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ranana
怜江月一手握住膝盖,回道:“事出突然。”
他问了声:“师父,您听说过无藏通这么一个人吗?”
卞如钩想了想,道:“没听说过,不过昨天笑陀螺找我,也打听这么个人,还和我打听怜吾憎的事情。”
“您知道些什么?”
卞如钩道:“不瞒你说,怜吾憎对我虽有救命之恩,我们却只见过两次,一次是我摔下山崖时,他救了我,第二次就是他带着你来南雁荡山,将你托付给我,要我收你为徒。”
“有人说他是个杀手……”
卞如钩笑着道:“我也听过这么一说,只是不能确认,也就没和你讲过。”
卞如钩又道:“笑陀螺和我说风煦微在北京拜的郁师父出了事,被人活活烧死了,可能和无藏通和怜吾憎有关系。”
怜江月道:“我正是为了这件事赶回村里去,我和风煦微在一起,我们怀疑郁师父是因为收了我寄给他的,怜吾憎的一颗舍利被无藏通烧死的。”
卞如钩的声音明显有些紧张:“你是说你先前和我说的怜吾憎烧出来的七颗舍利?”
“没错。”
“那你们去石头村干什么?”
怜江月便将此行的目的说了,那卞如钩听了,大为光火,斥道:“胡闹!你们既不确定那放火杀人的是不是无藏通,也不知道那人是怎么追踪到那些舍利子的,再者,要是你们真和那人对上了,能伤得了郁师父的人,你们岂是他的对手!快告诉我你们到了哪里了,原地待着不要动,就在那里等着我!我现在就从扬州过去!”
就听电话那头卞老师父已经呼喝起卞是真和行山收拾行装,订往河南来的车船票了。
卞老师父的这个要求,怜江月实在没法答应,他深知那烧死郁玄东的人不是他们能对付的高手,可他实在不想牵连师父涉险,况且他自己惹出来的祸,自然得由他自己来承担和收拾。
怜江月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这次与卞老师父的对话似是诀别了,他不免悲从中来,鼻头一酸,含泪哽咽道:“师父,往后,您多保重身体。”
他就挂了电话,把手机还给了曲九川,靠着车门一言不发了。
曲九川的手机一直响,是卞是真那边打来的,怜江月示意他不要接。曲九川把手机设成了静音,一看外头的路牌,他们距离石头村只有十公里了。他又和阿明联系,阿明已经上了环山路了,看来就在他们后头不远了。
十分钟后,车到美人坡,三人下了车,等在这进出石头村的唯一入口。怜江月坐在路边的一块大石头上,折了根树枝把长头发盘了起来,终归是不说话。他心里许多往事翻滚,他三十多年的人生,师父的教导,同门的情义,他磨过的刀,锻过的剑,烧过的铁都在他眼前浮现了,他又极力控制着自己什么都不要想,极力劝说自己,耐心等待,等拿到那三颗舍利,他就把它们藏起来,藏在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接着就去找了却和尚……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要是他已经遭了无藏通的毒手……
怜江月摇着头,对怜吾憎忽然生出了几分恨意。要不是他死了,要不是他死后烧出了七颗舍利,要不是他要他把这七颗舍利分送出去,郁玄东就不会死,他也不会坐在这里被一种未知的不详摆布着。
这时,那风煦微用手扇着风,说起了风凉话,道:“曲九川,你盯着这个怜江月一些,恐怕他到时候遇上无藏通是要搞什么自杀式袭击。”
他还骂了句:“这鬼天气,也太热了!”
曲九川爬到了附近的一棵老树上,在额前搭了个棚,望着盘山路,忽地挥舞起了手:“阿明!”
他往地上一看,喜笑颜开:“看到车了!”
确有一辆小面包车绕过一个转弯处,笔直地朝他们驶来。那司机似也看到了他们,按了两下喇叭,手伸出了车窗挥舞。小面包车后冒出两股黑烟。天上,一片黑云压得低低的。
“不好!”就听风煦微喊了这么一声,整个人高高跃起,从腰间抽出一根雪白的长鞭就朝那面包车挥去。
曲九川跳下树来,惊慌失措:“风煦微!你干什么!”
怜江月一把抓过他,道:“你看!”
风煦微的长鞭将那面包车甩到了山坡上,面包车倾翻在地,而那根白鞭紧紧缠住了一股黑烟。
曲九川结结巴巴:“那是……是什么?那像一个人啊……”
没错,那黑烟确实像一个飞身跃起的人,这人形的黑烟挣了下,风煦微手腕一沉,鞭子在黑烟身上收得更紧,可转瞬,却听啪嗒一声,白鞭子落在了地上,黑烟径自飞向高处,风煦微紧追着黑烟不放,那一条白鞭子在他手里时而似绳索要去捆黑烟,时而似锁链,要去绑黑烟,时而织成一个套子,要去罩那黑烟,可黑烟总能在被鞭子碰到前散作几缕,接着又重塑成一团,饶是白鞭子以何种形态如何围追堵截,黑烟都游刃有余,轻轻巧巧飞到了空中,被空中的阴云吸收了去。
众人仰头望天,那遮天蔽日的阴云上显现出一张大嘴,那嘴张口便说:“哪个不知死活的坏我好事!”
云间似有黑涛滚滚,灰浪阵阵,那说话的声音雄浑,气势汹汹!
风煦微一扬鞭,抽向那阴云,却根本无法触及到它半分。风煦微的眉眼发了红,瞪着阴云道:“你就是无藏通?”
那嘴又说话了:“是又怎么样?”
与此同时,阴云中降下一只黑烟汇聚成的大手,看似绵软无力,却能一把掀开那翻倒在地的面包车车顶!车里的快递散了一地。风煦微赶忙一鞭子抽碎了挡风玻璃,从车上卷出一个人,道:“接住!”
曲九川和怜江月双双伸长了手臂,一个男子从天而降,撞在他们身上,三人齐齐摔倒。曲九川看着那人就道:“是阿明!”
阿明晕过去了,额头上有伤,人还有气。
怜江月又上前去看战况,见风煦微起手挥鞭,哗哗哗三道白光如同三把利剑直刺向那停在山道上方的黑烟手。那黑烟手处变不惊,仍旧张开在空中,并未有任何动作,三道白光近到它手腕的位置,化作一根银白锁链,绕住它五指,一收,黑烟四散,白锁链收无可收,在空中盘作一团,而那散开的黑烟竟又重新汇聚成了一只大手,仍张在山道上空。这时,那布满了山道的快递里飞出了三只快递盒子,黑烟手五指并拢,三颗黑舍利齐刷刷飞出。
怜江月暗道:这黑影和舍利子难道就像吸铁石和金属的关系?互相吸引?难道它就是这么追踪到舍利子的?
风煦微高喊:“你休想!无藏通!还我师父的命来!”
这回,风煦微的鞭子飞向了那三颗舍利,卷起它们就要收鞭。那雄浑的男声道:“我记起来了,你就是游老二那个临阵腿软的徒弟。”
说罢,就见那黑烟手化成了一个人形,却是个徒有人的轮廓,没有五官的样子,这黑烟人无藏通抓住了风煦微的鞭子,收回了那三颗舍利。风煦微的脸色大变,怜江月也是吃惊不已,且不说风煦微的鞭子是多么得快,正常人根本不可能徒手抓住,光是看清鞭子的走势就已耗尽眼力,而且这鞭子是卞如钩亲手打制的一条珊瑚鞭,鞭上有无数细密的小开口,锋利无比,可那无藏通抓着它却没没事人一般。他一松手,那珊瑚鞭竟直奔着风煦微去了,啪一声抽在了他这个主人身上,直打得他一身的血,人也摔在了地上。
一股邪风吹来,离他们十来步的怜江月竟然也摔倒了。
“怜大哥……”怜江月隐约听到有人呼唤他,一找,看到曲九川抓着阿明,趴在一块石头背后,脸白如纸,掐着自己的大腿,道:“怜大哥,我动不了。”
怜江月忙查看他:“你腿受伤了?”
曲九川快要哭了:“我是怕的!”
怜江月拍了拍他,这曲九川手脚发着抖,浑身冰凉,怜江月想要说些安抚的话,可他自己也在发抖,也在害怕,一时间想不出任何安慰人的说辞来。他又去看风煦微,他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舞着鞭子还在和无藏通纠缠,要去夺他手里的舍利子,可他这几手鞭子明显已经没了章法,只是发泄似的胡乱抽打着。
怜江月实在很想上去帮忙,可他的腿脚完全不听他使唤了。
根本找不出破绽的无藏通,那天上的阴云,阴云里翻滚的黑浪,加上周围灼热的空气,压迫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了,他感觉他要融化了,他的血要蒸发了,他整个人从内到外都要被烧没了!
难道这就是彻头彻尾地恐惧吗?
无藏通一扬手,那根珊瑚鞭竟然脱了风煦微的手,飞了起来,悬在空中,绷成了一根巨大的银针,针尖直对着风煦微。怜江月一咬牙,飞身过去,挡在风煦微身前,道:“怜吾憎是我爸,舍利子是他的东西,那也算是他的遗物,是留给我的!你凭什么拿走?!”
无藏通垂下了手,道:“怜吾憎的儿子?我怎么不知道他还有个儿子?”
他站得离怜江月很远,这没脸的人周身都是黑烟,他的所有动作也都带着烟的痕迹,他还是个人吗?他到底是什么?!怜江月颤抖着,浑身都烫得厉害,他感觉自己被一双漆黑的眼睛盯住了。
了却和尚的眼睛也是漆黑,也是让他无法动弹,像是藏着一道充满未知的漆黑深渊,但此时这双漆黑的,叫人无法动弹的眼睛却像是一面镜子,映出的是无数扭曲的黑影。它们蠕动着,仿佛是地狱火海里被燃烧的幽魂,不断释放着恐惧和绝望。
怜江月勉强开口说道:“我是怜吾憎的孩子,户口本上写得清清楚楚……只是,我五岁时他就把我送到了平阳卞如钩门下。”
无藏通狂笑不止,接着一仰头,吞下了三颗舍利,道:“就算你是怜吾憎的儿子又怎么样,这舍利子本来就该归我!现在就差一颗了,哈哈哈,臭和尚!我看到时候你还怎么收得住我!”
他大笑着说着话,身体的边缘长出了一圈锯齿,这人形的黑烟似是又大了好几圈。
风煦微推开了怜江月,要起来,却被怜江月按住,突然间,他们头顶飞下无数火星,那阴云上不知何时布满了道道红痕,仿佛滚滚岩浆在无数经络血脉似的细流中沸腾。而地上的无藏通,他周身也是通红,仿佛一块才从熔炉中取出的热铁!
风煦微和怜江月都看呆了,风煦微不由喃喃:“他……到底是什么……”
怜江月吞了口唾沫,这时,无藏通的右手倏忽伸长,掐住风煦微的脖子一把将他从地上提了起来。风煦微不停挣扎着,怜江月要去抓他的脚,却被一只不知那里钻出来的黑影脚踢开。他胸口剧痛,肋骨约莫是断了,但他强忍住痛意,还要去救风煦微。只听无藏通说:“卞如钩的徒弟,要是想让这个人活命,你进那村子,找一个叫了却寺的地方,问一个了却和尚要一颗你爸的遗物,我知道最后那颗舍利子在他那里。”
怜江月道:“你怎么不自己去?”
“要你去,你就去!”
就在这时,天上飞下一道寒光,无藏通丢开了风煦微,摇身一变,化作一只黑鹰,一飞冲天,消失不见,刹那间,阴云消散,天上一片亮白,片片灰屑自高处舞下,没那么热,也没那么干燥了,只是仍然不见太阳,也没有风。
那无藏通的声音回荡着:“卞如钩的徒弟!限你们一天之内把和尚手里的舍利子带来给我,我在卞家等你们,休想带着这个和尚对付我,他但凡靠近,我立即就知道,那你们就等着给卞家一家老小收尸吧!”
怜江月当下后悔极了,刚才怎么就这么轻易地说出了师父的名号?加上之前受了无藏通一击,他喉口一甜,又是一口血,这血竟然是黑的。
这时,有人轻抚他的后背,怜江月一看,正是了却和尚,饶是个慈眉善目的形象,却是个面无表情的模样,说不出的怪异,说不出的亲切。两人无言对视着,怜江月只觉胸口的疼痛似是有所缓解,可一想到那无藏通冲着他师父去了,他又是愁云惨雾,跪倒在了却和尚面前,连磕三个响头,道:“大师,先前给你的舍利子可否借我一用?”
风煦微喝道:“借给你,你去救你师父一家?你觉得无藏通会是信守诺言的人吗?他抓了他们真的会放过他们吗?”
怜江月的眼睛红了,愤懑道:“我不去,他们就真的没命了!”
风煦微捂住身上的伤口,喘着粗气,看着那了却和尚,道:“你是什么人?那个无藏通怎么见了你就跑,为什么他好像很怕你,也很怕进石头村?”
怜江月听他这么一说,焦急的情绪缓和了些许,也问和尚:“无藏通是不是为了增强功力在找那些舍利子?难道就没有能对付他的办法?”
了却和尚从僧袍的宽袖子里摸出两碗水,给了他和风煦微。怜江月赶快喝下了,风煦微却犹豫着,那曲九川这会儿背着阿明从石头后面跑出来了,对风煦微道:“喝吧,这个大师不是坏人,他就是了却寺的了却和尚。”
了却和尚看到曲九川,也给了他两碗水,曲九川自己喝下了,也喂阿明喝下。
那了却和尚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写起了字。曲九川边看边念:“只要我在的地方,方圆十二里,无藏通都不敢靠近。”
曲九川一拍脑门:“了却寺在石头村里,方圆十二里,那不就是石头村的范围吗?”
他又喊:“这是什么道理??”
了却和尚却不再写什么了,怜江月拿着水碗,道:“那个无藏通究竟是个什么……”
了却和尚竖起右手的小拇指,又在地上写了两个字。
怜江月惊道:“哭雨?”
风煦微问他:“什么哭雨?”
曲九川道:“是一把宝剑!上次我们从了却寺带出来的。”
风煦微犯起了嘀咕:“寺庙里怎么还有宝剑?”
曲九川一时尴尬:“说来话长,有了今天这番经历,回头和你慢慢说。”
怜江月看着那“哭雨”二字,沉下了声音,道:“他已经不是人了?他……成了邪魔外道?而哭雨可以斩妖除魔……”
了却和尚微微颔首,从袖里摸出了颗黑亮的舍利子,递给怜江月。怜江月一时却不敢接:“真要给我?”
风煦微拦了下,道:“慢着,如果无藏通成了邪魔外道,舍利子能增强他的功力,七颗舍利全到了他手上,他会变成什么?他会做什么?到时候,他还会怕这个和尚吗?要是他危害人间,谁能阻止?他滥杀无辜,谁能负责?”
怜江月看着了却和尚。风煦微也看了却和尚:“大师,你也考虑考虑。”
了却和尚摇了摇头,对风煦微说的一切,他似乎也无法给出确切的答案。但他拉起了怜江月的手,把舍利子包在了他手心里。
风煦微一叹,又对怜江月说:“照了却和尚的说法,而且看刚才的形势,目前无藏通对他还是有所忌惮的,这最后一颗舍利子在他这里是安全的,如果你拿去救你师父,和尚又不能跟着,你要考虑清楚。”
怜江月看着地上的“哭雨”二字,将舍利子吞入腹中。风煦微和曲九川都愣住了,怜江月先看曲九川,道:“我们就在此别过吧,已经牵连了你太多。”
他又和风煦微说:“等会儿我们去医院看你的伤。”
风煦微目光一凛,说:“我没事,我跟你回卞家,我说什么都要给我师父报仇,就算和他同归于尽……”
怜江月知道无法让他放弃报仇的念头,一点头,道:“好,那到时候到了卞家,我先进去,你在外面等着,要是无藏通已经在了,我会关上门,然后我会想办法拖延时间,吸引他的注意,你知道我房间在哪里,你就摸进去,去那里找一把黑色的剑,我不会让无藏通那么容易从我身体里拿出这颗舍利子,你找到剑,找准机会,用那把剑杀了他!”
曲九川要说什么,风煦微道:“别劝了,他已经拿定主意了,一百匹马都拽不回来了。”
曲九川苦笑了下:“风大哥,您也一样啊……”
风煦微笑了笑,扭过头,擦着身上的血迹,片刻后,就睡倒在地。而怜江月也很快睡了过去,半梦半醒间,他看到了却和尚盘腿静坐在他面前,他的心便也静了。
他想到,他的根在卞家,那他死在卞家,也是死得其所,落叶归根。
怜江月就此平静地睡着了。
第15章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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