头来,微微带着笑问他:
“我叫林昆。你可唤我枕风。”
“——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
那之后,林昆在书斋听学的时候,就都会带着他。
李斯茂起初不乐意,总是诚心刁难,或是故意把李斯年支开。
但是林昆每每总是亲自再将他找回来,气得李斯茂大呼大叫都不改变。
“子曰,有教无类。不以类选,不以群分。”
清瘦文秀、已初具来日御史风范的小童认认真真,一字一句说:“无论是庶出还是嫡出,都有上学堂读书的权利。”
“脏了。这书斋脏了。”
李斯茂捂着头,痛苦得只能无能狂怒:“我竟然和庶子在同一个书斋读书,这书斋脏了啊!!”
旁侧的其他同窗则捂嘴偷笑,李斯茂一个笔筒砸过去,又是暴喝:
“——笑什么笑!!”
“李斯年,我要喝城头的琼米露——”
“明珠大道上的竹烧鸡,你去给我和林公子买一份过来。”
“过几日我和银府的四公子踢蹴鞠,你来给我当马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