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色白如墨
不像秦绎的骑兵们满身铁甲,孤独的百鬼之首只有一身湿透的白袍。
雨水顺着他的额角,下颌,不断滴落,带走慕子翎原本就仅剩不多的温暖。
然而,即便如此,他站在包围圈中的模样依然冷漠而叛逆,大有与千百万人为敌也绝不可能低头的气势。
“孤下贱?”
秦绎握着缰绳,坐骑在原地走了两步。
瓢泼的大雨淋下来,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五官往下落。他轻笑着,不以为意弹了弹手中的弓,说:“孤下贱,但孤从来没有喜欢过你。”
“……”
秦绎望着慕子翎已经苍白到看不出有没有神色变化的脸颊,轻笑问:“你一个叛国弑亲,夜夜在血仇身-下呻-吟承欢的人,有什么资格说孤下贱!?”
慕子翎怔怔望着秦绎,不敢相信有一天会亲耳听见从秦绎口中说出这种话。
他想起那个在大雨中给他打伞的年轻君王,江州的西湖边为他烤晾衣物的俊朗少年,他肆无忌惮地握着他的心,然后对他说出这样的话。
“你以为孤会喜欢你吗?”
秦绎说:“你是个什么样的东西,孤会喜欢你!?”
慕子翎被雨水淋着,已经全身都冰凉一片,感受不到任何温度。
秦绎却望着他,大声吼道:“孤喜欢的永远只有云燕太子慕怀安!你不过是个能勉强用用的替代品罢了!!”
他这话出口,不仅慕子翎被割得良久说不出话,秦绎心中也一片麻木的钝痛。
但他刻意忽略了这疼痛,就像他大吼出声时,也好像是在把这话说给自己听一样。
“你就是个卑劣的替代品。”
秦绎又重复了一遍,说。
“原来是这样。”
慕子翎极缓喃喃。
他点头,道:“好。我明白了。”
“……是我的错。”
“——怪我冷极,也不该去捡别人不要的柴火。”
良久,慕子翎注视着秦绎,笑了一下。
雨中,他失魂落魄的神情落在秦绎眼中,竟然没令秦绎感到一丝快慰,反而心口一阵难以形容的闷痛。
他喉咙滚动,压抑地闭了闭眼。
“……到此为止吧。”
秦绎说:“从此你我恩断义绝。”
话已至此,他话毕,举起了手——
而后狠决挥下,骑兵们再次冲锋。
慕子翎阴魂在握,毒物们蓄势待发。
绵密沉重的雨幕中,无数士兵哀嚎着倒下,冲刷着泥地的雨水都在无形中被染得赤红。
秦绎眉目坚毅,鼻梁硬挺,唇如折锋,眼窝深邃,正是一副再俊朗不过的好皮囊。
但是这幅皮囊,却是引诱慕子翎走向深渊的祸首。
秦绎目不转视地看着慕子翎,沉重硌身的铠甲中,裹着伤口的白纱早已被血水浸透。
方才他仅用银针将伤口缝完就赶了过来,此时已经微微有些发冷汗。嘴唇也十分冰凉。
但是他不得不在这里:
除了他,没有人能压制得住慕子翎,将慕子翎带回去。
骑兵们节节败退,无迹可寻的阴魂厉鬼们四处伏击。
犹如等来了一场啖肉饮血的狂欢之宴。
慕子翎麻木纵容——
是的,这才是他。
这才是他百鬼之首公子隐。
何必伪装呢,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就让他们看看清楚——
艳丽的皮相不过外表,里子里是怎样血腥冰冷的骨,和早已腐朽堕落的魂。
这是他第一次在秦绎面前肆无忌惮地杀人。
——他从前不想让秦绎看见自己这个样子的。
“公子隐”如何,“百鬼之首”如何,他不想让秦绎知道。
但现在他已经无所谓了。
一滴殷红温血溅到慕子翎脸颊上,他甚至轻轻擦去,然后直直看着秦绎,放到唇边一点点笑着舔舐掉。
他无所谓地看着秦绎,冰冷而漠然地等待着他露出何种表情。
秦绎没有反应。
他始终没什么动作地等在原地,犹如在等待着什么。
夜越来越深,雨势完全不减。
就在慕子翎以为这场无聊的纷争即将结束的时候,绿洲外却传来了种奇异的鼓声。
鼓声忽远忽近,隐藏在滂沱的雨声中,慕子翎竟一时没有注意到它是何时响起的。
这种毫无规律可言的鼓点透着无穷的诡异,时而如泼豆撒米,时而如震耳雷鸣。
慕子翎蹙起眉头,警惕地实验着自己对阴兵的掌控。
……然而,就在他奇怪的发现阴兵对此丝毫不受影响的时候,他发觉自己突然听不见声音了。
耳边一片寂静,在刹那之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皮影戏一般的动作和厮杀。
慕子翎顿了一下,茫然地看着这一切,却在再下一刻,他的视线也消失了。
慕子翎站在黑暗中,伸手不见五指,周围的一切都突然不见。
这是他从未遇到过的情况,慕子翎试探着唤了一声:
“阿朱?”
他警惕起来,却就在下一刻,一股剧痛从他的左手传出——
秦绎第二次射穿了他手腕。
所剩不多的骑兵们一拥而上,飞速将慕子翎扑倒。
慕子翎剧烈喘息着,幽深漆黑的眼睛里却全然没有焦点。
最后,他感觉有一只指腹上带着茧子的手掌抬起了他的脸,秦绎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
“夺人心魄的团圆鼓,没有听说过罢?”
“十三口,都是用你曾经所杀无辜之人的骨皮所制。为了它,云隐道长费了十年的寿命与道行。”
慕子翎却什么也看不到了,秦绎一手就捏住了藏在慕子翎怀中、试图咬他的阿朱,装进瓷罐中。
他面色发白地站起身,不带一丝感情地寒声道:
“押着他,回城。”
……
慕子翎被关在一个房间里,手脚都被捆住了,蒙着双眼扔在床上。
阿朱不知道在哪儿。
这里一片安静,不知道是真的没有人,还是他的五感还未恢复。
没有人靠近,也无人送水送饭。但好在慕子翎擅长挨饿,随着时间的流逝,只觉得有点无力,并不算有多难受。
不知是第几天,总算有人靠近了来,端着一碗水放在他唇边喂入。
慕子翎不喝,他抿着唇,露出一种奇异的笑意,轻声说:
“秦绎。”
他看不见,但他闻得到他的味道。
干净的皂角味,掺过着些若有若无的淡淡松香——这是他批折子处理军务时惯点的香。
秦绎注视着这张惨白狼狈,但桀骜不减的脸,静然将碗放下了。
“不喝么?”
他问。
“我嫌脏。”
慕子翎道。
秦绎静了一会儿,而后抬手扯掉了慕子翎眼睛上的黑布。
慕子翎眼睫微微颤动,他原以为自己需要闭一会儿眼才能适应光亮,却睁开眼,发现整个房间都是暗的。
房间的窗纸和门都被用布从外面遮住了,根本分不清白天和黑夜。
慕子翎沉默了片刻,倏然轻笑道:
“秦绎,你为了折磨我,总是愿意下这么大的功夫。”
秦绎未吭声,只一言不发地给慕子翎手腕换纱布。
他的左手现在可谓伤痕遍布——
先是炭火烧伤的手心手背,接着挨了秦绎一箭。数天没换药,再不收拾就要化脓了。
“你要给慕怀安收拾容器吗?”
慕子翎看着秦绎的动作,漠然地讥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