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年终
“我在此提议,将太衡派整个除名!”
施仲雨声音不算尖利,平日温润好听。可就是这句温润的话,轰地炸了马蜂窝。台下本来就吵吵嚷嚷,惹人焦躁。这下子太衡下人乱做一团,周长老更是脸红脖子粗,险些厥过去。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曲断云微微松开拳头,手心里一片冰凉的细汗。他的额头上也冒出细密汗点,声音不自觉严厉起来:“你尚不是我太衡中人,休得胡言乱语。枯山派对质已完,来人,将施姑娘请下去!”
见掌门发令,还是有两个太衡弟子飞身上台,试图触碰施仲雨。
谁想施仲雨不客气地转过身,从怀里掏出一物,呈于众人面前:“太衡逆阳令在此,哪个敢动我?”
她往那令牌中注入些许真气,一股古老庄严的气息骤然而起,凛然如千年晚钟。众人晓得那只是一块小小的令牌,心中仍不由得生出敬畏之意。
逆阳令近百年未现世,这回的大会实在是刺激过了头。别说看客目瞪口呆,就连见多识广的阅水阁弟子也面色绯红、呼吸急促,竟是当众晕过去了一个。
众人的注意力早就离了枯山派,时掌门携爱徒正处于最佳的看戏位置。面对自己谋划而出的局面,时敬之差点哀叹出声——这会儿要有些瓜子零嘴在手,那便完美了。
不过心上人在身侧,他也不算焦急。时掌门趁众人关注太衡,头一歪,快乐地靠上尹辞的胸腹。后者轻笑一声,拂了拂他的肩膀。
这回被架在火上烤的成了太衡。
逆阳令向来由掌门仔细保管,谁也不会蠢到质问它的来路。戚寻道尸骨未寒,太衡派刚从风雨飘摇中站稳脚跟,谁能想到会出这样的事。
“此令由戚掌门藏于花盆之中,在我离教之时赠与我。在此之后,我一直在调查戚掌门怪病之谜。见尘寺方丈、太衡戚掌门、赤勾乌血婆都是威震一方的前辈,几人先后身死,实在不像巧合。”
先前几个当事人出声,众人已然有所察觉。枯山派的嫌疑是撇清了,可那凶犯还没抓住呢!施仲雨这一串,台下人们顿时回过味来。叫嚷声渐渐停下,人们安静下来,俱是屏息凝神。
“觉非方丈、戚寻道、乌血婆三人死因各异,但我详查过三人被害时的状况,他们俱是死在‘双生根’这一邪物上。”
施仲雨朝台边走了两步,朗声继续。
“双生根须得借由诅咒术法生效,还需让人囫囵吞下。以双生根害人,虽说了无痕迹,但下手绝非易事。我由此猜想详查……令这三人中了妖法的,竟是我派赠出的沉心丹!暗害这三人的罪魁祸首,就藏在太衡之中!”
沉心丹可是太衡有名的宝贝,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一句出来,不消解释,有点见识的都知道怎么回事了。不少有点名望的侠士们皱起眉,瞧向场上的曲断云。
曲断云四肢发冷,余光扫过时敬之。那人还坐在木椅上,双目微闭,半倚着徒弟胸腹。似是察觉了他的窥视,时敬之特地睁开一只眼,笑得妖气冲天。
然而事已至此,曲断云竟想不出半点缓和事态的做法。他实现备好的每一步棋,这会儿都成了砸自己脚背的石头——
他特地挑选的周长老果然炸了,老爷子不顾体面,手脚并用地上台:“妮子,这话可不能乱说!”
果然,施仲雨趁机继续:“各位长老手中大概都有此物,剥开一枚便知。”
周长老心系太衡,自是不会顾及面子。他当即拿出珍藏的药丸,将其小心翼翼捏开。下一刻,其中裹着的细根猛地蓬开来,在众人面前随风飘舞。
见此异状,别说名门正派责问声一片,老爷子自己都气血攻心,当即呕出一口鲜血来。他把药丸往地上一摔,整张脸都紫了:“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沉心丹俱是被人做过手脚的。就觉非方丈的情况看来,十年前便是如此。”施仲雨高声道,“我太衡与这一连串惨案脱不了关系,岂不该避嫌?!”
来了,曲断云抿紧嘴唇。
这群人的目的,一开始就不是证明“曲断云是幕后黑手”,而是要把整个太衡踢出去。至于他曲断云个人是黑是白,都改不了这个局面——时敬之那厮,一开始就没把他当个正儿八经的对手。
引仙会在武林中的布局,至此全部毁于一旦。而他本应负责好这些事务,谁想会出这样大的纰漏。莫说截取“百年大计”,他连下任国师之位都未必能取得。
事情本不该如此。
曲断云一遍遍筛过自己接手后的行动,发现其中并无纰漏。莫非这真的是师父口中的“天意”……莫非那帝屋神君,真的从一开始就更中意时敬之?
不,他还不到放弃的时候。
“沉心丹的炼制由引仙会负责。”曲断云强迫自己冷静,继续温声道。“引仙会鱼龙混杂,我太衡极有可能被歹人利用。师姐,如此便要将太衡除名,是否有失偏颇?”
曲家大名鼎鼎,太衡又常年清名在外。正道人士们多少吃这一套,曲断云自始至终没有失态,也让人颇有好感。沉心丹嘛,场下有幸吃到的也没几个,受罪也是太衡自己人受罪。不少素来与太衡亲厚的小门派起了恻隐之心,不由地点头称是,议论声略微显出些割裂来——
“状况乱成这样,还是让太衡镇一下比较好吧。”
“见尘寺不也还行吗?有觉会方丈带着,乱不了。施女侠说得对,万一贼人藏在太衡,这不是给人嘴边送菜吗?”
“太衡总归大门大派,怎会那样夸张……”
施仲雨不理会曲断云,也并未被台下议论之声影响。她擦净双手,当众解开了拿上台的包袱。包袱里裹着个怪模怪样的法器。人们还在奇怪,只见施仲雨拔下头上的簪子,径直插进法器之中。
随着法器启动,簪上“珍珠”发出一阵柔和的光辉。
“是软鱼妖目!可以记录影像的软鱼妖目!”台下不乏金玉帮的商人,瞬间有眼尖的认了出来。
下一刻,施仲雨对战林巽的景象现于半空,在场所有人看了个清清楚楚——从林巽刻意调整站位角度,到林巽故意撞上施仲雨的残剑。
饶是今日擂台之上的发展百转千回,众人还是齐齐倒抽了一口凉气。
“断云,我思来想去,那歹人费尽心机谋害各位前辈,想必是很想插手武林之事。我势单力薄,又早早为枯山派说话,极可能被盯上。所以我也赌了一把——我赌那歹人亦会插手武林大会,这才重金购了软鱼妖目。看来我赌对了。”
施仲雨一字一顿道。
“歹人早先给枯山派泼了满头脏水,现今林巽拼了一条命,也要让我早早退场。然而林震遇到你,却什么都没做。就我看来,那歹人倒是很想让太衡取得魁首呢。”
“断云……曲掌门,既然太衡各位高手都吃了双生根,谁都有可能被威胁。那么为了江湖安定,太衡难道不该公而忘私,自觉避嫌么?”
终于,曲断云无话可说。
施仲雨将这话摆上台面,那么身为太衡掌门,他能给出的答案只有一个。
……难道他真的输了?他占尽地利人和,握着多年积累的布局,却输给了一个出宫不到一年的“人造妖邪”?
众目睽睽之下,他努力保持着得体的笑容。然而这一步又一步棋,着着封死了他的退路,饶是他搜肠刮肚,也找不出反击的手段。
曲断云头脑少见的一片空白。他下意识攥紧双手,想要以此攥住什么,可回应他的只有掌心中的疼痛。他一面知道自己败得彻彻底底,毫无运气成分,一面又为此怒不可遏,真气在体内横冲直撞。
败于自身瞧不起的对手,世上没有比这更让人郁结的事了。曲断云强行咽下涌到喉咙口的血,身子微微颤抖。
……还没有结束,还不能结束。否则他这么些年的努力,究竟算是什么?
心下五味杂陈,周遭空气凝重,曲断云的话语终于现出了戾气:“太衡确实该避嫌。只是枯山派一路虽不为恶,也鲜有善举。纵雾山挟恩图报一事,诸位应当还记得。只怕他们只为一己私欲而来,担不起这正道的担子……”
尽管有几分道理,这话着实有些重了。见曲断云冷得不寻常,台下众人没有立刻附和他,而是各自窃窃私语起来。
时敬之倚着尹辞弯起眼,捏捏对方的手腕——是时候落下最后一子了。
枯山派并未放过曲断云一瞬的失态。曲掌门刚说完,尹辞便果断踏出一步,走向呆若木鸡的金玉帮帮主。
“曲掌门说的极是,在下正准备弃权。”
尹辞语气诚恳,配上那张谪仙似的面孔,显得格外清正。
“吾师病入膏肓,此回我等参与大会,本就是想为吾师求视肉救命。师尊他身子不好,自是担不了盟主之位,在下要照料师父,亦是分身乏术……”
原本闫清还自诩看客,在台下一面惊叹一面喝着香饮子。陡然听到这句话,他险些把嘴里的香饮子全喷出来。
“枯山派小门小派,先前又恶名昭彰。若是得了盟主之位,想必各位心里都不会太舒服。不如让我派闫清暂代此位,待凶犯归案,太衡各位洗脱嫌疑,大会再办也不迟。”
尹魔头发挥了十二万分的演技,任谁看了也要动容。枯山派刚洗清冤屈,这景象的冲击力又大了数倍。
台下一片安静。
各门各派默不作声,个个都在心里打着小算盘。
比起前面一连串骇人听闻的消息,闫清那点魔头血统仿佛不算什么了。倒不如说,有魔头血统反而更好拿捏——这简直是送上门的明面把柄,什么时候要他下去都成。
这回太衡是指望不上了,外头还有个神通广大的“歹人”虎视眈眈,谁也不想当出头鸟。退一万步,闫清那小子好歹能拿得动慈悲剑,怎么说也不至于是个坏种。比起枯山派那对实力莫测的师徒,把这么个人暂时推上去,好像……也不是不行?
饶是站在枯山派那边,施仲雨的嘴角还是忍不住抽了抽。
这等服众方式,当真前所未闻。
被金岚拖上台时,闫清还没回过神。
闫清与台下千百张脸沉默对峙,大气也不敢出。他浑身包着绷带,双手捧着香饮子杯,一双鬼眼中满是呆滞和惶恐。第一声“盟主”响起,闫清手一哆嗦,盛香饮子的杯子啪嚓摔在地上。
他到底挣脱了鬼眼的厄运,没有像他爹期望的那样堕入魔教。
但自己是不是用力过猛,挣得有点太远了?
第138章 视肉
闫清手足无措地站在台上,眼巴巴等着谁站出来喊一声“盟主挑选岂是儿戏”。结果台下众人只是交头接耳,并没有人跳出来提异议。
他性子直,脑袋却不慢,当即想通了其中关键。
旁人看来,作为一个下人,自己尚能战胜曲断云,身为大弟子的尹辞只会更强。太衡失了资格,重新比试的结果也不会有差异。正道最守规矩,要是身为大弟子的尹辞当了盟主,枯山派保不准冠冕堂皇地占位。而自己上去,可以随时随地被撸下来。
如此一定,给足了太衡的面子,也给各门各派留了后路。
……道理闫清都明白,可他的梦想不过是正儿八经讨个生活,而不是当万众瞩目的焦点。
台下目光若换为剑气,这会儿他早成饺子馅了。
见状况稳定,金玉帮帮主噌地敲了下台边锣。他清清嗓子,真气扩音:“枯山派尹辞弃权,枯山派闫清不战而胜。诸君可有异议?”
台下窃窃私语声此起彼伏,但正如闫清所料,没有人光明正大地唱反调。
见状,金玉帮帮主燃了炷香。他目光扫过面无表情的曲断云,在台边踱了会儿。待到香烧了一半,他又扯嗓子重复了一遍。
“武林盟主定为枯山派闫清,诸君可有异议?”
见太衡这个领头羊保持沉默,台下仍没有谁站出来反对。不过已然有人纠结成队,讨论的声音隐隐大了些。不少人面上露出不怎么赞同的神色,却终究没有提出异议。
这种山雨欲来的气氛最折磨人。闫清战战兢兢捡起摔到地上的杯子,三步并作两步挨去师徒俩身边:“掌门,尹前辈,这……”
“让你当你就当。你武功称得上一流,不仅读过书,还在太衡学过名门正派之道。单说资格,你哪里不够格?”
看着闫清手足无措、惊魂未定的模样,尹辞哭笑不得。
“再者,你当了盟主。待这大会结束,太衡也没立场追杀你了。”
尽管这小子屁大的理想没有,可无论看胆识、头脑还是毅力,闫清确实能当此任。
更重要的是,自己与时敬之一个看腻江湖一心求静,一个欲壑万丈胸无世人。盟主的权力到手就好,至于义务……他俩谁也没精力管这烂摊子。
资质够用,机会也给了。能不能抓牢这次融入正道的机会,全看闫清自己。
果然,闫清思索片刻,终于冷静下来。他斟酌片刻,刚要开口,便听尹辞慢悠悠地补了一句——
“武林盟主也有月钱拿。按照规矩,盟主一个月可得十六两银子的劳心钱。对于大门大派,这点钱不算什么。但……”
闫清眼神一凝,当即立正:“我做!”
可惜年轻人的勇气只能维持一瞬,下一刻,闫清又整个瘪了下去。他可怜巴巴地瞧着师门,竭力不去看台下千百双眼睛:“……怎么做?”
“想怎么做怎么做,平日收拾物件、安排杂事,你不是挺得心应手吗?”尹魔头心硬如铁,一根指头的援助也不给。“自己想。”
终于,一炷香烧完。金玉帮帮主整整领子,昂首站于台子边沿。
“诸君——可有异议——?”
这约莫是最后一次询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