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年终
只有一个武林人留在附近。
沈朱取了阅水阁的记录笔,一边哼着小调儿,一边在江、曲脸上画些乱七八糟的图案——她能把这娇俏可爱的行为演绎得杀气四溢,也算是一景。白爷都被此人的杀气镇住,只知道弯着脖子缩在一边,叫都不敢叫唤。
时敬之伤疤没好也忘了疼。他顾不得姿势优不优雅、衣服得不得体,几乎是扑腾着站了起来,省得教这名义上的大哥自上而下俯视。
血脉相连的三人相距极近,构成个尖锐的三角阵。
皇帝扫了眼时敬之遍身伤口,半晌开口道:“我听说了,你将新鲜肢体接在身上养着,可让精气流通……可有此事?”
确实有。
为了测验“嫁接”的可能性,时敬之特地寻了些新鲜尸体。他给它们通上真仙的血,刻上法阵,硬生生缝在自个儿身上。几日过去,那些肢体不腐不坏,反而一日赛一日结实漂亮。
这些养出来的手手脚脚,后来被尹辞拿来诱骗曲断云,效果很是不错。
只是这事是时敬之瞒着尹辞试的。尹辞甫一察觉,发了挺大一通火——结果尹将军揍没舍得揍,也不忍再拿粥来喂,最后还是黑着脸清了他的伤口。
此事疯狂离奇,尹辞问出来是心疼,皇帝问出来,那可就是另一层意思了。
时敬之冷哼一声:“沈朱应当与你们说了具体。先不说体质合不合,现在我这多余精气断了,再医不得旁人……不信,你可以教人随便验,我保准不跑。”
皇帝明显怔了怔。
时敬之一脸戒备,满身“想拿我当人形视肉,没门”的警惕。
“朕不是……”许璟行疲惫地吐了三个字,像是想为自己解释。可他剩余的话语不知是声音太小,还是被他自己咽了下去,没人听到后续。
时敬之身子虚,刚晃了晃,便被身后走来的尹辞扶了一把。
尹辞换了身更得体的衣装,收了往日若隐若现的邪气。光是看那身气势,颇有几分征战沙场的大将之风。他有意无意地站在时敬之身前,皇家三角之势被他横插一脚、摇摇欲坠。
“陛下想道歉,不如爽快一点。”
尹辞轻描淡写地拉过话头。
“甜枣棒子,来来回回就那么几套,还是长话短说为好。”
许璟明看了眼面色苍白的兄长,牙一咬:“我道歉,我道歉成不成?大家都是被引仙会耍了,我们不该叫他怪物,我也不该害他……时敬之,你要是不解气,要不我给你磕三个响头?”
师徒俩没一个人吭声。
“是,皇兄是把时敬之软禁起来教育了。这事是我们做得不地道,可你们也晓得,那都是国师的阴谋……皇兄他身为九五之尊,肯定不能放着皇家异类不管。”
许璟明快速摇着扇子,眼神有点飘忽。说的话比起道歉,更像磕磕巴巴的解释。
“至于尹、尹大人,这事儿是太祖搞的,事情都过去三百年了——”
“够了。”
许璟行叹了口气,他冲一旁的侍卫使了个眼色。随后他竟是撑着病体站起,冲师徒俩单膝跪地。
“皇兄?!”
“我许家对不住尹将军,也对不住敬之。”许璟行长叹一声,望向膝下的泥泞荒野。“过去之事无法挽回,朕……我也想不出恰当的补偿,只能尽全力满足二位的要求。”
时敬之脸上鄙夷之色淡了,变得面无表情。尹辞反而露出了一点笑意,依旧保持沉默。
见两人俱不回应,许璟行面色青了青,没起身。他攥紧满是泥水的枯草,声音无比苦涩。
“此回大允正值生死存亡之际,还请二位出手援助,救万民于水火!”
他缓缓低下头,额头触上泥浆,长发的发梢散在了泥浆之间。此时此刻,皇帝的狼狈程度与时敬之不相上下。
许璟明倒抽一口凉气,险些把自己给呛着。他拿着扇子的手哆嗦个不停,一双眼乱瞟,端的是跪也不是不跪也不是。
尹辞率先前进两步,走到许璟行跟前。他半蹲下身,声音温和却凉寒。
“许家的歉意,我明白了,但我不接受。有些事,不是三两句话便能勾销的。”
许璟行没有抬头,额头照旧抵着泥地:“我知道。”
“但许栎那个怂包死了不知道多久了,为难小辈也没意思。那罗鸠的悬木再长到这里,也要生出一堆麻烦……敬之,你如何打算?”
时敬之正看得津津有味,哪想到劈头接了个问题:“啊?”
两人先前亲密归亲密,顶多一同谋划讨论。哪怕两人成了亲,尹辞也向来很有自己的打算,从未这样黏黏糊糊过。这一回,他原以为尹辞会借坡下驴,顺势加入战局。
毕竟他这“徒弟”是个顶顶正直的人,他第一眼便晓得。
“今日起,我的性命,不止是我一人的性命。”
尹辞回过身,声音带着笑意。
“一同浪迹天涯也好,一同战场冲杀也罢。无论走哪条路,肯定要与你商量。”
时敬之说不出话。
并非因为尹辞的话语——尹辞就那样笑着看他,仿佛世上没有任何值得忧虑的事。时敬之寻不到半点算计,亦或是故作姿态的引导。
那人语调认真,态度呼吸般理所当然,又珍重万分。
欲子天性使然,时敬之下意识想要拒绝。只要有心爱之人陪伴,大允成为乱世,又与他何干?尹辞这会儿可不是不死不灭之身,他巴不得将此人细细包裹,绑在身上,就此形影不离。
可时掌门吭哧了半天,到底没能出口。
……是啊,他的尹子逐是天下第一正直之人,他早就明白。
“一个,我们就帮他们打一个‘神降圣’。那罗鸠的欲子绝对没我强,它现在又不在那罗鸠悬木的支援范围,我倒要看看它能搞出什么幺蛾子。”
时敬之哼哼了半晌,梗着脖子开口道。
“我还要与你一起游山玩水呢,大允现在倒了,我花谁的钱去?”
事到如今,饶是许璟行身虚体弱、忧虑万分,也觉出了哪里不太对劲。他疑惑地抬起头,正对上时敬之不怀好意的双眼。
“要求嘛,我也不是没有。”
时掌门特地清了清嗓子。
“上回子逐凑的喜事,着实寒酸,这次借大哥的手,事情就好办了。本王怎么说也是个王爷,既然要上战场,咱俩怎么也要先来个风风光光的大婚——孙老爷子还在呢,如今因缘已了,也得请一请。”
许璟明的扇子啪地掉在了泥浆里。许璟行反应了足足小半炷香,最后竟是呕出一口鲜血,直接晕在了地上。
第157章 咬痕
孙怀瑾不准备跑了。
他年事已高,不便行动,家业大半也都在栖州。老爷子拼搏一生,所见皆是歌舞升平、国泰民安。哪能想到百岁之后,见了一回风雨飘摇的乱世。
孙怀瑾遣散了不安的下人们,仅留了跟随自己大半辈子的老仆。孙家存了不少粮食药材,够他们多活些时日。至于后面是被流寇袭击,还是被蛮人掠夺,都是天命罢了。若说唯一的遗憾——国难当前,孙家小辈各自分了金银财富,纷纷跑得比兔子还快。愿意留在这陪他这个老头子的,竟是半个人也无。
孙怀瑾孤零零坐在小院里,一点点喝着冷掉的茶水。
皇帝降了那罗鸠的神降圣,那蛮人正整顿人马,打算一路接管各地官府。按照约定,那神降圣不日将到弈都,与病重的许璟行正式会面。然而前些日子举国地动,神降圣一改往常雷厉风行的风格,变得尤为慎重。
老人放下茶杯,长叹一口气。
近期天灾横行,战火四起,或许护佑大允的神仙已经离去了。想他一生起落,享了百年天寿,也该……
“老爷!”一个老仆匆匆赶来,面色煞白。“外、外头有宫里来的人!”
孙怀瑾一瞬间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栖州形似荒废,他的家产也给小辈拿走了大半,朝廷来人干嘛?他就一个老头子在这等死,有什么好拜见的?
“可说了来意?”
“说说说……说了,还、还带了活雁金银,说是来提亲的。”
孙怀瑾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他准是不小心睡着了,在做梦呢。他这儿只剩一群上了年纪的老头老太太,咋提也不该跑这边提,更别说宫里人来提——他那群亲戚小辈大多烂泥扶不上墙,有功名的都没几个。
等等,提亲这事,他是不是听谁说过?
孙怀瑾浮出一层汗,险些把茶杯打翻:“扶我起来,快扶我起来!”
老爷子哆哆嗦嗦换好衣服,冲去厅堂。厅堂空荡荡,只见一个面色青白的许璟明,一个喜气洋洋的时敬之,外带他眼神飘忽的宿大哥。
孙怀瑾一口浓痰涌到喉咙口,差点儿当场卡着。他惊恐地瞧向容王许璟明,在对方脸上找到一丝亲切的气息——这一老一少都皱着脸,脸挤得和嗦了老醋似的,就差拿笔写上“扯淡”两个大字。
不过许璟明在此,看着态度还恭敬,许家是要将时敬之算回皇室么?
前些天的造反流言,孙老头不是没听过。时敬之没找他,他也不便出手干预。怎么时间没过多久,风向又变了?这会儿提亲,摆明了教时敬之娶亲入府,当个正儿八经的王爷……
……但为啥要来孙家提亲啊?!
孙怀瑾心思缜密,极擅长推断时局。可惜一连串匪夷所思的事情砸来,老人原地摇晃几下,四肢和脑袋一同麻了。
见老人满脸支离破碎的恍惚,时敬之咳了咳。尹辞收了飘忽的眼神,走去孙怀瑾面前。
“宿执”向来不讲究穿着,一直穿得朴素随意。哪怕是身为赤勾之主时,孙怀瑾也没见他在这事儿上多上心。旁人送了式样繁复的华服与玉饰,全被宿执随便赏了人去。他一张脸委实出色,哪怕穿了蓑衣鹑衣,也别有一番风范。
然而这回他却分明精心打扮过。孙怀瑾一眼便知,那身料子是宫里才有的上好衣料,不见半点寻常衣服的颓气。那人平日披散的长发也被拾掇得无比利落,只有那根白玉发带瞧着有些古旧。
看得出尹辞不怎么习惯盛装,腰上束得有些紧,更显得他整个人如同一把出鞘利剑。他身后堆了些厚礼,就仆从呈上的礼单来看,这次选礼亦是下足了功夫。
事出反常必有妖,孙怀瑾敬畏与警惕混在一处,原地化作一只惊弓老鸟:“宿宿宿……尹小兄弟,何何何事?”
老头子没了往日的淡泊沉稳,声音都颤了。
尹辞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向来一副世间万物掌握手中的模样,如今却露出几分紧张。
“怀瑾,我与敬之亦是情投意合。如今山河飘摇,时间珍贵。六礼的前四礼,此回一并合了。这次,我们定好了日子,我来……我来与你请期。”
孙怀瑾:“……”
孙怀瑾:“……宿大哥?”
这一声“宿大哥”充满无助,连许璟明的脸上都露出几分局促相——他被亲哥踢来做这趟苦差事也就罢了,这整的和虐待老人似的。
姜还是老的辣,尹辞紧张片刻,一张脸还是豁了出去。他吐了口长气,语气平和起来:“我说过,我并非心血来潮、玩弄于他。”
孙怀瑾狠狠抹了把脸:“你们、你们同为男子,若真想一起过,一起过就是了。现下四处动荡,何必弄得这么……这么大张旗鼓,简直是——”
孙老头做了个“胡闹”的口型,只是尹辞在前,老爷子到底没有说出口来。
这般严肃地提亲,可不是说着玩的。男子与男子交心动情,孙怀瑾不是没见过。那些人孬点借亲戚之名一同生活,好点叫街坊邻居知道个大概,从没有敢正儿八经结亲的。
尹辞:“我与他一世一双人,叫天下人都知道,有何不可?”
“一世?”
孙怀瑾脑袋还嗡嗡响,听到这句,他那虚弱样貌反而淡了些。老人努力撑起眼皮,眼睛里现出些锐光,话语里多了隐隐的警告之意。
“我与敬之相认没多久,谈不上多亲,可他到底是我的骨肉至亲。宿大哥,你既说一世,将来种种,可是想好了?”
“嗯,生同衾,死同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