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年终
听了尹辞简明扼要的说明,花惊春有些犹豫,声称要好好思索一番。苏肆与闫清见赤勾的人离开,脸上都松快了不少。室内唯有一人愈发紧张,抖到凳子腿咔咔磕地。
时敬之把许璟明嘴巴里的抹布一抽,愉快地旁观此人干呕。
“你……你要杀我。”许璟明带着满嘴抹布味儿,早没了鬼墓下的派头。“你们故意卖赤勾人情,让他们撺掇众门派举办武林大会!就为了妨碍曲断云,夺取视肉!你知道我全听见了,你肯定不会放过——哎呦喂!”
时敬之毫不客气,径自给了这异母弟弟一个爆栗。许璟明娇生惯养,顿时被锤出几点泪花。
“你不是引仙会的人,我杀你作甚?我们在赤勾闹了这么大动静,长耳朵的都能听说。要是把你杀了,不知凭空添上多少麻烦。”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引仙会的人?”
时敬之几乎是怜悯地瞧了他一会儿:“引仙会不喜皇帝耳目,也不收傻子,你刚好两条都占。”
许璟明瞬间气不打一处来,可他想到此番境遇没准是曲断云起的引子,又提不起精神痛骂时敬之——就算这个兄长是倾国之灾,也不能什么屎盆子都往上扣。
然而时敬之仿佛看穿了此人心思:“你被曲断云坑成这样,不如看他吃瘪。那人想让你死在赤勾,我就告诉天下人你在这,让他和官兵一起把你接回弈都……到时你老老实实守在皇帝身边,国师不会冒险动你。”
“曲断云确实是引仙会的人,本王可没说他与这事有关,你又如何得知?”
“你有没有想过,为何那人要特地把你迷晕,扔进地窖一起烧?”
时敬之面无表情地俯下身。
“反正要嫁祸赤勾,不如一开始就把你杀了,尸体扔到这里,绝不会横生枝节。那人不亲手杀你,不是有交情在,就是杀你‘不合习惯’……能对得上的,我只能想到曲断云。”
时敬之特地留心过,曲断云此人很有意思。他并非良善,却也谈不上虚伪。此人前脚以鸡汤赠侍女,后脚就能将侍女送与许璟明。那做派比起惺惺作态,更像自成一套善恶逻辑。
许璟明身为容王,身份尊贵。尽管他不重视平民性命,可无论是按大允的律法,还是太衡的规矩,许璟明都罪不至死。
不过到了这一步,他还不能确定。他与曲断云接触甚少,如今只能看许璟明的反应——
果然,许璟明目光飘开,人也瑟缩了下。
许璟明见过吴怀的术法,旁听了尹辞与花惊春的交谈,晓得此事与国师一脉脱不了干系。曲断云这时出现,绝不会是巧合。
……更可恨的是,时敬之说到了点子上。为何不提前下杀手?若主谋是时敬之,怕是早就把他大卸八块了。
能做出这种事的,他也只能想到曲断云。生于曲家,长于太衡的曲断云。
许璟明眼眶有些红,他咬牙切齿了一阵:“好个伪君子,连自己的手都不愿脏。”
时敬之并未接这个话茬。他只是挥挥手,叫闫清送许璟明回房,顺带当个看守。
眼巴巴瞧着闫清听话走人,自己的陪床成了白爷,苏肆顿时不乐意了。他挣扎着撑起身,气哼哼道:“消息你们安排了,赤勾的同盟也到手了,干嘛放那厮回去?杀了扔到弈都附近,皇帝老儿也怨不得赤勾,说不准还会罚那曲断云呢。”
“我还有事要问曲断云,他得好生等着。至于许璟明,我自有用处。”时敬之心不在焉道。
外人走没了,他不时偷看两眼尹辞,那股泛着酸味的失落感再次弥漫。
尹辞瞧了时敬之一会儿,突然他背对苏肆,捉住时掌门的手。后者一头雾水,但也老老实实让他抓着——
只见尹辞将手引至唇边,轻轻咬了一口时敬之的食指指节。不久前时敬之为抑制欲求,差点咬上同一个位置。
不同于下嘴没数的时敬之,尹辞的力道不轻不重,温热的舌尖稍稍扫过指节。时掌门倒抽一口凉气,霎时间心神领会。他双眼发亮,方才那点失落烟消云散。
百忍成钢的可不止他自己。
时敬之心情大好,他低下头,与尹辞咬耳朵:“走吧,子逐。天快亮了,咱们不如去小酌两杯。”
一日后,国师府。
江友岳凝视着字衣,他的眉间不见半点褶皱,心情一片大好。
“抢不过太衡,便选了赤勾这把刀子。不仅没有陷入绝望,还知道用武林大会拖时间,不错。”他抚须长叹。“这一代的欲子,果然大有可为。”
诸多国师前赴后继,总算迎来了曙光。只有一点点美中不足,曲断云最近愈发不老实,须得妥善处理。容王许璟明没除去,得打探清楚情况,省得他在关键时候坏事。
待这一次风波过去,百年大计终将成功。
第128章 病因
花惊春冲着吴怀的头颅发呆。
时敬之将那颗脑袋里里外外研究完了,顺势转赠给赤勾。花惊春得了故人脑袋,一时不知该怎么处理。
她与吴怀打小相识,对赤勾教俱是憧憬万分。吴怀借着天资,少年时跟了引仙会的成员,朝弈都一去不复返。起初他还会为她写些信件,渐渐连信件也不见了。
热血常冷,韶华易逝。许是吴怀见了广阔天地,无意于贫瘠西北和摸金教派。
弈都花花世界,吴怀不愿回沙阜便不回。花惊春见怪不怪,并未深究。
她行事雷厉风行,向来不执着于儿女情长。直到乌血婆被害,“少教主”出现,她才再次见到吴怀熟悉又陌生的脸。
她已然四十余岁,而他的时光如若停滞。唯一能证明他们相识过的,只有吴怀仅剩的一丝“慈悲”——他没有将她当场杀死,而是叫人扔下三省崖。
除此之外,她只瞧到一个傲慢冷酷的陌生人。
引仙会对外形象一向温吞,吴怀也不是人云亦云的无谋之人。二十余年过去,对方的变化让花惊春心惊肉跳。被这样一个组织盯上,赤勾真的算逃脱一劫了吗?
她到底还是同意了枯山派的提议,以赤勾之名要求举办武林大会。横竖赤勾教是名副其实的魔教,无需参与其中。根据尹辞的说法,武林大会能分散引仙会的注意,求得赤勾一时太平。
枯山派还捏着他们的少教主,花惊春找不到理由拒绝。反正按照约定,赤勾只需要动动嘴皮子……
……才怪!
“时掌门,武林大会的提议我们提了,反响不错。”
花惊春耐着性子道,脖子仰得发酸。
“一连串灾祸来的蹊跷,各门派损失惨重。大家见太衡要得视肉,总会想要最后一搏。这个架势下去,过不了两天,太衡就得给出回应。所以……”
时敬之缓缓探出脑袋:“所以?”
“所以欠你们的人情两清了!就算我教挖墓掘坟,还是有底线的!”花惊春捧着人头,欲哭无泪。“使不得啊!”
时敬之笑得灿烂,脑袋又慢慢缩回阴影。
这哪是枯山派,分明是狐狸窝。师徒俩一个比一个缺德,花惊春悔不当初,只觉得魔教名号该拱手让人。
两三天前,武林大会的消息放出去了,许璟明也送走了。花惊春刚想洽谈下苏肆之事,时敬之便又提了要求。
【花姐姐,我想看看沙阜城的神祠。】那会儿时掌门的表情诚恳非常,分外无害。【你们不是和沙阜官员关系不错吗?能不能想办法讨一日封祠,就说赤勾要拜帝屋神君?】
赤勾教常年游走墓穴,格外在意鬼神之说。先前封祠拜神不是没做过,现今遭了大劫,拜一拜也应当。枯山派只是添头,带上也无妨。
随即她答应得爽快,悔恨得透彻。
赤勾教给枯山派腾了三个时辰,她当时还想着枯山派或许得了线索,要在神祠搜索些藏物。谁知这俩畜生背了两包工具,进来直冲神像,绕到神像背后捣鼓起来。
那叮叮当当的动静听得花惊春牙根发酸。亏得赤勾教是个魔教,她好歹忍下揭发两人的冲动,捧着颗脑袋欲哭无泪。
本来她还想神前许些愿,让吴怀走得安生,省得回赤勾作祟。现在一看,帝屋神君不亲手降罪,简直仁慈到了骨子里。只愿这师徒俩天打五雷轰时,九天神雷劈准点,别连累赤勾神教。
如果花护法能看到神像背后的景象,估计连神祠也待不下去了。
尹辞看着天人交战的花惊春,轻拍时敬之后背:“当心点,别真把人吓着了。”
“没问题,她瞧不见。”时敬之蹲得更低,手中银刀闪闪发亮。“三个时辰还是有点紧,总得快些。”
按照计划,武林大会之后,他们终究要与引仙会撕破脸。到时他们就没机会接近肉神像了,不如借赤勾的面子,好生研究一番。
两人按着纹理卸下一大块外壳,果然瞧见壳子里裹着的肉神像。这一具明显比永盛神祠的新鲜点,肉泥中的眼睛快速转动,甫一见到两人,顿时淌下泪来。
时敬之温柔地剥开层层肉泥,不时取一部分装好。神像缓慢地愈合,尹辞就以剑气控形,保证时敬之能越剥越深。神像巨大,随着时敬之层层深入,分开肉泥变得越来越难。时敬之脑门上起了薄薄一层汗,他擦也来不及擦,不少汗珠越过睫毛,渗进他的双眼。
时敬之刚打算拼命眨眼缓解,尹辞空出一只手,为他揩去额头上的汗。
“多谢。”时敬之舒了口气。“还剩多久?”
“半个时辰。”
“我差不多探到最里面了,你还有那种奇怪的感觉吗?”
尹辞沉默片刻,坚定地唔了声:“比先前更强烈了些。”
“我大概记下了肉泥的堆叠方式。还记得禁地那个树根巨像么?肉神像的结构与树根走向完全一致,那准是拿来给塑像人看的‘制造图’。”
时敬之一双眼锁着肉神像切口,双手继续朝里切割。
尹子逐是个凡人,这些肉泥原本也是凡人。两者都沾了“长生”,只是境况大不相同。尹辞对着这些肉神像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绝非无缘无故。肉神像由凡人所做,既然是人造之物,他一定能找出破绽——
嘶。
一声轻响,时敬之的刀刃触到了什么。
层层肉泥里居然出现了一块写有血字的白布。白布吸饱血水,在暗红肉泥中不算扎眼,只能依稀辨出旧时颜色。它位于肉神像中心,包裹了相对结实的物事。厚厚的肉泥与骸骨在其上交错,将白布后的东西牢牢护在中心。
那八成是肉神像的“核”。
时敬之四下探了探,选了一处没有太多骨头遮挡的凸起。他忍着手腕酸软,小心翼翼地挑着白布,如同侍弄一朵脆弱的花苞。
布巾后的触感略显僵硬,或许藏着肉神像不死的奥秘。
谜底在前,时敬之有些感慨。想当初在禁地,两人忙着相互提防,满心都是视肉。他们任由肉神像烧得面目全非,实为一件憾事。
……好在一切还来得及。
时敬之没有破坏写了血字的布巾。他做了个深呼吸,银刀灵巧地寻到缝隙,终于把布巾彻底翻开——
半只苍白的手露了出来。
那只手修长漂亮,肤色无比白皙,不见半点腐败之相。缓缓蠕动的肉泥之中,这只手让他脊背发寒。
他见过这只手。他吻过这只手。这只手曾将年幼的他护住,也曾给他最安稳的拥抱。
……他绝不会认错,这是尹辞的手。
在他意识到之前,饱含恶意的真相就洞穿了他的胸口。时敬之的手终于抖了一抖,银刀险些叮当落地。
尹辞正站在他身侧,瞧不到狭长切口中的景象。他还以为时敬之体力不支,刚要出言安抚,就见那人转过头,一双眼里尽是惶恐。
“我知道……”
时敬之舔舔干裂的嘴唇,声音有些虚弱。他试着寻个温柔无害的话头,却没能在血腥之中找到半点干净地方。
“我知道贺承安为何要一遍遍砍你的头了。这肉神像并非你的同类,它的芯子是用‘你’做的。”
他近乎自暴自弃地脱口而出。
尹辞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一脸空白地瞧了会儿时敬之,打算亲自凑近去看,直接被时敬之一只手拦住。
时敬之声音干涩:“最里面是你的身体。你……你最近心神不稳,不要看为好。”
说完,时掌门将白布与肉泥逐层复原。随后他拦在肉泥前,等待切口慢慢长好。尹辞没有强行推搡他,只是沉默地站着,明显在等他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