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年终
孙妄语气略显僵硬,说这话时,他没有看向尹辞。
【要吃斋拜神,听说光是准备就要一个月。贺大哥他……】
【我这就去找国师。】四人之中,尹辞比谁都抗拒乱世再现。【许大哥还不能倒,别说吃斋拜神,要我以命换命都行。】
孙妄没再说话,眼神无比复杂。如今想来,那双眼里尽是哀凄。
【好。】他一字一顿说道,【我送你去。】
同一时间。
尹辞身边,时敬之一字字辨认着书页上的字,五脏六腑如同结了冰。他的手指拂过粗糙纸张,触觉却仿佛失了灵,什么都感觉不到。
时敬之不再思考此事中“引仙会”介入多少,每一个丑陋的字都化成一把锥子,朝他的脑仁里直钻。
开国双杰原是开国三杰。
四人结拜不久,贺承安曾私下寻过许栎、孙妄。
他声称“尹家小儿运势太盛,恐夺我大允国运”。形势正一片大好,许、孙二人有情有义,当即拒绝将尹辞交给贺承安。
贺承安并未强求,只是摇头离开。
不久后,大允迁都。同年大旱,举国上下灾难四起。许栎正值而立左右,却突发怪病,缠绵病榻。与一群儿女的孙妄不同,许栎膝下仅有一个幼子。眼看这大好河山将亡于眼前,贺承安再次拜见。
【并非吾不念旧情,陛下,您需以天下苍生为重。】
孙妄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刚要发火,却被许栎止住。
【那人年轻有为,面容不凡,比您更有帝王之相。一国不容二君,气运盛极而衰,此为天之怒。气运炽盛者以命祭天,方能求得平安。】
贺承安态度前所未有的郑重。
【陛下,老朽不懂武,武将不服。孙将军不识字,文臣不认。那人文武双全,若是陛下……】
许栎本就满面病容,听到这里,他面色出奇的难看。孙妄当真被气炸了肺,但碍于皇帝在侧,不好发作,只好硬憋。
贺承安直视许栎,点到为止:【哪怕陛下不考虑苍生,也要考虑下自身骨肉啊。】
【净是屁话!】孙妄终于忍不住,出声怒斥。【贺大哥,咱们认识多少年了,你怎么还出这馊主意?就算我反,尹大将军也不可能反!】
贺承安不答,孙妄火气更盛。
【多灾多难,咱就同甘共苦。因为这狗屁理由要人祭天,这种老天不要也罢!】
【老朽的判断可曾出过错?孙将军,这也是为大允着想。】贺承安微微一笑,那笑容有些骇人。饶是孙妄纵横沙场多年,还是被那笑容瘆了一下。
于是孙妄一双眼看向许栎,期待挚友应和。而许栎却没有像以往那般接话,他咳了个惊天动地,沉默许久。
半晌,许栎终于开口:【孙子序,我记得你三丫头刚出生……翠翠身体可好?外面天寒地冻,叫你妻儿来宫内住到开春吧。】
宫内烧了上好香炭,孙妄却如同置身三九严寒。他人虽粗枝大叶,却识得这话背后的杀意。
贺承安适时开口,语气平静无波:【臣去准备祭天仪式。孙将军无需这般愤怒,为保证仪式万无一失,老朽也要以身殉天。继任的学生,老朽已经挑好了。】
许栎双目微红:【国师大义。】
【简直疯了,许大哥,至少想想别的办法!谁家天下没点灾祸,这只是老贺……不,只是国师一面之词!】
【还望陛下在西北、弈都各设一法场。尹大将军祭西北,平灾去祸。老朽祭弈都,佑我大允。】贺承安无视了孙妄。
许栎也没有理会哀求的孙将军,他只是望着自己因病枯瘦的手:【准了。】
接下来的字迹,模糊得尤其严重。
孙妄被遣去通知尹辞祭天一事,他挣扎许久,仍是没能说出真相。他眼睁睁地瞧着尹辞被贺承安带走,之后的一个月,他与家人皆被留在皇宫之内“做客”。
孙妄人在宫中,消息未断。一个月里,许栎出手雷厉风行,开国功绩尽数归于孙妄。各式书本被尽数修订,说书人的故事都被明里暗里调查了一番。
孙妄纵横沙场多年,哪想到了河清海晏之时,反而尝到如此辛酸绝望的味道。
他开始习字,试着将真相书写下来,想办法流传后世。他不想将爱妻翠翠拉入泥潭,有苦说不出,只能眼睁睁看妻子为自己担忧。
讽刺的是,尹辞祭下,西北大禁制成。天灾居然即刻结束,许栎的身体也日渐好转。待弈都祭天将举办之时,贺承安特地拜访过孙妄。孙妄闭门不见,而祭天之后,国师亦不知所踪,似是真的“以身殉天”了。
孙妄经此打击,一心只想解甲归田,他连折子都写好了,只等递出去。
孙夫人见夫君万念俱灰、不成人形,心痛无比。她没有深究,只道贺承安祭天之前赠了补品,明日炖好,也算与弈都诸般人事来个了结。
孙妄自是同意,还抱着夫人痛哭一场。
然而册子在这一页戛然而止,其后尽是空白。
……究竟发生了什么?
孙妄并未辞官。根据白纸黑字的历史,许栎还是崩于中年,孙妄做了摄政王,为年幼的太子四处征战,平定边疆。
尹辞被祭天,号称“以命换命”。孙妄的判断没错,贺承安到底说了谎——此人不死不灭,如何“换命”?当初尹辞被祭在西北大禁制之下……是他所猜测的那样吗?
时敬之握紧尹辞的右手,将它按在嘴唇上,第一次颤抖起来。
黑暗之中,尹辞终于将一连串不明所以的片段穿了起来。他终于明白了“拜神”之前,所谓“准备一个月”的目的。
他进入国师府后,只记得听见一曲刺耳之音。随后他始终昏昏沉沉,只记得嘴里接连不断的仙酒,脖颈上日夜不休的疼痛。他好像被人一次又一次斩下头颅,被酒液呛咳到近乎窒息。每当要清醒之时,又有魔音灌耳,令他动弹不得。
【多存些,满三千数,有用。】
……那是贺承安的声音。他的语调中不见惯常的笑意,淡漠无比。
【大人,此人天赋异禀,音律术法快压不住他了。】
【所以才教你们多存些材料。存完之后,我自有安置此人之处。】
终于,呛人的酒浆停止了,彻骨之痛也停止了。彼时尹辞只当那是个模糊的噩梦。先不说他始终昏昏沉沉,人哪有那么多个脑袋拿来斩首?这梦当真滑稽,等他醒来,他定要说给孙、贺听听。
于是他呻吟几声,挣扎着睁开眼,却只看到一片黑暗。
他的头还在痛,思维生了锈。尹辞试图坐起来,却发现压根撑不起身。他的头刚抬起,就撞上了坚硬冰冷的石板。
手下是冰冷的石头,夹杂着怪异冰冷的软液珠,像是残余的水银。尹辞心中一寒,向上摸去,果然摸到了又一块石板。他以身躯摸清了这个“石盒”的形状,头脑霎时空白一片。
……不知为何,他正躺在一具石棺之中。
这下他顾不得什么噩梦不噩梦了,顿时对着棺盖一阵敲打。可惜除了寂静,他没得到任何回应。尹辞试着动用为数不多的内力,结果连内力都半分不剩,他连个石渣都削不下来。
这就是孙妄口中的“祛邪仪式”?
第一日,他想,这或许是友人们的戏弄。
挺过这一天,他们便会打开盖子,瞧瞧大允第一猛将惊慌的模样。
第二日,他想,这或许是某种以命换命的祭祀。
若是能换得许栎平安,河山稳固,自己死也值得……贺承安年岁已高,孙妄拖家带口,他亦愿意为他们而死。他只有那么一点儿埋怨,相识近十年,那几个家伙是怕他跑了么?原本他可以洒脱而去,好好告别的。
第三日,他想,为什么自己还活着?
明明米水不进,几近窒息,自己早该死透了。这是现实?还是又一个醒不来的梦境?他大喊大叫,喊到满口血味。他猛掐自己,甚至生生扯下一块血肉。
疼痛从未如此真实明晰。
第四日,他终于开始恐惧。
尹辞一遍遍梳理自己不算太长的人生,试图寻找其中的诡异之处。没有找到,他又试着找到自己的错处——这般诡异绝望的情况,得有个缘由才对。
无论是埋在这里的缘由,还是“他还活着”的缘由。
……可他想不出。
第一年过去,尹辞几乎不能再有条理地思考,唯有“必须逃出去”的念头还在脑海残存。尹辞遍身绫罗,身上没有金属木石,他四处摸索,也没能找到合适的工具。
人骨是硬的,他几近绝望地想,人骨如何?
这是他头一回掰断自己的左臂。鲜血四溢,皮肉相连。他费了很大力气撕咬血肉,才得以剥离骨头,继而以骨磨石。
也许自己已经疯了,尹辞心想。毕竟就连新的左臂即刻长出,也无法让他多出半分惊骇。
石棺不知被谁撬过,留下一点缝隙。水银渐渐消失,各式虫豸来了又走,帮他把腐肉与骨屑吃去,使得石棺不至于被骨渣塞满。尹辞从未停下,日复一日用臂骨削磨石壁同一处。
得逃出去,他麻木地想。
尹辞一次次撕下左臂,动作越发熟练。不知过了多久,他可以单凭手指使力,便能把皮肉剥离,只留下方便使用的骨头。
必须得逃出去,找到一个缘由,一个答案,或者一个结束。
除了这个念头,其余记忆几乎成了浆糊。剧痛伴随着人骨磨石的摩擦声,从未停歇。黑暗催生无数幻觉,尹辞渐渐生出无数妄想,借以逃离现实。
直到第一声“啪嚓”声响起。
厚重的石棺竟被他生生磨出一个洞。天无绝人之路,破洞之后并非严实的泥土,而是临近一处地下空穴。
尹辞似无所觉,继续顺着破口撬磨石棺。
有了空穴作为抛弃残肢之处,他的效率更快了几分——只要石棺有一处破损,接下来的毁坏堪称顺风顺水。日往月来,巨大的空穴几乎被骨骸堆满,尹辞终于磨开了可供通过的破洞。
可惜他已然半疯,尝不出喜悦之情,只知道继续朝前挖。不知过了多久,他几乎只剩骨头的双手触到了炽热的黄沙。
几乎将人刺瞎的阳光洒了下来。
他动物似的窝在黄沙之中,一条蛇蜿蜒而至,被他一口咬断,塞入喉管之中。尹辞在茫茫沙海之中行尸走肉似的游荡……再之后,便是遭遇沙匪,再遇见那个收留他的村庄。
正如陈千帆所记载的。
而按照陈千帆记下的时间推算,他在那地底石棺之中,至少待了八十余年。
斩首是真的,无尽的黑暗也是真的。尽管他一直将它们当做“妄想”的一部分,那份恐惧与疯狂却始终藏在他脑海深处,时不时将他推至悬崖边沿。
有些事,似乎还是不要想起来为好。只是一颗石球滚落,他又被迫立于崖边。
【尹卿,朕定然不会负你。】
【好兄弟,就算我死,也绝不会辜负你。】
【老朽定然不负尹将军所望。】
……
真是笑话。
他准备好了为天下而死,为亲人而死。可他从未准备过那般“活着”。
无边黑暗之中,尹辞握紧拳头。一切本应冷硬无比,可不知为何,他的右手十分温暖,像是挨着暖烘烘的火炉。一切痛苦依旧,荒唐如昔。然而面对那铺天盖地的黑暗,他失去了走火入魔的冲动——
尹辞攥紧右手,缓缓放在心口。黑暗之中,一簇金火在他右手上欢快跳跃。
还不把我弄醒,臭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