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年终
陈千帆走去她身边,不到十步路的工夫,她连爬都不记得爬了。卫婆婆呆呆躺在原地,嘴里无意识地哼起那支小调。周遭空气仿佛阴冷了几分,空气里多了一丝尿骚味。
沙哑的声音在冰冷的厅堂回荡,透出些凄凉的味道。
陈千帆拿起一块妖尸,小心扶起卫婆婆的后脑,几行血红色的纹路缠上她的额头。随即陈千帆迅速结阵施术,只是一整天又是解禁制,又是活傀咒。他整个人到了强弩之末,脸上现出些灰败之色。
卫婆婆这才清醒过来,她茫然地张张嘴:“夜里了啊,那帮娃儿还在外面?”
问完这句话,她又像察觉了什么似的,慢慢淌下两行浑浊的泪来。随即她立刻抬起手,将面上的眼泪抹净。
“夫子,这是不是你们说的那个‘天厌’呀?”
陈千帆语气平静:“是。”
恶疾有界限。不到,治起来事半功倍,到了,药石难医。遗憾的是,人人生而不同,谁也不知道那条界限的确切位置。
“我只是暂时没想出痴症解法。”陈千帆给她拿了条新裤子,语气仍然平淡。“先走再说,总会有办法的。”
肠子烂了,他就给她换套肠子。胃里长瘤,他就给她做个新胃。如此重复,凡人也可成不灭之身。
可若是脑子糊涂了呢?
陈千帆苦思良久,不知道该换些什么。这个病症有些难,他还需要时间。
然而逝者如斯夫,不会为任何人慢下脚步。
卫婆婆摇摇晃晃站起来,她身上似乎开了道看不见的口子,生机不可遏制地流失而去。她接了三四次,也没抓住陈千帆递来的裤子。好容易拿在手里,她又对着它陷入茫然,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要拿着这么个怪东西。
好在尸块还剩下不少。陈千帆这回干脆用了古尸,一口气耗费掉四五块,卫婆婆大半张脸都被法阵盖住了。
她再次清醒过来,摸着脸上凹凸不平的痕迹,一句话也没有说。
陈千帆姑且松了口气,继续收拾行李。旁边卫婆婆换了身干净衣衫,安安静静地理好日用物件儿,又摸了摸自己绣好的桃花。
“夫子,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日见面么?”
“不记得。”
“你还记得我为什么叫你‘夫子’吗?”
“不记得。”
“不记得挺好。”她脸上的皱纹聚了又散,不知是难过还是欣慰。
卫婆婆小心地抚平衣角褶皱,原地发了会儿呆。不多时,她像是缓过来了,细声温言道,“夜半了,我去烧茶。”
小壶坐火,茶香四溢。
没过多久,东倒西歪的四人进了门——施仲雨外伤挺重,内伤也不轻。闫清虚虚架着她,满腿是血,原本健康的肤色也显得惨白。
尹辞抱着昏睡的时敬之,看起来还算体面:“前辈,我们将秘典彻底拆了。法器核心损毁,其余古尸咒文未损。”
陈千帆:“嗯,你们彻底解了法器,此地也能热闹起来。就算核心破碎,也算功过相抵,不会有大事。”
“那防护阵——”
“防护阵撑不了多久,秘典妖气未散,妖群没那么容易撤。”
陈千帆捋捋胡子,活像无事发生。
“你们再忍片刻,咱们坐法器离开,跑他个一天一夜,那些玩意儿不会硬追。”
闫清面色变了变:“苏肆还没回来,万一……”
“现今我等状况不佳,找也没法找。”尹辞摇摇头,“苏肆有那鹅妖守着,又极懂得如何保全自己。等到了安全处,再寻他也不迟。”
闫清看着遍体鳞伤的同伴,垂下头,咽下了没出口的话。
尹辞的判断理智至极,他若在这节骨眼上胡搅蛮缠,只会给人徒添麻烦。别说别人,他拖着一条伤腿,自己都走不了多远。
时敬之的金火战阵、尹辞的古怪剑术,他还将它们牢记在脑海里,晓得他们之间隔了怎样的天堑。
若是他也有那样的力量,是不是就不用暂时舍下同伴了?
尹辞没管闫清苦闷的心思,他率先走上前,将时敬之放上法器——
那法器是个木船似的物事,前面没有牵引的箭马或其他妖怪,只在船尾放了两个带有繁复法阵的盒子,盒子旁边放了满满当当的妖怪干尸,盒子本身也散发着淡淡的尸臭。
木船浮在空中,船下法阵已然闪烁,正在发动过程中。
尹辞把安睡的时敬之放在船尾,又给他盖了件厚衣。
陈千帆拎起挡灾符,正大光明递给临近昏迷的施仲雨。随即他悄悄摸摸地塞了一对给尹辞:“解禁制时你说过,咱俩有个约定?”
“我知道去哪儿寻不灭之身,会弄来一具给你研究。”尹辞接过挡灾符,微微一笑。“活傀咒的残阵,还烦前辈快些去除。”
陈千帆胡子抖了抖,他抱紧怀里的记录簿,一双眼瞬时亮了几分:“好说。”
约莫半个时辰过去,木船终于发动。
陈千帆将它牵引至屋外,群妖在防护阵外磨牙。俗话说蚁多咬死象,没了秘典,防护阵崩溃得慢了许多。却也架不住群妖冲击,慢慢出现了裂痕。
陈千帆跨入木船:“小春,走了。”
卫婆婆应声而至,她小心翼翼地向尹辞探出身子:“孩子,这是你要的平安锦囊,拿好啦,一路平平安安。”
锦囊绣工精美,针脚细密,显然用足了心思。尹辞道了谢,那会儿他原本只想把老人支开,卫婆婆想必也知道。但她仍做得极为认真,就像布置房内无人欣赏的刺绣桌布,枯枝绑成的小花。
尹辞看着老人和善的眉眼,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卫婆婆慈祥地瞧了他一会儿,转头继续:“夫子,这包是锅碗瓢盆,这包是换洗衣服,这包是……”
木船上已然坐了五个人,鼓鼓囊囊十几袋行李。卫婆婆还是不死心,扯了一大袋上来:“这包是夫子你惯用的物件儿。”
“饶了老夫吧,”防护阵发出一声不妙的脆响,陈千帆急着走,语气也快了几分。“没了还能再买,差不多得了。”
卫婆婆看了眼不远处的妖群:“嗯。”
“上来,待会儿咱们从那边飞出去。然后……”
“我不走了。”卫婆婆笑道。
陈千帆的话语戛然而止,他皱起眉,仿佛听见了什么天大的荒唐话:“小春,你说什么呢?”
“夫子拿贵重材料治完我没多久,我又开始糊涂了……也就现在还能这样说说话,待会儿又得胡言乱语咯。”
她笑得越发温和。
“多谢夫子,让我从老天那偷来这么多年岁,又在这安安心心活了三十年……人都说落叶归根,我也想死在家里。”
陈千帆:“总能有办法。”
“要是能治,你早就告诉我了吧。”卫婆婆摇摇头,“没事儿,我不是掌门之类的大人物,无需和‘天厌’相斗。与其活着遭罪,不如体体面面地走。”
陈千帆安静了会儿,淡淡道:“你可想好了?”
“想好了。”
卫婆婆格外坦然。
时敬之未醒,施仲雨已然抱着挡灾符昏睡,闫清也因为失血过多,处于半昏迷的状态。尹辞只是沉默,目光有些复杂。
并没有人挽留她,卫婆婆松了一口气。
“走吧。”她摆摆手,兀自转身回了屋内。
陈千帆低估了她,尹辞想。老人看过妖群,印满法阵的脸上只有平静,没有畏惧。
陈千帆板着脸拉下机关。满满当当的木船艰难飘起,摇晃得颇为凶险,怎么看都不堪重负。
不远处,防护阵危在旦夕。陈千帆貌似把卫婆婆一事抛在了脑后,嘴里大啧一声:“太沉了飞不动,还得丢点东西才成。”
其余人基本没行李,他这话只能说给自个儿听。陈老头面无表情地扒拉行李,刨开破烂堆似的研究器具,找到了方才那一包锅碗瓢盆。
卫婆婆收拾的包袱整洁漂亮,扔起来也格外方便。包裹砸上雪地,发出一连串碎裂声。木船稳了几分,但依旧没能飞高。
陈千帆抓起那一大包换洗衣物。换洗衣物温柔绵软,甫一落地,只剩嘭的一声闷响。
船飞得更高了,可惜高度还是不够。
陈老头深吸一口气,又解开他那袋“惯用的物件儿”。他朝袋子里看了好几眼,这才解开袋口,把里头的杂物噼里啪啦往下倒。一时间,茶壶、茶盒之类的杂物散落满地,凌乱不堪。
里面没有贵重物品,全是些不值一提的小玩意儿。陈老头很快平静下来,倾倒速度眼看着快了不少。
杂物洪流中,一个茶杯灰头土脸地滚出袋子,落向地面。
而陈千帆本能地接住了它。
尹辞记得那个杯子——每到夜半,卫婆婆会雷打不动地为陈千帆倒杯茶,那便是他喝茶的杯子。
陈千帆手抖了一下,像是被茶杯烫到掌心,手指却自作主张不肯松开。他就这样握紧杯子,若有所思地僵住动作。
下一瞬,陈千帆毫不留情地施起法术。
“我得摒除点杂念,没工夫记录了。尹小兄弟,你待会儿给我交代下情况。”
陈千帆是当之无愧的术法大师,施术动作娴熟至极,一切恰到好处。
可是法术中途停止,没能成功。
“前辈?”
“……太琐碎了。”陈老头有些茫然,“太琐碎了,这得怎么删?”
他与卫春间竟没有半点惊心动魄的事。也就相遇时有些不同,他早已忘了个干净。在那之后,不过是每日两三个时辰的相处,几句平平淡淡的话。
外加一碗热饭,一杯温茶,再无其他。
除了治病,陈千帆顶多给她捎几朵妖花,让她自个儿染线绣花。
他思来想去,找不到任何特殊的地方。可这三十年都夹着这细细密密的碎片,他无法剔除,也不知道囫囵剔除掉一切后,他还能剩下些什么。
陈千帆垂下头,看向下方住了三十年的破屋。他记得里面每一个角落,厅堂一边乱七八糟,一边温馨可人,泾渭分明。
他们原本不该是泾渭分明的么?这简直毫无道理。
人间疾病,大多如是。无事时毫无所感,而伤起那一瞬过后,疼痛连绵锥心。
陈千帆摇摇头,突然笑起来。他听着防护阵崩裂的喀嚓声,语气仍是平日的冷静平稳,不知在向谁说话。
“也是有趣,老夫换得了活人心肝脾胃,扔得了这辈子的波澜起伏,却丢不掉一个破杯子。”
他看向闫清紧抱的慈悲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他被这把剑击飞的那一刻。
当时他想,他可能不适合当和尚。
现在他想,他可能也不怎么适合当神仙。
陈千帆思忖了一盏茶的工夫,长叹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