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色白如墨
林昆茫茫然地注视着苍老的御史,这一切对他而言发生的太快了,但是世事已经来不及等待着他去理解、去看透。
数月后,接连受到丧妻丧子之痛的老御史遣小厮连夜上到林昆府邸,请林昆过去一趟。
——冬风太寒,人世难暖。
他的老师也卧床重病,恐难回天。
作者有话要说:
[*注1]:由经典的列车抉择问题衍生而来。“一列火车正常行驶,前方轨道上有五个小孩在玩耍(过错方),而另一条废弃的轨道上只有一个小孩(无错方)。你会变更轨道吗?”
这也是本番外的论证核心点,林昆面临的选择:你以什么选择生命?数量还是道义。
第167章 明月心 08
“老师一生无愧,未徇私半分……对不起良心。”
老人的声音已经衰竭了,眼睛也只能直直地注视着床的上方,连一丝丝的转动眼珠都做不到。
火盆里的炭火烧得噼里啪啦直响,林昆跪在老师塌旁,唇抿得死紧,牢牢地握着垂死老人的手。
“我出师时,老师告诉我想要救人,就得自己下到泥水里……”
韩御史的肺喘得像个破掉风箱,喉咙里的话已全然糊了。他挣扎着出声:“枕风啊……老师知道你是个好孩子……老师不强求你做坏人。做让你不痛快的事。你……只要莫叫自己过得太苦,老师便放心了。”
林昆冰凉如冷白玉一般的脸上头一次显出一种难以描述的破裂,他的神色惊悸而哀伤,像脆弱到极致的冰。他的身体在极轻微颤抖,口中一遍又一遍低声说着:
“对不起……老师,对不起……”
如果我没有选择那女子和年老的劳工,如果我向兄长求了请……
您是否还会因为锥心的丧妻丧子之痛,如此早早的离去?
“……不怪你。”
韩御史极轻微地闭了闭眼,摇头:“好孩子,老师从来没有怪过你。但是这条路,你要自己走了……”
他的眼瞳就像就将即将熄灭的灯烛,摇摇欲坠地挣扎着。御史大夫最后一次竭力抬起手,轻轻拂过林昆的面颊和乌发,喃喃:
“老师不中用……盛泱的清明与良知,交给你了。”
“……”
“你莫要叫自己太难过。”
干枯温暖的手自他头顶拂过,挂了林昆的头发一下,接着,便如脱力的风筝那般直直坠落下来,划过空气,再无生机地掉在锦被上。
林昆惊声:“老师——!!”
御使大夫永远地闭上了眼。
这是云华二十一年,隆冬。
新岁很快就要到了,但是林昆的老师没有等到开春的那一天。
他将林昆孤零零地留在了世界上……也孤零零地留在了朝堂上。
那之后,朝廷中最后一块未落入黑暗之中的地方——御史台,也随着韩尚的离世彻底沦陷。
莫必欢在安王爷的支持下走上御史长史的位置,整个庙堂成为安王爷的一言堂,在沉宴登基之前,盛泱甚至半年无君王上朝也无人稀奇。
这个国度,已经一塌糊涂。
两年后,朱雀大道。
“快快快,交出钱来!”
“你呢,还想跑!——嘿,你不会不知道这是要交给谁的钱罢?”
“老婆子,哭什么哭,莫叫军爷生烦!——”
一队配着武器和铠甲的城内守兵挨家挨户地敲着门,有人朝窗外看过一眼,瑟瑟缩缩躲在桌下。门被敲的“哐哐”作响也不敢发出声音。
那守军便直接踢踹,将大门连门板一切卸了,直进来强抢。
看见什么值钱东西便带走。
“这就是你们不老实的下场!!”
还有家中实在家徒四壁的,守卫便抱起塌上满面惊恐的女孩,嚷道:
“那你们就纳给河神大人一个新娘罢!!——”
“囡囡……不,囡囡!!”
一时间,街上吵嚷混乱到了极致——军官的暴喝,百姓的哭叫,家禽牲畜的惊鸣,搅合在一起。
仿若他国的乱军进了城,对盛泱的百姓烧杀抢掠。
“你们在做什么!!”
林昆一入眼,便是如此景象,他怔了一怔,便是遥远地一声斥喝:“光天化日之下,你们在强抢百姓么?!”
行凶的士兵们愣了一愣,但他们随即看到林昆的士子服——
想来是从琳琅书院出来的,没什么本是还净喜欢瞎逞能。
他们含着烟枪反倒走到林昆面前,挑衅地推了他一下:“你知道我们是谁么?”
那守军问道:“我们是替钦天监的大人们办事的!!”
林昆的面孔冷的像是能掉下冰碴子,他漆黑冰冷的瞳孔缓缓在面前士兵身上扫过一圈:
“噢,那又如何呢。”
他轻轻地问。
若是在从前,韩尚还在的时候,昏官兵痞看到琳琅书院的士子万没有如此嚣张放肆。
他们忌惮还摇摇欲坠支撑着一片清明的御史台。但这一切,自从莫必欢接手后都不再如初了。
甚至,连琳琅书院仗义执言的士子,因“不识好歹”,被当街打死,都发生了好几起。
“我看你就是皮痒!——”
一名兵痞说道,但同时,一个站在较后方的领头看到了林昆,他愣了一下,赶忙拨开人群凑到前方来:“嗨……这不是……这不是林府的公子吗!”
林昆冷目望着他。
他的眼睛黑白分明,有种不怒自威的冷意,叫任何人一看都心里微微一惊。
“误会,呵呵,都是误会!”
那名领头者赶忙给他介绍了一下:“这位,是林太傅家中的嫡长子,你们可冒犯不得!”
他将“嫡长子”那三字咬得很重,又以眼神示意身后这帮浑兵。
“林公子出来逛呢?”
那名领头者说:“那我遣人互送您回去罢?这世道,嗨,不安定的很!——”
“放了他们。”
然而林昆说。“将你们抢来的东西……都还回去。”
领头人一僵。他皮笑肉不笑的冷意挂在唇角,站直了,变了个姿势:
“您在说什么玩笑话呢。”
林昆摇摇头:“这不是玩笑话。”
“……”
二人的目光在空中对峙,一个冷硬强决;一个油滑黏腻。
许久后,领头兵笑了一下,他点点头:“好,我们还回去。”
他冲属下伸出手,小兵迟疑了一下,将手中孩子交给他:“头儿……”
然而,没想到的是,那名领头模样的兵目不斜视,吆吆接过孩子后,却骤然高举,狠狠地将孩童摔倒了地上!——
孩子发出一声惊惧痛苦至极的惊叫,而后便熄声,无声无息地没有了呼吸。
身后的浑兵们爆发出一阵欢呼,而后便是“有学有样”,在林昆面前纷纷砸烂方才抢来的东西,然后扔破烂一般将东西扔在地上。
女孩的奶奶痛哭不止,以头抢地,嘶哑声将枝头乌鸦都惊飞了。
林昆站在原地,全身都是冰冷的,面无血色。
那群守卫兵从他面前经过的时候,还哼笑了一声,蔑视暼过全然僵怔住的林昆一眼,扬长而去。
“还我的孩子……还我的孩子啊!!——”
老人哭的不住颤抖,悲痛哀鸣像一针针针扎进林昆耳朵里。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那人捧着孩童已经全无知觉的脸颊,吻着,捧着,痛哭。
林昆慢慢抬头,与那满是泪水的眼睛相对,他身体动了一下,似乎想走过去,但是随即被砸了一下。
那是一团臭泥。
“你……原来是你!”
那街边褴褛衣衫的乞丐暴喝:“你就是林昆,当年,便是你害了我们!!——”
林昆惶然地看着他。
“那一年,若不是你逼死了韩御史的独子,我们便不会无人问津,大坝也不会失修,我们也不会落得如今这个下场!!”
随着他的话,越来越多的流民靠了过来,将林昆围住了。
“我们当初还求过你,求你为我们想一想。”
那流民说道:“但是你呢?你全然不顾我们数十万人的死活!!韩御史死了,大坝也没人看着了……第二年汛期,便发了洪灾,整个神女河上游的人哪,整个神女河上游的人!!都成了无家可归的流民!!!”
“……”
林昆怔怔的,说不出话。
那人满脸的泪,将他脸上的污迹都冲掉了一些哋弋。
“我一双儿女,不到四岁,都死在了那场洪灾里……可你呢?哈!那陈老头的女儿是女儿,我们的女儿便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