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月色白如墨
镇国公说:“放到小厨房去吧。替我谢谢街坊邻居们。”
家丁喜笑颜开:“哎!”
“看见没有。”
门重新关上,镇国公目光从儿子们的脸上一一扫过,淡声说:“真心待他们,百姓会感念你的。”
银止川没吭声,但记住了那时的场景。
他和父亲哥哥们坐在一起,面前是一大桌子珍馐佳肴。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一起吃团圆饭。
宴上,二哥坐在他身边,帮银止川夹了菜;四哥趁人不注意,偷偷苟着腰摸过来,请他在自己出征时收一收照月小姐的信笺;老六话痨地拉着五哥讲蹴鞠。
但后来没过多久,消息就传来,沧澜失守,银家将士弃城逃战,全军覆没。
沧澜城被燕启人屠了,银止川的父兄都死在了那里。
作者有话要说:
西淮:这种翡翠环,银少将军喜欢么。
银哥儿:有,有一点。
第59章 客青衫 06
银止川没有想到自己会有失去父兄的一天。
还是在这样一场看起来平平无奇的战役中。
出发前,他们都以为最多半年,岁宴前就能回来。
燕启人的游击轻扰,能有什么阴谋。
然而,银止川就这样突然地失去了所有亲人。
“请陛下彻查沧澜之战。”
那时银止川一次次上书:“我的父兄,绝不可能做逃兵……!”
“这里面有阴谋,有隐情!”
他坚持:“陛下……陛下,求您彻查!!”
然而回应银止川的,只有沉默。
铺天盖地的漫骂淹没了他。从沧澜逃来星野之都的流民日夜在外头击鼓,要朝廷惩办银家,以给死在沧澜的百姓一个交代。
“镇国公银忠安,及其七子,念及一生为国效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沧澜一战责不追究,罚俸三年,钦此。”
捧着圣旨的太监尖声宣告。
银止川被除去手上的镣铐,放出底狱,失魂落魄般站在阳光下。
从战败的消息传来,关于银家的各种猜忌谣言就如阴云一般,笼罩了整个镇国公府。
有人说他们叛国,有人说他们受贿勾结,有人说他们本来就是贪生怕死之徒……
银止川被人从府邸带走,押在底狱中三个月,现今才回到了家。
他从沧澜回来的父兄的灵柩,还停在西院。[*注1]
府里没有一个人,几个忠心的奴仆也被带走问话了,其余的则作鸟兽散,不知道逃到了哪里去。
银止川慢慢走回府,推门进去,府里一片黑压压的沉郁之色,没有一点灯光。
从西边的后院传来一大股臭味,催得人几乎作呕。
在银止川不在府中的这段时日,他父兄的棺椁也就这么停在了西院。
无人看管,也无人过问。
银止川走到西院,慢慢靠近。
上头乱七八糟,有被人从外头扔进来的菜叶子,臭鸡蛋,腐烂了的蔬果……
污迹斑驳地黏在棺椁上,甚至还有干涸了的粪水痕迹。
银止川站在那儿半晌,摸着棺椁,缓缓地蹲下了身,哭咽起来。
这是他少年意气,风流血性的兄长。
在世人眼里,他们是弃城不顾的逃兵败将,死不足惜。
但是在银止川眼里,他们是教过他枪法的二哥,做饭很好吃性情温和的大哥,还在等心爱的姑娘回信的四哥,期盼着何日归家,死时都没有十八岁的六哥……
银止川在漆黑无人的黑夜里,就这么一面哭,一面把父兄的棺材都洗刷干净,再送他们下葬。
“从那之后,我就再也没有拿起过枪。”
银府的密室内,银止川轻松扯出一个笑,说道:
“这世上,已经无人值得我为他提起枪了。”
那些曾经对他们和善尊崇的百姓,出征前还送来瓜果蔬菜的街坊邻居,在从来战无不胜的镇国公府吃了败仗之后,就弃他们如敝履。
银止川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能这么快转变态度,他们就从来没有想过相信他吗?
还是说他们敬仰的从来都是战无败绩的战神。一旦不符合他们的预期,纵使有隐情也活该被抛弃。
“止川,从你让我帮你查你父兄的事开始,我就一直想对你说这句话。”
在银止川对面,坐着的一个落拓剑客模样的男子道:“你要给你的父兄一个交代,但你更要走出来。”
“不要再自甘堕落下去了。”
“自甘堕落?”
银止川笑道:“我没有自甘堕落,我现在就过得很好。”
在沧澜战败的风波过去后没多久,银止川消沉了一段时间。但是后来他又回到了星野之都的纨绔堆中,甚至开始和他们逛起了烟柳巷子。
银家,镇国公府,依然是星野之都响亮有名的世家贵族。
银止川也重新穿起了风流放浪的银袍。
——好似什么也没有变。
银家失城却不被分毫责罚的事实,甚至令民间传出了许多不知来源的传闻。从前玩得好的公子哥儿们,都不由自主开始看银止川脸色说话。
姬无恨望着好友似笑非笑的眼,轻叹了口气。
他不会放弃的。
姬无恨想,就如从银止川请求朝廷彻查父兄的事无果后,他就开始自己查。
他不信兄长父亲会做逃兵,追到天涯海角也要追出真相。
也万幸,他有这样的门路——
曾经盛泱最大的情报机阁——镜楼的前任主人,是银止川的至交好友,姬无恨。
“我跑了一趟沧澜。”
灯下,似游侠剑客一般的落拓男子开口,低声道:“那里现在是燕启人的地盘,原本城内的百姓都被杀光了。”
银止川坐在他对面,未吭声,只有唇不由自主抿紧了。
“当初城破之时,有些微运气好的人逃了出来,成为了幸存者。但他们……都对银家军恨意入骨。”
姬无恨极低地叹息了一声,说。
“止川,我不知道该如何同你讲。”
这两个本应该无话不谈的好友面对面坐着,银止川几乎能看见自己在姬无恨眼中的倒影。
姬无恨苦笑了一下,说道:“你能相信吗,几乎所有人都告诉我,是亲眼看见银家军撤退的。”
“——没有人逼迫,没有阴谋,他们一个时辰前还在守城抵抗,一个时辰后,就突然撤走了。”
当初沧澜城破时,是如何一番情景,银止川一直不知道。
他收到的只有从沧澜回来的七具棺椁,他们是如何战死,如何遇到燕启人,如何离开沧澜城的,银止川都不知道。
灯下,姬无恨观察着银止川的神色,担心他受不了的刺激。见银止川面容发白,但总算算得上自持后,才接着道:
“城破那天的战事很紧急,但是也绝到不了全军覆没的境地。……可你父亲不知道什么缘故,在登过城楼观战之后,突然下令撤退。”
当时,有许多人都在场。
燕启人的游击式骚扰,令许多人原本以为他们也不过和往常一样,过来抢一些粮食珍宝,也就算了。
但没有想到,看到盛泱派出了镇国公挂帅之后,他们的“公子舜华”也出现在了战场上。
公子舜华,名为顾雪都,是燕启君王的亲哥哥。
也有许多人说,燕启的君王不过傀儡,掌有燕启实权的,是这位被称为“燕启人的城墙与长剑”的公子舜华。
镇国公在城楼上看到公子舜华的身影后,当即判定这将是一场恶战,令人去取武器。
武器,是朝廷秘密派人送来的。
一般的士官没有资格触碰,镇国公派了银止川二哥亲自去取。半个时辰后,银止川二哥迟迟未归,镇国公下了城楼去找。而后回来后,令人撤退。
“那时许多人都在场,确实是你父亲亲口所说,绝非假传军令。”
姬无恨道。
“那是不是武器出了什么问题?”
银止川问:“如果他发现朝廷送的武器是坏的,没法应战,确实有可能先行撤退……不对,如果要撤退,也应当是先疏散百姓才对。我父亲不会弃城中百姓不顾。”
“怪就怪在这里。”
姬无恨道:“我听城中百姓说,你父亲是带着两个巨大的箱子一起撤离的。如果武器有问题,他不会还要带着一起走。”
“……”
银止川喃喃:“……那是为什么。”
“所以,那时候所有人都以为你父亲还有后招,暂时离城是有什么计谋。”
——但是事实上,他们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