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年终
“你练你的剑,管这些作甚?”
“用法术遮掩,那么他对己身罪责心怀愧疚。要是他真的‘问心无愧’,只能说这人自认‘大善’,牺牲无辜也在所不惜……我要与他交战,自是知道得越多越好。晓得曲掌门是怎样的人,就晓得怎样与他打了。”
见闫清神色庄重认真,尹辞不禁微笑:“怎么,你想赢他?”
“没想过赢。”
闫清答得心平气和。
“……但我也没想过输。”
接下来几日俱是晴天,大会状况与众人猜想的并无区别。
纵然是小门小派,大家也打得卖力无比。强如曲断云,对待对手仍是万分认真,不像某个门派——
枯山派大弟子好像在拿对手琢磨新剑法。那人完全不把对手放在眼里,兀自在台上琢磨,一会儿这里戳一下,一会儿那里捅一回。对手们犹如猫爪子底下的老鼠,纷纷表示受不了这等折磨,不如跳下台子放弃木镯,给自己一个痛快。
此人做派邪异,真不是魔教被放进来了吗?
不过尽管尹辞胡闹,实力还是明明白白。不少人在他身上押了重金,指望他与施仲雨来个正邪之战。
另一拨人则更担心台上的知行和尚发作。枯山派可是见尘寺的仇家,弑师践道之敌在前,知行和尚居然没犯嗔戒,好一个出家人。
毕竟那个枯山派下人比大弟子还过分。
闫清充分发挥了慈悲剑的效用——无论对手刀尖棍棒,他都会把慈悲剑一横,冲对方大大咧咧掷过去。
在座都是名门正派,谁不晓得慈悲剑之能。没人晓得自己的执念多沉,这一个搞不好就是泰山压顶。众人不敢以性命冒险,不得不旋身躲避。
然而不躲还好,这动身一躲,紧接着就会被闫清踹下台子。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枯燥无味。靠着这一剑一脚,闫清竟然一路披荆斩棘,没有早早淘汰出局。
这种毫无侠气的比试差点激起公愤。不就是能拿起慈悲剑吗,栓一只猴子来,猴子也做得!
好在待到明日,决战之人便能定下。这位下人的蒙混过关之路,约莫到此为止了。
随着无名小卒淘汰出局,氛围愈发热闹。名号响亮的曲、施二人,人人喊打的枯山派自是不用说。哪怕遭了视肉之乱,各门派仍留了些高手——
长乐派虽然在鬼墓失了个麻杆掌门,这回又冒出一个抢尽风头的布袋掌门。他晓得要对上尹辞,面上却没有半点忧心。反倒翘着小指捋着胡子,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另有一名不见经传的九天会,参会两人是一对双胞胎青年。虽说没有名气,两人出手老练非常,一瞧便不是好相与的。两人被分在了不同组,都还没被淘汰。
“就剩八个人,太衡就算了,枯山派咋一个都没少?”
“狗屎运罢了。瞧见没,那是长乐派的徐掌门。他不知学了什么术法,运势旺得不得了,打到现在都没输过……不过姓尹的出手毒辣,这局真难说。”
“九天会那俩挺厉害。可惜林巽和林震不在一组,我还想看双胞胎比试呢。林震此回遇到曲断云,八成赢不了了。林巽和施仲雨排在一起,还有点看头。”
“枯山派那个下人对上了太衡周长老啊,这回扔剑估摸着没用了。唉,要是见尘寺愿意派人参与就好了,早就该有人教训教训那乱丢慈悲剑的狂徒。”
“先押注,先押注。别的不说,先赌个太衡周长老赢……”
闻讯而来的看客数不胜数,金玉帮开始鼓动人们拿碎银铜钱押注,随手挣点银钱。眼见参会人数要从八人变成四人,众人热情空前高涨。
尹辞懒得理会喧闹人群,更懒得理会来套近乎的徐掌门。谁知这布袋似的壮汉完全不看人眼色,一路屁颠屁颠跟到废屋之前。
所有人都晓得枯山派住在这,时敬之装病的戏也要演足。尹辞无奈,只得转身应付:“徐掌门有话,明日战完再说。”
长乐派徐掌门仍是一脸笑意:“你我明日要交手,怎么说也是缘分。我对尹小兄弟仰慕已久,不如共饮一杯,省得明日伤了和气。”
尹辞烦不胜烦——闫清出去练剑,苏肆照旧黏过去了。眼下这儿只有他一人,他不太想给这块牛皮糖亲手沏茶。
“不必了。”
谁知他话音刚落,一股血味便钻进鼻子。尹辞神色一凛,只见徐掌门笑容深了几分:“尹小兄弟太客气了。”
废屋门甫一敞开,尹辞就瞧见了被人制住的时敬之。
时掌门面色苍白,可怜兮兮地歪着脑袋。他的长发间沾了些许草碎,嘴角还沾着刚呕出的新鲜血渍。挟持者立于木椅后方,短刀比着时敬之的脖颈,利刃已然挨上皮肤。
时掌门的傩面被人取下,那张妖气十足的脸暴露无遗,真真是我见犹……无话可说。
这狐狸还玩上瘾了,尹辞心想。
劫持时敬之的人武功稀松平常,断然伤不到时敬之。时掌门这状况,比起尽职尽责“坚持装病”,怎么瞧都更像是乐在其中。
“阿辞,救救为师!”时敬之摆足了落难的模样,“虚弱”地呼喊。
尹辞叹气道:“徐掌门,长乐派好歹是名门正派,这算怎么回事?”
“我连你的十之一二都不如。”徐掌门坦然道,“明日上台,老夫必败无疑。枯山声名狼藉,何苦白占这一个位置?”
说着,他掏出一个小小司南。那东西在他掌心乱转,渐渐停在某个卦象上。
“我长乐派在鬼墓损失惨重,幸而得了神君垂青。得了这么个知人强弱的小物件儿……”
“弱者战胜,强者胁迫么?”尹辞冷哼。
徐掌门不屑地啧了声:“胁迫还是第一回,剩下的我叫人花过钱了。除了你们这些白日做梦的,谁会真想从太衡手里拿视肉?除此之外,不过是为名为利,都能商谈。”
尹辞不语,只是好整以暇地瞧着他。
长乐派的确损失惨重。它的名气本就一般,这一回更是雪上加霜、气数将尽。徐掌门如此急功近利,无外乎想要一个响亮名声,让长乐派在江湖上夺回几分面子。
见尹辞不慌不忙,徐掌门额头有些冒汗。他稳了稳心神,这才坚持道:“好在枯山不算名门正派。今日下手,我明日对上问罪镜,还能问心无愧呢。你的师父暂时交给我们保管,等明天你输给我,我会把他囫囵个儿放回来。”
徐掌门功夫尚可,就是没做过这等要挟之事,脸上就差写上“色厉内荏”四个大字。挟持时敬之的人也没有分毫戾气,只要稍稍施压,便能化解此局。
“原来如此。”尹辞道,“到了这岁数,还在盲信那些法器物件儿,怪不得长乐派没有起色。单单瞧了几场打斗,便以为一切尽在掌握——”
血味陡然浓烈了不少。
尹辞几乎是下意识动起来,他一手按上挡灾符,一手挥出吊影剑。磅礴的杀意四下奔涌,他目光还没转过去,剑尖已经刺穿了劫持之人的手掌心。
那人登时惨叫一声,短刀叮当落地。
“怎么回事?我还没说话,你动什么手!”徐掌门的震惊不比尹辞少。陡然炸起的杀意与戾气太过骇人,他腿软成了糖稀,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
“我、我不知道……他刚刚乱动,我手一滑……”那人武功一般,何时见过这等阵仗。被那饱含血意的煞气一压,瞬间尿湿了裤子。
时敬之微微歪头,漂亮的颈子上多了道不深不浅的伤口,鲜血不住地往外涌动。这伤口不足以致命,但看着颇为骇人。
尹辞注视着那些血,甚至忘了继续报复。他冲去时敬之跟前,急急忙忙地包扎伤口。长乐派两人哪敢再要挟,登时连滚带爬地逃向门扉。尹辞空出一只手,刚想以剑气强行“留客”,一只苍白冰冷的手突然伸出,死死攥住了尹辞的手腕。
“嘘,没事。”
时敬之终于动了。他竖起沾血的食指,虚虚比在唇前。鲜红的血迹染上嘴唇,很是触目惊心。此人长发凉滑如丝,抓住尹辞的手冰冷苍白,伤口滴下的血却热得灼人。
那对眸子也亮得一如既往,混了恰到好处的狡黠。
“不要追。”
第133章 傩面
“不要追。”时敬之低声道。
他不再死攥尹辞手腕,而是手掌下移,掌心覆上尹辞的手背。两人挨得近,只是一两个动作,又带起了浓重的血腥。
时敬之没有多话,抬起头,笑容满面地瞧着尹辞——被人切还切得这样开心的,时掌门怕不是普天下头一个。
尹辞冷静下来,霎时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面对这人的事,自己似乎做不到先前那般冷静。诸多光阴磨出的沉稳与理性,居然抵不过刹那间加重的血腥之气。不过万一的变数,搁在此人身上,也能教他乱了方寸——
那一瞬,自己无疑启动了挡灾符。
由于是诅咒法器修改而成的,挡灾符的设计相当简单。妖皮之上存了个薄弱孔洞,就算没有内力,拿根树枝戳穿也能发动。尹辞虽说没有内力,剑气控制出神入化,不可能失误。
挡灾符运作期间,被“挡灾”的人一切伤口都会转移。此时此刻,那道艳红的口子却仍留在时敬之颈子上,持续不断地渗血。
“……你知道了。”
自己没有失误,陈千帆的符咒也不可能是次品。那么仅剩的可能——时敬之察觉到了身上的挡灾符,提前做过手脚。
时敬之没有直接回答,他龇牙咧嘴地摸了会儿颈子上的伤口:“这高低要留疤,到时喜服得专门改改。”
尹辞:“……”
时敬之:“衣服都弄脏了。子逐,帮我取银针与蚕丝线来,我得把这伤口缝上。”
尹辞终究叹了口气:“敬之,我不该瞒你。”
时敬之猛地抬头,一下子扯到了伤口,疼得吭哧了半天。可这半点没冲淡时掌门脸上的喜色:“再说一遍。”
“我不该瞒你,对不住。”
“不是这个。”时敬之捂着脖子,“我晓得你的念头,也不怪你。来,再叫叫我的名。”
尹辞的情绪给此人搅得混乱不堪,他一面气时敬之糟践自己,一面又觉得自己这是百步怒五十步。这滋味当真是酸甜苦辣纠集成团,复杂至极、又细微无比。
如今回想,这小子旁敲侧击了他许多次。而自己到底还是端着点长辈架子,始终没有坦率承认。
“再叫叫我。”时敬之趁热打铁。
这小子就知道乘虚而入,自己早就该晓得。尹辞从药箱里翻出银针蚕丝,搁好热水白酒:“行了,还是我来吧。”
时敬之假装没听见。
“敬之。”尹辞无奈地穿针引线。
时掌门心满意足:“嗯,你缝。你给我那锦囊的时候,还把我当小辈看吧?这事儿真不好说提,一个不对,就弄得和挟恩图报似的。”
他说着说着,慢慢侧过面颊,蹭了蹭尹辞没拿针的手。
“再说一见你,我就不晓得怎么说话了。这事本就凭空说不清,我不想你厌烦我。”
尹辞又心疼又好笑:“所以你就引我先出手?”
“是。不过我也不想拿性命开玩笑,刚好长乐派撞上来,就顺手一用了。这样我的‘重病’也更可信,一举两得。”
蚕丝线上浸过麻药,缝起来不痛。时敬之甚至就着姿势之便,探头啄吻了下尹辞的前额。
“我确实没想到,子逐会露出那般惊慌的表情……是我不好。”
可惜时掌门的语气满足大于歉意,眼中嘚瑟之意藏都藏不住。尹辞一句“为何不直说”卡在喉咙里,又被咽了回去。百步怒五十步的场景再现,他怀疑这小子事先算过,精准地按死了他每一簇心头火。
……不过想要彻底拿捏他,这小子还是嫌嫩。
尹辞忍住扯他耳朵的冲动,手上缝合的动作又轻了几分。正当时敬之放松到不能再放松时,尹魔头眼神一斜,清了清嗓子——
“下回我定然会与你商量。”
时敬之瞬时动作一僵,整个人有点恍惚了:“下回?”
“嗯,下回。”尹辞洗净手上的血,“当初我将此物赠与你时,确实把你当做命薄如纸的小辈看待。横竖我死不得,为你挡一挡也并无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