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ranana
千百岁蹲下来,问她:“见着一个高高,瘦瘦,头发长长的小伙子了吗?怜江月,他刚才应是在和你说话,他去哪儿了?”
上官玉盏微微颔首,目光仍高高地举着:“我正和他说到,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杀了他的第一匹马,他最爱的马,他从新疆一路来到甘肃买醉,而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他说他想杀了他最爱的人,他想忘记这一切……”
上官玉盏的声音逐渐轻了,她发出一声叹息:“他问了他一个问题,可他又不想听到答案,一剑割开了他的喉咙……”
千百岁还要再打听怜江月的去向,邱姐笑盈盈地进来了,东张西望,说道:“小怜呢?走了?怕不是先回小包家了吧!走,老先生,咱们也回去,这庆祝的晚饭可还没开席呢,就等您和老马呢。”
千百岁不好推辞,邱姐推着上官玉盏往外去,他便跟着,他问了声:“咱们的酒得大奖了?”
邱姐发出一串爽朗的笑声:“没有!万象酒庄因为违反规则被取消参赛资格啦。”
邱姐还笑着说:“老房子也没能保住,明天就得搬。”
千百岁愕然:“那你还这么高兴?”
邱姐道:“可也没什么好哭哭啼啼的啊。”她喜滋滋地说道,“那些评委喝了咱们的酒都竖大拇指,还有人直接要找我们下订单呢,这个大方向还是不错的嘛,再说了,船到桥头自然直。”
千百岁也笑了,他又问:“那酒庄还开吗?”
“开不了啦,没酒卖啊,我就回石窟上班去,继续给人当导游。”
“你是导游啊?那小球跟着你上班?”千百岁看了看上官玉盏,“她还送回养老院吗?”
邱姐道:“暂时还住那里吧,”她拍拍上官玉盏的肩头,说:“小球嘛,他也是船到桥头自然直。”
“你一个人带儿子,不容易啊。”千百岁叹了声。
邱姐吃了一惊:“谁说小球是我儿子的?”她睁圆了眼睛:“我还没结婚呢!”
千百岁也是吃了一惊,邱姐道:“我还在石窟当导游的时候,有一天就看到个小孩儿坐在景区门口,光是玩手机,也不说话,我就在景区里广播啊,找家长,没找着,我就带着他去吃了顿面条,他就跟着我了,我姓邱,同事就管孩子叫小邱,我说也不是我的孩子啊,就叫小球吧,你看他的脑袋圆滚滚的,像个小球,挺可爱的吧?”
两人对视了眼,突然都没话了,又突然地都笑出了声音。
此时,已经能望见包家的大铁门了,就看到包仁慧和一个女人正在门口说话。
“那是小包的媳妇儿小高。”邱姐说。
初夏的晚风将这对夫妻的谈话吹进了千百岁的耳朵里。包仁慧道:“你别来和我烦这些。”
小高说:“你尽干些吃力不讨好的事。”
小高又说:“你和我说出差出差,一出就是一个礼拜,我早知道了,你们公司最多也就出过五天的差,你是不是回了泯市就来老房子这里住?”
包仁慧说:“烦不烦?”
“你妹怎么回事?去日本?她会日语吗?谁出钱?她倒好,逃得远远的,就知道要你这个当哥的擦屁股。”
千百岁和邱姐走近了,包仁慧和小高都闭了嘴,小高低着头站着,包仁慧点了根烟,冲千百岁一笑:“老先生来啦!进去坐吧。”
千百岁看了看小高,看了看包仁慧,看了看他脸上的笑。
烦心的事一桩又一桩,没个头。能怎么办呢?人活着不就是被自己的家人,自己的爱人,被生活这么折腾吗?
笑吧。
笑一笑。苦中作出来的乐那也是乐啊。
千百岁对着包仁慧也笑了笑。
进了院子,屋里的餐桌摆到了院子里,那包智美正和马遵和小球一块儿看手机,马遵似是不好推脱,极勉强地坐在包智美边上,眼神乱飞。飞到千百岁和邱姐这儿,他兴冲冲地朝邱姐直挥手:“怜江月呢?小包说和你在一块儿呢,我找了他一圈了,他得和我回平阳啊!”
包智美用力拽了马遵一下:“到你啦!快点!”
马遵就点了手机一下,包智美呜呼哀哉:“又没中!”
包仁慧远远地骂道:“你他妈能干点正经事吗?”
包智美缩起了肩膀,低下了头,又是很怵她哥的样子了。邱姐伸着脖子,赶到包智美边上,问道:“你们干吗呢?我和上官也参与参与。”
上官玉盏昏昏沉沉的,仿佛失去了意识。
“抽武器啊。”包智美轻声说,“抽到发金光的,这个游戏号能卖五十万!=……”
千百岁问他:“看见怜江月了吗?”
包智美摇了摇头,邱姐忽然指着天上,喊了起来:“看!烧红的月亮!”
众人纷纷仰头望向月亮。
淡红色的月亮上似乎闪过了一个人的身影。千百岁和马遵几乎同时往院子后头绕去,两人互相看了看,神色竟然一样的凝重。马遵说道:“还没请教老先生师从哪门哪派。”
千百岁道:“无门无派,无名小卒。”
马遵一打量他。千百岁又道:“我和他约好了今晚比试身手。”
马遵道:“这人我今天必定要带走。”
两人就都要上屋顶。却听得身后一个稚嫩的声音喊住了他们。
千百岁回过头,看到小球,笑着和他挥挥手:“别管我们,你去玩儿去。”
马遵也笑着,附和着意欲打发小球走。小球牢牢盯着他们,说:“他不会和抱着必死的决心的人比试的。”
他还说:“他也不会去他不想去的地方。”
千百岁转过了身,望着小球,孩子的声音虽然稚嫩,说出来的话却是掷地有声。
马遵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他警惕地站在墙下。
小球把手机递上前:“试试手气?”
他的身上暗暗的,手机屏幕很亮,照出他细瘦的手腕,极小的右手。
千百岁又一仰头,月亮似乎离他近了些,他伸出手,摸到片片凉风,忽而一阵坦然。
想死还不容易吗?就不在今晚了吧,今晚,他这口无水的井就在烧红的月亮下坐一坐吧。等今晚过去……千百岁一笑。等今晚过去,他还是会烦恼,还是会忧愁,唉,谁的日子不是这样呢?包家兄妹的矛盾还没解决,包家的酒庄也没保住,明天这地方就不属于他们了,上官玉盏还是那么糊涂……
千百岁看着小球,也许,人活一世就是来烦恼,来忧愁的,日日开心,夜夜无忧的只可能是天生的醉鬼,一辈子云里雾里,这样的人来人世一遭和不来这么一遭又有什么分别呢?他见了姹紫嫣红就笑,见了残花败柳也笑,这样的快乐和无忧,也许有人要,但他千百岁绝技不要!
罢了,就让他继续烦恼,继续忧愁吧!包家的事或许他能帮上一些忙,或许他能帮着邱姐照看小球,或许他在家里也还是有些用场的,他这把老骨头没人肯要他干活,可他有一双巧手啊,他就做些小玩意儿卖卖,说不定能成,说不定能贴补贴补家用。他老了,时间抛下了他,咳,这不正好!那他就能在时间的眼皮子底下肆意妄为了!
千百岁接过了小球的手机,点了点屏幕:“试试就试试。”
马遵凑过来看,一叹气:“还是没中!”
他纳闷地说:“那小子到底跑哪里去了?”
没有人知道怜江月去了哪里。
第37章 (1)
五月的石河子大体上气候温和,但怜江月拜访市内军垦博物馆的这天,临出下榻的宾馆,他看了眼天气预报,全市都挂上了高温警报,空气湿度很低,气象台甚至做出了沙暴预警。
外头的天色确实有些糊涂,烈日炎炎,也确实热得厉害。怜江月在博物馆后头的小院子里见到后勤部的王主任时,两人都是汗流浃背。
怜江月等这位王主任已经有些时间了。他到了军垦博物馆,先是找了卖票的打听前阵子有没有人收到过一个寄给“乌玲珑”的包裹,卖票的说不上来,他又问这里有没有一个叫乌玲珑的人,卖票的也说不上来,就帮他联系了人事。人事说,没这个人,怜江月本打算走了,后勤部一个电话打到售票中心,问,是不是有人来找乌玲珑,让这个人去后勤仓库那儿的院子里等着,王主任会带他去见乌玲珑。怜江月就找去了后勤仓库等王主任。
等了约莫二十分钟,后勤仓库的门打开了,从里头走出来一个光着膀子,穿着军绿色裤子,脚踩皮靴的壮年男子。仓库幽深,从外面往里望进去,只能望到些货架的轮廓。货架上似乎堆满了纸箱,地上也都是些箱子。
男子看到怜江月,朝他挥了挥手,点了根烟,站在大太阳下抽烟。
“王主任?”怜江月迎了过去。
男子颔首,道:“是我,”他问道:“就是你找乌玲珑?”
怜江月点了点头,王主任的眼睛一眯缝,抬手抹了一把脸:“太热了。”
他说:“等会儿,抽完这支烟。”
怜江月往仓库觑了眼,好奇道:“乌玲珑是后勤的人?您和她一块儿收拾东西?她……是女的吧?”
王主任一笑,弹飞了香烟屁股,一拍怜江月,道:“走!”就领着他进了仓库。
这间仓库确实很深,从外观看,大概有百来平方,吊顶很高,可或许是因为里头的东西实在太多太杂了,堆得还都很高,人走在其中,只觉得十分拥挤。这仓库里真是什么都有,除了怜江月刚才匆匆一瞥瞥见的许多箱子,还随意地放着什么石磨盘、铁犁、各种动物标本,有水牛的,有驴的,有马的,还有好些瓦罐,石头瓶子。仓库里没有窗户,天花板上挂下来两盏节能灯灯泡,灯光很亮,照着所有高高低低的杂物。一些灰尘飘浮在空中,旧物的气味浓重。仓库里怪安静的。
这里不像还有第三个人。
“喏。”王主任忽然停在了一匹黑马前。这马匹也是个标本,同不远处的黄山羊标本一样,以昂首,屈起一只前蹄的姿态屹立在水泥地面上。黑马的毛发黯淡,眼珠毫无光彩,像是塑料做的,尾巴垂落着,显得没精打采的。它的四肢有些过于纤细了。
“这就是乌玲珑。”王主任一抚马背,说道。
他随手从附近的货架上拿起一把小木梳,打理起了黑马的鬃毛:“我的办公室就在人事边上,人事问了一圈,我说,怎么着,谁找乌玲珑?我对这匹马有点印象,主要是这个名字很别致,但是一时间也不能确定,进来找了一阵才找到。”他拿起马脖子上挂着的一个标签,“这儿马的标本不少,你看,是乌玲珑这几个字吧?”
怜江月有些意外,却并不吃惊,看着那黑马,笑了出来:“乌玲珑原来是一匹马。”
王主任问他:“你找它干吗?你怎么知道它的?”
“它可能是我爸的马。”怜江月想了想,又说:“他没和我说过乌玲珑是一匹马。”
“你爸?”王主任挑起了一边眉毛:“他以前在古尔班通古特那儿放羊?”他放下了木梳,坐在了一只木头箱子上,还示意怜江月也坐。
“可能吧。”怜江月仍看着乌玲珑,这难道就是怜吾憎说的最骏的野马吗?可它看上去是那么的瘦弱,它的马蹄仿佛经不起一点沙砾的折磨,它的马背仿佛驼不起一个孩子的重量,他的四条腿好像一跑起来就会折断。
怜江月就问王主任:“它是老死的吗?它以前是不是一匹很骏的马?”
王主任笑了,拿起地上的一个铁皮碗,用袖子擦了擦,举高了看了看,反问他:“你爸没和你说过?”
怜江月道:“他没来得及说就咽气了,我就想来看看乌玲珑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笑了笑,伸手摸了摸乌玲珑的脊梁,它的骨头摸上去也很脆弱。乌玲珑的脖子上有一道缝合的痕迹,或许是制作标本时留下的。怜江月抚摸着那缝合线,接着说:“现在我就想知道乌玲珑是一匹什么样的马。”
王主任道:“马是从古尔班通古特那儿一个牧民手上收来的,以前那儿有个马场,是军垦团的一个重要基地,我们就去周边想收集些农具,放在馆里展览,到了一户牧民家,一进去就看到他家里立着这么一匹马,栩栩如生,现在它是蔫啦,从前那可精神,那毛发,牧民成天拿马油抹它,逢年过节还给它穿红披风,家家户户的孩子都爱来和它拍照。”
“这马的名字谁起的?”
“你别打岔啊,我还没说完呢。我们馆长看这马不错,就问这马有没有什么故事,能不能送来博物馆。牧民说,这马不是他的,他见到这马的时候,马已经死了。和马在一块儿的有个男的,这一人一马是他从沙漠边上给拉回来的。那天,持续了三天的沙暴刚过去,他就想出去放一放羊,透透气。结果就在路边见到了这昏死过去的一人一马。
“人给救了回来,人醒了之后他就到处找乌玲珑,牧民这才知道,这死了的马还有个名字。他带男人去看了马的尸体,他正打算埋了它。男人就给了他大一把金币,问他不能不把马做成标本。牧民说,那男人八成是看见他家里的羊标本了,那羊是他女儿最喜欢的小羊,得病死了,他们就把它给做成了标本,留在了家里。牧民看这个男人也是实在很喜欢自己的马,不然为啥要给马取名字呢?对吧?牧民就答应了男人,但是没要他的金币,他问男人要一个地址,说做成标本后,给他梢去。男人没给他地址,反而问他要了他那儿的地址,说是过一个月他会再回来,可一个月后,男人并没出现。
“那男人再没出现了。”
故事到此就说完了,王主任问怜江月:“你爸就是那个男人吧?他怎么没来取标本啊?”
怜江月摇了摇头。王主任抓了抓脖子,摸了摸手边的瓶瓶罐罐,低下头,声音轻了些,说了句:“走得挺突然的吧?常有的事……”
怜江月问道:“马场还在吧?”
“早没了,改什么动物保护基地了,以前住那儿的也早搬走了。”
王主任说到这里,拿出了手机,道:“你想去看看吧?我给你找个车,我表弟,正好今天要给基地送货。”
他就打了个电话,叽里咕噜讲了一通,和怜江月敲定了:“去大门口等着吧,小皮卡,蓝色的,十分钟后就能到。”
怜江月感激不尽,谢过王主任后就去了博物馆门外等车去了。这才出去,他突然在马路上看到了一道熟悉的年轻男人的身影,他喊了出来:“曲九川!”
年轻男人正站在一个水果摊前,听到这一声,回过头来,确实是曲九川,还是那副虎头虎脑,机灵聪敏的样子。他看到怜江月,露出个很大的笑容,抓起脖子上挂着的一根东西,塞进了短袖t恤的衣领里,朝怜江月用力挥了挥手。不一会儿,他就提着两袋草莓,一袋李子小跑着到了怜江月面前。
“真巧!”曲九川递了一袋草莓给怜江月,“你一个人来这儿旅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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