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色白如墨
还没有到初夏,江州今年的莲蓬尚未出来。
慕子翎便去奇珍市,花高价买了几只从别地运过来的。坐在茶楼的桌案边慢慢地剥。
阳光从放下的卷帘里照进来,斑驳地落在他的案面上。
慕子翎搁在上头的手指伶仃而细长,每一个骨节都漂亮分明,单只是瞧着这双手,就有种缠绵多情的意思。慕子翎剥着剥着,有点走神。
如果来得及,他是想“再见”秦绎一面的。
只是不知道秦绎赶不赶得上。
从早上坐到下午,接近黄昏了,才终于有了些动静。
进城的城门口处起了很大的骚动,似乎有一队人马闯了进来,发了疯似的挨个找人。
他们将街边的每个人捉住,看他的脸,不是,再换下一个。
有人被吓着了,要去报官。
慕子翎看着那些朝衙门跑去的人,想,秦绎不应当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的。太张扬了。
——但秦绎循着痕迹,当他终于发现慕子翎是要来江州的时候,心里陡然升起了种极其可怕的感应。
哪里还顾忌得上什么。
他似乎预感到了即将发生的事,怕自己来不及阻止。
在慕子翎走出那一步之前,他豁出命也要将他拦下来。
慕子翎站在楼台上,远远地望着秦绎。
许久未见,他变得苍老了许多。看上去好像有二十七八了。
大抵是奔波千里的缘故,面颊上有难以掩饰的风霜和困顿,衣衫微皱,眼睛里满是血丝。
但放在人群里,依然打眼得很,一看就不同于凡人,有种王孙贵族的气质。
他始终和当初救慕子翎的那个少年很像,有着当初十五岁时的影子。
他那么光彩夺目,矜贵非凡,和慕子翎见过的每一个云燕王族少年都不一样。
借着这么一副好皮囊,将慕子翎诱入深渊。
慕子翎静静注视了他半晌,此时接近傍晚。
夕阳的余晖已经要散尽了。
天空变得朦朦胧胧,有一点蓝,但是又还未完全入夜。
将暗不暗的,天边挂着一轮弯弯的新月。
秦绎沿来路找了半条街,在某一个瞬间,他却犹如心电感应般,骤然抬起了头,往城内最高的一处酒楼望去——
那里的二楼,站着一个白色的影子,一直在静静地注视着他。
……慕子翎!!
那一刻,秦绎心中无声地说出。
他几乎可以确认,那就是慕子翎。
白袍人站在二楼的楼阁上,见秦绎注意到他了,却不仅没有躲,反而唇角还勾起一个笑。
他对秦绎招了招手——
似乎在无声地说。
秦绎,且来。
且来。
将我们错误开始的一切,都亲自终结。
秦绎脑内“哐啷”一响,发了疯似的狂奔而去。
慕子翎一笑,退出楼阁,入室了。
他们将在一切开始的地方结束。
慕子翎想。
掩在珠帘后的小花娘仍在唱,明月夜,月如钩。
繁丽香甜的脂粉气里——
公子白衣下西楼。
此时正值傍晚,无数劳作的人们要归家,是一天中江州最热闹的时候。
秦绎竭力拨开面前的人流,朝慕子翎所在的那个方向赶去。
但是等他赶到了,二楼已经空无一人。
“慕子翎——”
“慕子翎……!!”
“凤凰儿——”
秦绎奔进跑出,将密密麻麻的桌椅碰得“当啷”作响。
最后,他在临窗的那个方向站住,那是慕子翎白天坐过的位置。
上头还留着几个剥完了的莲蓬皮。
秦绎静静喘息片刻,推开窗,朝窗外看去。
街上有许多人,挑着扁担的,提着竹篮的,带着斗笠的……
这是一个安宁的傍晚。
但是当他视线逡巡过一圈,最后看到西湖那里的时候,秦绎蓦然整个人僵住了。
他看见一个白色的影子,乘着船,往湖中心而去。
在下一刻,他停下船桨,站起了身。
“这世间不好,但我护着你。你愿意为我而活下去吗?”
愿意,这八年来,我一直在为你而活。
“……孤是爱你的。孤愿与你……重新开始。”
好啊,那我们便从这里重新开始。
——但这一次,你不要再来救我了。
那一年,我打碎了哥哥的长命锁,心里怕的要死,哭着来到江州,想去西湖找我娘。
她在西湖的湖底里。
你救了我,我不好意思告诉你,只说是因为采莲蓬才落水。
但现在,我已经不想再为你活第二次了。
我们就在于此,一切开始的地方结束。
秦绎有一个瞬间,是不相信慕子翎会就这样跳下去寻死的。
他那么爱他,喜欢他,等了他整整八年。
而今他终于也喜欢他了,他怎么舍得就这样死去。
然而他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发生。
秦绎静望着湖面,“扑通”的那一响落水声,他隔了很久才听到。
他们隔得那样远,又有熙熙攘攘的街边吵闹声,或许那一下也只是秦绎耳中的幻音。
但这一声“咕咚”入水的声音,从此成了秦绎的魔魇,令他这一生,都没有办法再走出来过。
他亲眼看着慕子翎跳了进去,而后湖心一荡,泛起了一圈很淡的涟漪。
……
再见到慕子翎的时候,慕子翎已经全身都是冰凉的了。
秦绎费了很大一番功夫才找到他,他全身都湿淋淋的,眼眸紧闭着,不会动,也不会呼吸。
秦绎碰了碰他的脸,仍是柔软的,但是冷得彻骨。
慕子翎什么也没有留给他,只在岸边放了一捧莲子。
二十七颗,和当初秦绎剥给他的数量一模一样。
秦绎知道他的意思的——
他和他两清了。
他给过慕子翎的,慕子翎都还给他了。
再也不欠他什么。
他生命中所有的温暖和期冀曾经都来自秦绎。
他见识短浅,心不由己,误将眷念当爱恋,给秦绎徒增许多烦恼,真是对不起。
但他如果真的觉得抱歉,又为什么不肯等秦绎,为他活下去。
“凤凰儿。”
秦绎彷徨地望着他,问:“你怎么不等孤带你回梁成了。”
慕子翎不说话,也不睁眼。他的头发苍白如雪,几乎叫秦绎认不出来。
“王上……”
旁侧围着许多随从,都欲言又止又担忧地望着秦绎。
秦绎想将慕子翎抱起来,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腿用力了数下,一直没有站起来。
慕子翎躺在他的怀里,容色苍白,躯体冰冷。
无知无觉地靠着他。
“孤带你回梁成。”
秦绎又说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