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年终
头顶晴空万里,四下是不算繁华的村镇。对手剑式炽烈,身上的烧伤痛彻心扉。恍惚之间,闫清仿佛回到息庄一隅,回到盛夏燃火的灶台前。
柴房闷热如酷刑,他被醉酒的父亲晃悠着踹翻,烧红的铁棍在脊背上一下下狠戳。
【刚才端的肉都酸了,小畜生,你是不是故意的,是不是想毒死老子?是不是?】
【咱家没井,天热放不住,爹……那是最后的肉了,还能吃,真能吃。】
【放屁,给亲爹吃臭肉,我看你就是想药死老子!】他的解释没有半点用处,他的父亲压根听不进去。【娘的,怎么一股焦味,好好的饭又烧糊了,还说不是故意的!】
因为他在被踩在地上打,压根站不起来,更不可能看火。但是闫清乖巧地保持了沉默——若是继续解释,怕是打得会更狠,饭糊得也会更厉害。
就算他尽力呼救,村人也不会帮忙。说不准这会儿正有人待在院外,指指点点看好戏。
【这才对头。】
见闫清不反抗,他的父亲才心满意足地松了松脚。
【就你这身板还想害老子,早知道打不过,就别做这些多余的事……记着点,人的命是老天给的,你这辈子就这样了。】
回忆与现实扭曲地融在一处,闫清摇了摇昏沉的脑袋,继续机械地抵挡进攻。对面剑气越来越盛,他精心系好的长命锁绳子被削断,小小的银锁叮的一声落在地上。
曲断云扫了眼长命锁,不屑地哼了一声。
两道声音一先一后,混合成一道惊雷。
闫清突然笑了。血汗之中,这个笑容格外单纯,由此带了点瘆人的意思。他放弃防守,就地朝前一滚,将那长命锁紧紧收入怀中。
“我晓得了。”他咕哝道,“原来如此。”
还没等曲断云反应过来,闫清将石剑猛地朝石台上一插。擂台石块哪敌得过幕炎石,顿时被击成数块。慈悲剑一挑一掀,石板与石块齐飞,个个都沉重无比。曲断云长剑狭窄,一时防不住这么多碎石,不得不后退数步。
“雕虫小技。”
“是啊,雕虫小技。”闫清笑道,“你我拼的,可不就是这些雕虫小技?”
慈悲剑剑气刚而不厉,剑风托起石块,使其颠簸于空,久久不落地。曲断云视野受限,只得以剑气裂石,谁知石块越裂越多,越来越碍事。
空石大师亦是凡人,实力照理不如阎不渡。世间比试,比的又何止是“一方高下”。一问万千答,“武”只不过是答案之一。
而凡人之于妖材,取胜的关键……
慈悲剑黯淡无光,能将闫清遮个大半,与石台碎块近乎一色。更别提那些石块被闫清剑气所托,个个摇摆不定,令人眼花缭乱。而贯乌剑明亮非常,只消一眼,便知道曲断云身在何处。
场上形势一朝逆转,台下众人如同被掐了脖子的鸡鸭,顿时没了声息。
叮。
银器碰撞石板的声响传出,曲断云下意识向反方向旋身。
他方才才瞧见此人将长命锁放在怀中,不过又是一次雕虫小技,声东击西罢了。他只要算出闫清最有利的攻击方位,便能一剑——
谁知他剑气还没送出,后腰便猝不及防中了一脚。
闫清正正是从碰撞声响起处跃出,身形快如闪电。他这一脚使足了浑身气力,炸起一串模糊的裂风之声。曲断云到底经验丰富,他瞬间炸出浑身内力,试着平稳身形。哪想闫清恰恰在这会儿掷出慈悲剑,直指他的背心。
不得不躲。
曲断云一咬牙,只得在空中侧身。按理说,闫清没了剑,剑风理应瞬间散去,所有碎石稀里哗啦落地。怎料那人扔出剑后,便学那周长老拍出掌风——闫清惯用大剑,照猫画虎。学出的掌风粗糙稚嫩、伤不得人。
可动动石头足够了。
一块石板屹立不倒,正正卡在曲断云的落脚之处,被掌风扇得一斜。
从长命锁落地,到石板歪斜,一连串动作不过瞬息。
曲断云刚以为自己立稳了脚跟,脚下石板骤然一斜。他下盘没稳住,只是蹒跚了一步,他便与石板一并坠去场外。擂台不算高,曲掌门的靴子踏上泥土,几乎毫无声息。
然而这一步仿若一场无声的爆炸,霎时满场鸦雀无声。
一时间,人们甚至没能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其实你更像阎不渡。”闫清在台上半蹲下身,低声说道。四下针落可闻,这一句话声音虽低,却教人听得无比清晰。“你与我对战认真是认真,骨子里却仍没把我当回事,也没有用‘看人’的角度看过我。”
他苦笑一声,张开满是鲜血的手,露出那个造型简陋的长命锁。
“你招式凌厉,剑带阳火,若是击中了它,它就彻底毁了——我方才将它拾起时,并未遮掩珍惜之色。这既是我的心爱之物,我又怎会拿它来‘声东击西’?”
曲断云恍惚地站在原地,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这是我刻意留的破绽,你要能将‘我’这个对手看在眼中、记在心里,绝不会错判……曲掌门,我原以为你是个值得敬重的对手。”
闫清叹了口气,兀自继续。
“真是可惜。”
第136章 对质
起初人群沉默如死水。渐渐这死水沸开,骚动喊叫越发响亮。惊慌失措者有之,起哄喝倒彩者有之。众人只当此事有两种结局——要么曲断云赢得轻松,要么曲断云赢得艰险。“太衡曲断云会输”一事,再疯的人也没想过。
那可是枯山派烧火端水的下人,连徒弟都算不得!
这下可好,最后成了枯山派大弟子与枯山派下人的较量,单是看派内地位,也该是大弟子赢。枯山派身上的泥点子还没洗清呢,怎的成了天上掉下来的盟主?
好在还有几个人维持了清醒,大喊“要对质”“要服众”。否则光凭金玉帮那些武功粗糙的门人,决计拦不住输光家底的老赌徒。
知行和尚冷眼瞧着台下骚乱,只是双手合十,默念佛经。他身后两个武僧仿佛蒙了布的木头,一动也不动,连呼吸都瞧不出。
终于,曲断云回过神来。
与众人所想不同,他并未对闫清发难,而是转身瞧向时敬之的方向。结果时掌门兴致勃勃地持续装死,连目光都不与他对。
曲断云深吸一口气,朗声道:“曲某服输,接着还请帮主安排。”
安排?还安排个啥?金玉帮帮主因为开盘设赌局赚了大笔,心里一面爽快一面不安,笑都有些扭曲了。他搓搓一双胖手:“诸位稍安勿躁,且去用午膳。待下午对质完了,比试再行安排——!”
闫清拄着慈悲剑,摇摇晃晃爬下擂台。他满怀希望地四处瞧,仍没瞧到挚友的身影。
“莫回屋子了,你就在这附近歇着。”尹辞号了把闫清的脉,“掌门不好瞧伤,你去那边的郎中那儿瞧瞧。”
到底是大庭广众之下,曲断云自视甚高,没使毒的招式。闫清遍体鳞伤,看着颇为凄惨,却没有留下太麻烦的病根。
“阿四呢?”
“不晓得。他素来喜欢到处乱跑,武艺也不错。那样一个大活人,丢不得。”
“可是……”可是但凡自己受伤,苏肆绝对会第一个冒出来骂他。他刚与曲断云打了惊天动地的一架,苏肆却不知所踪,怎样想都不合常理。
“我还是回屋看看。”
“不行。”这次开口的是时敬之,“你身子虚,又爆了阎家后嗣的身份。大门派也就算,有些想不开的小门派没准找你寻仇。就待在这,哪里也别去。”
闫清有些低落,终归点了点头。那两个郎中似是闻着血味儿来了,早就准备好了物美价廉的药膏,疗伤手法倒也利落。
作为对质的当事者之一,枯山派师徒自是哪儿都去不得。尹辞早在罐子里存了粥,众目睽睽之下一勺勺喂给时掌门。这会儿人们信了此人命不久矣——明明下人刚赢了曲断云,多大的喜讯!时掌门却没有半点欢欣之色。他面色惨白,眼圈发红。无精打采地咬着勺子,吞咽困难无比。
可惜他们听不见这狐狸的念叨。
“这不是粥。”他低声哼哼,鼻子使劲嗅着,目光都涣散了。“这不是粥,是烧鸡……是肉饼……”
饶是尹辞变着法子煮粥,汤水还是汤水。而擂台附近尽是摊子,百姓又爱极了重油重盐的爽快吃食。午膳时间到,四下全是烧鸡喷香,油炸脆响。香料洒在烤肉之上,寻常人都闻得见那油脂爆开的销魂味道。哪怕各门派忧心忡忡,午间饭食也丰盛顶饱,额外添了几分家常菜的香气。
对于欲子来说,这恐怕比阿鼻地狱还要恐怖几分。然而引仙会的人没准就藏在众人之中,细细瞧着这边的状况。这回要是绷不住,一切就前功尽弃了。
甫一出宫,时敬之想象过无数艰难险阻,偏偏没料到这个。
眼看时掌门眼泪都要掉下来,尹辞着实于心不忍。他垂下头,状似耳语,实则吻了吻时敬之的耳根。
“再忍忍。待此事过去,今日所见之物,我都能为你做出来。”
不错,这些粗糙吃食,怎能与心上人的手艺相比。时掌门抽抽鼻子,终于平静了不少,又乖乖吃下一勺粥。
尹辞自个儿没有清粥淡菜,他光明正大露着脸,买了些干净顶饱的吃食,与闫清一同分着吃了。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尹辞甚至多转了几圈。这副皮囊效力惊人,饶是知道枯山派声名狼藉,见此人温文有礼,也没几个人能摆出糟糕脸色。
眨眼间便是对质之时。
擂台被闫清损坏大半,一时修缮不成。金玉帮帮主在破石台上另架了木架,铺上干净布毯。知行和尚携着两名武僧,安安静静立于一侧。尹辞推着时敬之的木椅,两人立于另一侧。曲断云则携门人站在中间,一脸沉思之貌,不知在想些什么。
几个阅水阁弟子携了笔墨纸砚,坐于擂台边沿。他们的笔已然吸饱墨汁,几双眼睛死盯场内,眨也舍不得眨。
“枯山派为得阎不渡讯息,硬闯回莲山佛心阵,此事可属实?”
好在曲断云走神归走神,并未忘记询词。
知行心平气和:“属实。”
尹辞微微一笑:“属实。”
曲断云唔了一声:“枯山派破佛心阵,败贪嗔痴三主。上山之后,见尘寺以礼相待,并未怠慢。此事可属实?”
两人表情不变:“属实。”
“枯山派要求之下,见尘寺觉非方丈同意枯山派参观地宫。枯山派地宫见慈悲剑,其下人将剑拿起,此事可属实?”
想到彼时觉非方丈的神采,知行和尚面皮动了动,露出一丝悲戚的神色。
“属实。”知行和尚话语发涩,另补了句。“闫施主是以自身之力执起慈悲剑,并未使用邪法。”
“确实如此。”尹辞平静地附和。
台下一阵嗡嗡议论之声,到此为止,境况听着都算正常。无论怎样想,也不至于变成弑杀两位高僧的境况。
曲断云停顿片刻,而后继续道:“枯山派时敬之执于视肉,见状起了不轨之心。令其下人偷盗慈悲剑,其后东窗事发。出家人慈悲为怀,并未为难枯山派。时掌门仅是被觉非、觉会二人相约会面。”
“知行师父为觉会大师之徒,刚好随行。时敬之求剑心切,顺势以阳火之术谋害两位高僧,而后仓皇逃窜。此事可属实?”
台下议论声更响亮了几分,这当真是东郭先生怜狼的悲剧。不过看那时敬之一副时日无多的模样,想必能做出这等铤而走险的恶事。
台上,尹辞与知行谁也没说话。正待曲断云催促之时,一个干哑的声音在台上响起——
“不实。”
站在知行身后的一个武僧前进一步,摘下兜帽。那武僧高高瘦瘦,年约四十,生了张极好认的苦瓜脸。此刻他双手合十,腕子上的无量佛珠露了出来——
那正是“惨案中被害的”觉会和尚。
台下顿时炸开了锅。人们你推我我推你,恨不得离擂台再近些,仔细瞧瞧这位炸翻全场的高僧。事出突然,曲断云表情陡然凝固,一双虚握的手当即紧了紧。
状况确实与引仙会所预测的偏离了,只是这偏离如山倾,不止江友岳不知情,连他也控制不住。他忍不住又看向低头不语的时敬之,背后滚过一阵悚然。
这人究竟是何时开始布的局?
见尘寺出事之时,此人才离开鬼墓不久,根本不可能晓得引仙会的计划。欲子性本自私,根本没长什么恻隐之心,更不可能为一寺与己无关的僧人背上骂名。
只是一处暗害,这人就敢拿自己的求生之路来赌,布上一招天知道能不能用上的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