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年终
阿四扫了眼枯山派师徒两人,客气地笑了笑,脸庞一转,继续横眉竖目。
“你还拐了两个人跟你一起倒霉?人家是无辜的!”
时敬之连忙解释:“小兄弟,外面天寒,我们在屋里过夜,这才走晚了,并非闫清怂恿。他昨天还跟我们说了你的事,你可是那苏四狗……?”
谁知这纯粹帮了倒忙。
“你跟他们说我叫苏四狗?!当初你给我取了新名字,你自己给吃了?”
“苏肆、苏肆你先放开。”闫清好声好气道。“各位,这位就是我的朋友,苏肆。肆意的肆。我自己改了姓,也顺便帮他改了名。”
苏肆这才松开双手,闫清揉揉脖子,舒了口气。
“你比以前壮了,都比我高了。”苏肆半天才吭声,眼圈有些红。“挺好。”
闫清表情柔和下来:“我去了太衡。你一直没来,我还以为你……”
苏肆甩甩头,笑容真心实意了不少。
“先不说这个,能见面就好。三子过来,抱一个。”
见两个年轻人久别重逢,抱得死紧,时敬之眼巴巴地看向徒弟:“真好啊,我也想要这样的朋友。”
尹辞掰了半块熏肉,塞进师父手里:“咱们又没有久别重逢,师尊吃肉。”
时敬之悲伤地啃起肉来。
“刚才多有得罪,外头被人看着,我不好表现得太热情。”吸了一会儿闫清,苏肆的情绪终于平缓下来。“两位是?”
“枯山派时敬之,这是我的徒弟尹辞。闫清目前跟着我,在我派当仆役。”
苏肆爽快地点点头:“苏肆,无门无派,会点防身功夫。”
“我装作喜欢这里,在这住了将近半个月,目前还没被怎么样。凭时掌门和三子的长相,暂时也不会有事,这位尹兄弟就难说了……接下来我要说的,句句是实话,你们冷静点哈。”
苏肆的故事比闫清的市井些。
他十年前与闫清失散,流落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先是因为天生手劲大,被人诓去做黑工,又凭借一张脸,被富人家买来当小厮。富人被抢了,他就混入山匪,浑浑噩噩过了几年。后来匪帮四散,苏肆没有身份,一举变成乞丐,流落街头。
一言蔽之,他什么下九流的人都见过。
好在苏肆学过屠户手艺,又让闫清逼着认了些字。永盛城的一个屠户愿意收他,他这才安下身来。等他存够银两,开始闯荡,时间早已过去十年。
为了证明身份,苏肆指指插在桌上的刀。那把剔肉刀寒光闪烁,木柄粗糙,浸透血和油,散发出淡淡的猪肉腥气。
尹辞目光顿了一顿。他总是觉得这把刀有点眼熟。不过鉴于这刀实在寒碜,他又收回视线,继续听苏肆叙述。
苏肆选了息庄当第一站。他决定先回村子,看闫清有没有挖走花钱,结果陷入和枯山派一模一样的境况,出村便被源仙村的人堵到了。
苏肆比他们疯得多,他没怕那狗,直接拔刀出手,和白袍怪人们打成一团。
“我戳伤了其中一个的脚底板,又割了脚脖子。它脚筋该断了才对,结果它行动如常。”苏肆摸着下巴,“就那会儿,我瞧见了布里包的东西。”
时敬之缓缓坐直:“东西?”
“反正里头绝对不是人。透过布料缝儿,我看到内脏似的肉块……这年头谁家内脏长脚上?我刀戳得也挺狠,那东西叫都不带叫,这正常吗?”
“它不知道痛,数量又多。我晓得没胜算,直接认了输,就提了一个要求——去三子他家那挖点东西。村里没别人,他们就让我去了。”
他抓过水杯,豪饮大半,又骂了几句脏话。
“三子不一定回来挖钱,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嘛。我不知道他们要守到啥时候,就留了信……结果你!我前脚被抓来,你后脚就来了,唉——”
苏肆一头砸上桌子,撞出呯的一声。
闫清无话可说,只好顺顺他的背。
时敬之被吓多了,渐渐也就习惯了:“我们是去躲人的,一切纯属意外。在这能有个信得过的人,也算不幸中的万幸。”
尹辞不发话。
信得过的人?他可不这么想,时敬之也未必说了真心话。
这一路上,他确实在白袍人……白袍怪物那嗅到了脓血味。他嗅到了,时狐狸更不会漏过。苏肆说他伤了白袍怪物,大约不是谎话。
然而白袍怪物尚能打飞时敬之的傩面。苏肆一个屠户,真能有机会伤它?
不过苏肆与闫清相遇,那份真诚的情绪也不似作伪,可以再观望一番。
闫清显然对苏肆无条件信任,他的关注点在别的地方。
“阿四,咱们在这商议,村里人会不会偷听?”
苏肆一拍脑袋:“不会不会,我有帮手。来,正好介绍下我的盟友。我能成功活到今天,全是它的功劳。”
没等众人反应,苏肆打开窗户,伸出脑袋:“白爷,白爷——开饭了——!”
一个雪白的玩意儿瞬间砸了进来。
那东西把苏肆撞倒在地,两只脚板踩在苏肆脸上,雄赳赳气昂昂地睥睨了一番天下。随后它扑扇翅膀,“昂昂”大叫两声。
它看起来像只鹅,比寻常鹅肥了一大圈,嘴顶的肉瘤格外饱满。与普通鹅不同,它头顶长了两个触角似的东西,约莫人的食指长,覆着短短的羽绒,软趴趴地垂着。
尹辞少见地迷茫了一瞬:“鹅?”
“是鹅妖。”
苏肆利落地爬起来。
“若是用对了,它比源仙村任何妖怪都要强。”
第28章 尸解成仙
鹅妖白爷原地转了圈儿,又昂昂叫了两声。它挺胸抬头,豆大的眼睛透出一丝严厉,目光在枯山派师徒身上扫来扫去。
如果目光能骂人,尹辞只觉得自己被臭骂了祖宗十八代。一边的时敬之退了半步,情绪也好不到哪里去。
苏肆手忙脚乱地翻出一盆菜叶,白爷这才收了视线,咔咔吃起菜来。
“白爷是我在永盛附近捡的,它老跟着我,我就顺手养了——它直觉厉害得要命。只要随它行动,命总能保住。”
尹辞看着苏肆抚摸大鹅,心情略微有点复杂。
来了来了,这回看病的、占卜的、做饭的和卖菜的都有了,他们转天就能去制霸街口。
白爷似乎意识到自己被划入了“菜”的范畴,凌厉的目光又扫过来。而它的扫视范围不止尹辞,时敬之好像也在考虑类似的事情。
枯山派师徒初次齐心,两人一鹅安静对峙。
苏肆趁机将白爷的食盆挪了挪,从脖子上扯下山鬼钱,随手丢给闫清。
闫清稳稳接住:“要提醒我你来过,你留点东西就够了,干嘛特地拿走它?”
“这玩意儿辟邪嘛。再说万一我死在附近,你说不定能凭它认出我的尸骨,帮我挖坑埋埋。”
闫清听得直皱眉:“说什么晦气话。”
苏肆笑嘻嘻做了个鬼脸,目光隐隐往师徒俩身上飘,带出几分顾虑。
在江湖底层行走久了,最忌轻信,苏肆提防他们也正常。尹辞正巧想离开屋子,多瞧瞧外面的状况。
时敬之行动更加迅速,他咳嗽两声:“既然暂时不会有事,我带阿辞去附近转转。我见不远处有条河,那儿的鱼能捉吗?”
不妙,尹辞心道。他这师父好像和鱼过不去了。
苏肆喜道:“当然可以,待会儿正好弄些饭吃。要不你们带上白爷?”
两人坚决摇头。
“也行吧,反正不远,别招惹村里人就好。”苏肆挠挠头,“网子在门后,自己拿啊。”
苏肆的住所在村子边缘,虽然临河,附近没什么行人,清净得很。河水清澈见底。游鱼个个身躯肥硕,悠闲地弯转身体,吮吸河面上的细碎花瓣。
时敬之没理那张渔网。他脱去鞋袜,绑好衣摆,拎了竹竿下河。河水流速不快,水刚刚没过他的膝盖。
尹辞拽着渔网,在河边寻了块石头当座椅。
只看面前的景象,世外桃源也不过如此。只是他留意了一路,没见着神祠或药园,不知道引灯口中的仙人住在何处,灵药又从哪里来。
他正想着,时敬之突然将竹竿插入水中,将一条鱼横挑出水。鱼尾巴空中一抖,溅出不少晶莹水珠,尹辞脸上也溅了几滴。
这儿的鱼生活安逸,脑满肠肥,只识得温柔网,哪吃过这种苦头。被挑出水的肥鱼怒气冲天,尾巴甩得犹如钢鞭。
时敬之却闭上了眼。
他在水中谨慎地踱步,轻飘飘躲过鱼尾。时敬之步履极收敛,宛若柔风,不溅起半点水花,也没惊动水中游鱼。
尹辞扬起眉。
他这师父不只躲了鱼尾,竟是连水珠也试图闪过。只是第一次尝试,时敬之的肩膀还是被甩了不少水。
便宜师父一根竹竿轻点,鱼被颠在空中不落。直到它无力挣扎,时敬之才停止练习,将鱼丢给岸上的尹辞。
然后是下一条,如此往复。
尹辞很快便瞧出了门道,时敬之在消化之前偷师的各门功法,他在糅合、修改它们,让它们变为只属于自己的东西。
头脑与身体同时保持紧张,无疑是件极累人的活计。他那师父却不知疲惫,练了足有一个时辰。举手投足间,又显出些奇异的孤注一掷感。
两人被美景包围,再配上时狐狸那张脸,画面很是赏心悦目。可惜尹魔头不解风情,被暖风一吹,竟渐渐困起来。无数思绪混混沌沌,混成一团。
时敬之在拼命什么?他知不知道自己时日无多?……这人心思深沉,许是知道的。
便宜师父活蹦乱跳,还要数剩余日子,某种意义上,这比缠绵病榻更磨人。才华横溢却求生不得,因而憾恨成狂、走火入魔的,尹辞见过不知多少。
一路走来,此人还算沉着、只怕未知,是典型的惧死之辈。他不像看破红尘,又如何能维持住理智?
尹辞打了个哈欠,抱紧手中的渔网。数十条肥鱼正在网中奄奄一息,却没散出多少腥气。他眯起眼,给阳光晒得飘飘欲仙,恨不得就地躺下。
时敬之还在河中苦练。
算了,都与己无关。横竖时敬之出鬼墓时说过,不会再追究自己的私事。
师徒两人隔着张似有似无的窗户纸,谁都不去戳破,凑合能过。时敬之懂进退,应当不会主动招惹……
“困了?”
时敬之不知何时走来,一只手贴上尹辞额头,脸凑得极近。
师父的手泡过水,有些凉。尹辞提提眼皮:“还好。”
“困了就睡吧,为师照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