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年终
“没想到我那么疯,是吧。”时敬之垂下目光。
尹辞一怔,相处这么久,他还是第一次听时敬之主动谈这件事。
“既然你愿摊开说,凡事有来有往。为师略有心疾,偶尔会失控。之后行走江湖,还请你多担待些……这次你欺瞒师长,我再罚你半年月钱。”
尹辞:“……”
好消息,时敬之并不打算把他踢出枯山派。
坏消息,他免费了。
好在尹辞只是瞬间分神,他坚强地抓紧话题,没被那狐狸绕过去:“略有心疾?”
是指为半个陌生人发狂的“心疾”,还是指能迅速冷静、下手诛杀神女的“心疾”?终于有机会弄清时敬之那鬼一样的逻辑,他怎会放过。
时敬之停住动作,禁地下那种晦暗不明的目光再次出现。
如今四下安定,尹辞看得出那目光背后的意味——并非爱护,也不见缠绵,里面只有纯然的评估。
许是发现徒弟当真没有内力,比起刚出鬼墓那会儿,时敬之的态度没那么谨小慎微了。他这师父的气势如同一捧要命的杂草,无论压住它的是顽石还是淤泥,只要有一点缝隙,它就能疯长起来,试图与天地平起平坐。
而自己愿意踏入浴桶、进行这场谈话,已然着了时敬之的道。他知道自己想留下,那么师父还是师父,徒弟还得是徒弟。
“师尊,什么心疾?”见时敬之久久不答,尹辞再次发问。
时敬之叹息着开口:“阿辞,你可听说过‘物瘾’?”
“物瘾?”
“寻常人会生出酒瘾赌瘾,为师则有物瘾,对自身之物分外执着,无论是财产、武器或徒弟,其中我最不能舍的,便是自身性命。”
“寻常人也不想死。”
“寻常人之于活命,好比爱酒之人之于美酒。可‘爱酒之人’和‘酒鬼’总归有区别。再好的酒,掺了剧毒,一般人也不会去喝,酒鬼就难说了……总之,这种冲动一上来,我自己也不太好控制。”
尹辞彻底走了神,任由师父刷洗肩膀。
无论是对徒弟的态度,还是对神女的态度,这个说法都解释得通。但尹辞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时敬之的解释太流畅了,流畅得像事先准备好的。
再者,尹辞行走世间三百多年,从未听说过如此怪异的瘾。“物瘾”恐怕和他的“曾孙身份”类似,真真假假混合而成,难以辨别真伪。
他们不是至交密友,这等私密之事,想来也不可能和盘托出。
不过这样也好,凭借假话中的一点真相,他们都能放出一点本性。自己还用得上这只狐狸,来日方长,谁先戳破谁还难说。
于是他点到为止:“也就是说,我把自己整没了,师尊会发疯。发现可以活下去的线索,师尊会发疯。师尊,您疯得还挺特立独行。”
时敬之冷哼一声,刷子又使了几分力。
尹辞微哂:“而且我是活人,不是物件,师尊不必盲目执着。”
话音刚落,时敬之停了刷子,神色渐渐古怪起来。看清他的反应,尹辞头皮麻了一瞬。
看时敬之的表情,不像是“你在说什么理所当然的屁话”,而是“还有这回事,为师第一次发现”。
尹辞坐在热水之中,一阵寒意却慢慢顺着脊骨爬上。
物瘾。
时敬之对自己的关照、愤怒、疯狂和审视,突然有了另一种解释。
如同孩童得了第一件礼物,他将它小心地揣在怀里,一旦丢失或损坏,必然会悲愤交加。如今剥了这物件的壳子,发现内里比想象中的精致有趣,也必定是要好好审视一番的。
它会不会伤着我?它要怎么玩才最让我开心?它还有没有别的秘密?
无论如何,它是我的东西。
时敬之往日的种种亲昵与关心,如今回想起来,都像隔了一层膜,又无比顺理成章。
……狗屁的弈都时家,正常家庭可养不出这种孩子。
哪怕一个孩童从小被虐待到大,也会对“人与人的相处”有概念,哪怕是充满愤恨的扭曲概念。然而看时敬之的状况,他连这个都一知半解。
此人出身,大有问题。
尹辞彻底转过身,与时敬之四目相对。时敬之仍一脸怪异的茫然,像是在拼命回忆什么,手里的刷子还在滴水。
尹辞揪住时敬之垂下的发梢,将人拉到面前。他第一次集中全部注意力,直视那张妖冶过头的面庞。
一直以来,尹辞以上位者自居。他知道时敬之有些特别,却从未认真注视过他这师父。反正是玩一把就要扔掉的。这人平时又活蹦乱跳,最多偶尔发发疯,没有异常到需要特别注意的地步。
人道是善泳者溺于水,自己到底看走了眼。
透过时敬之那双琥珀色眸子,尹辞没能找到一颗完整的“人心”。
时敬之目光之底,只有满地零落的碎片。他喜怒哀乐俱全,却犹如赤子,状态原始至极,并没有凑出一个正常的人。
此人对生的执着,比起人之常情,倒更像一株渴水的植物。
……看来自己得纠正一个想法,尹辞心道。
于他,时敬之不再是个简单的乐子,他这师父裹了无数谜团,又搭了数条因缘。他偏要把那些碎片拼起来,仔细瞧瞧,藏在这壳子里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阿辞?”时敬之刷牛一样把徒弟刷了半天,见尹辞真的只剩一层皮,总归消了气。此刻被直勾勾看着,他心中一紧,又怕把徒弟刷出逆反心来。
尹辞慢慢露出微笑,松开时敬之的头发:“作为一个大活人,我顾得了自己。怒火伤肝,师尊还是少发点疯为好。”
时敬之表情松动了些:“为师……”
他没能说完。
也许是时敬之刷徒弟刷了太久,闫清忍无可忍,前来敲门:“掌门,关于神女之事,在下有事相商。我们寻到神女的住处,发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
时敬之的注意力瞬间拐弯:“奇怪的东西?”
“是,阎不渡好像来过这里。”
第40章 线索
大力涮徒弟时,时敬之的心情十分微妙。
说没有教训之心,那是假的。时敬之掌握好了力道,既不会真将尹辞刷伤,又不会轻到变成搓背服务。徒弟仿佛锅里的虾仁,被他一点点刷成了粉红色。
刷洗的同时,时敬之也在寻找伤痕。
禁地之中,时敬之曾以指尖碰触活肉泥。那肉泥如同黏胶,瞬间黏上他的指尖。时敬之脱离得及时,就这还没了一层皮。
尹辞整个摔进去,总该留下些伤口。可他这徒弟脊背完整光滑,连道旧伤疤都没有。时敬之刷了半天,只刷出些黏着肉泥的怪异薄皮。
听尹辞的说法,这大概是鬼皮衣的残片。
尹辞曾在鬼墓下脱衣自证,鬼皮衣的覆盖范围想必相当大。他那徒弟总不会也有荒谬的再生能力——要有那种便利的术法,尹辞又怎会经脉有损。
尹辞能毫发无伤,八成是鬼皮衣的功劳。
不愧是传家宝,不提那逼真至极的易容效果,它居然连肉泥都防得住,没了还怪可惜的。若不是罕见,时敬之自己都想整一个,这东西听着可比傩面大气太多。
他正胡思乱想着,尹辞一句话将他扯回现实。
“我是活人,不是物件,师尊不必盲目执着。”
有区别么?时敬之怔住。
人无非是会说话、会活动的物件。旁人如是,他亦如此。似是察觉了他的迷惑,尹辞扭过身,揪住时敬之的长发,将他的脸扯近了些。
水汽氤氲间,对方的眸子如同两点寒星。时敬之不喜欢被这样窥探,他恍惚中生出些被刺穿的错觉。
于是他探了回去。
这一探,时敬之才发现大事不妙。
原本他的安排明晰完美——抓周抓个徒弟,再装成对方期待的模样。只要让徒弟发自内心崇敬、爱戴自己,他也算尝过尘缘羁绊了。
为防止尹辞起疑,时敬之没想一开始就投其所好。他本打算由浅入深、徐徐图之,可如今一瞧,他根本看不到尹辞的欲望。
明明只是个二十岁的年轻人,尹辞的双眼却如同枯井,没有张扬锐气,也没有憧憬期待。他像是什么都不喜欢,什么都不想要。
对方没有期望,时敬之演不出尹辞心中的“理想师父”,只得继续做自己。
可他都不知道“自己”是何种模样,又如何取得对方的亲近?
时敬之突然有点慌。
他美滋滋种下一只徒弟,准备收获尘缘羁绊。谁知刚浇几趟水,却发现种子是死的。老天,他才把人刷完,刷逆反了可怎么办!
“为师……”
时敬之想说几句软话,挽回点温柔师父的形象。然而没了对方的期待做参照,他的脑子活像生了锈,一片空白。
天上果然不会掉馅饼。随手抓的徒弟一副好相貌,上得了武场下得了厨房,必然要比寻常人难搞些。
好在闫清及时出现,给他解了围。
听到此地与阎不渡有关,时敬之没心思纠结其他。他将尹辞按下几分,在药汤里涮了两涮,权当结束了这次治疗兼教训。
尹辞被他涮的没了脾气,他默默穿好衣服,一声不吭地跟了上去。
夕阳将落,院内浮了层橘红。粉红色的尹辞被夕阳光辉一盖,显得不那么扎眼了。院中摆了个小石桌,苏肆正把一盘盘吃食放上。
其中要么是热好的剩菜,要么是模样一塌糊涂的成品。桌子附近,白爷昂首阔步,在院内四处巡视,环境还算安静。
“来了?”苏肆放了最后一盘菜,在衣摆上抹抹手。他一双眼仍然斜着尹辞,其中警惕多于欣赏。
比起苏肆的态度,尹辞更在意这诡异的场景——怎么发现个阎不渡,这俩小子还要正儿八经摆个席。苏肆也就罢了,闫清一直在瞧自己的脚尖,心虚味儿大得呛人。
师徒俩睡了一天,腹中饥饿是真的。可时狐狸被徒弟养刁了嘴,他颤巍巍地夹起一片煮烂的菜叶,眸子里多了几分绝望。
他转过脸,可怜巴巴地望着尹辞。
师父的视线扎在身上,苏肆的审视时有时无,闫清也在悄悄往这打量。尹辞被一众目光扫得烦不胜烦,直接起了身。
“你俩再酝酿会儿说辞吧。这些不够吃,我去添两个菜。”
时敬之缓缓放下筷子,一脸入定之相:“嗯,我们等阿辞回来再吃。”
不知怎的,桌前小小地鸡飞狗跳一阵,闫清却渐渐平静下来。他一声不响地啃着发糕,脑子里又将昨晚的事情过了一遍。尹辞没猜错,要几句话说清楚,确实有些难。
时间回到前一晚。
禁地之外。
闫清见师徒两人先后进了禁地,有些怔愣:“阿四,你知道神女的住处吗?”
苏肆少见的没有笑,他垂头思索了会儿:“我知道,你先随我回去一趟,我把白爷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