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年终
尹辞停住脚步。
“他明明说了不会放弃性命,到头来还是扑进了肉像里。就算他借此护了引灯,初下决定时,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久吧。”
“也许他只是眼见爱人痛苦,不知道怎么办了。”尹辞答得熟练。
此种状况,他实在见过太多。不过时敬之此人状况特殊,尹辞不指望师父能理解多少。
果然,时敬之摇了摇头:“我若是他,绝不会如此轻率。”
说罢,他再不看那禁地,扭头便走。尹辞却仍望着树门,没有第一时间跟上。
他又想到那个诡异的梦境。
那些支离破碎的痛苦,兴许是由肉像无意识传出的。不知道一阵烈火之后,那些哭泣的声音是否停下了呢?
而在梦中失去了人类面孔的自己,又是什么东西?
时敬之说得不错,他们这一路越走越阴暗奇诡,着实不会无聊。
又过几日,源仙村的人们沉默地收拾家当,浩浩荡荡地奔赴入口处的小桥。他们取了各自的血瓶,封得仔仔细细,宝贝地挂在胸口。
引灯的胳膊仍然残着,她一只手牵着狗妖,一步三回头地走着。
“为什么要搬家?”
“上仙说了,我们须得早日离开此地,与山外人搭上关系。这样哪怕坏人来报复,也不敢太明目张胆。”棉姐蹲下身,轻声哄她。
“可是姐姐只走了三天,就死在外面了。”引灯仍无法理解太复杂的事,光是将“登仙”和“死”划上等号,就费了她全部的力气。
“没事的,有阿爹阿妈都陪着你。”
“那我还能见到姐姐吗?”
引灯抬起头,一双眼肿成了桃子。
“昨天我梦见她了,她向我挥手,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她了?”
棉姐不答,她把小姑娘抱上狗背,又摸了摸她的头。
“走吧。”她说,“息庄离源仙村很近,我们搬去那,要是阿露想见你,不会找不到你的。”
“嗯!”
枯山派四人站在队首,苏肆还抱着掉了不少毛的白爷——饶是鹅妖直觉过人,在风刃下保了一条小命,却也吃足了瘪,折了无数鹅毛。
他们终归是离开了。
暖风与鲜花被舍在身后,人们祭出祖传的仪式,沉默地钻入桥洞,又从神祠中走出。山上一片寂寥,小雪纷飞,还是来时模样。
枯山派四人甫一出神祠便离了队,闫清似乎有所挂念,时不时回头乱看,差点被苏肆箍住脖子。师徒两人则耐着寒意,谁也没穿罩袍,努力白衣飘飘,散发仙气。
等出了众人视野,时敬之还好些,尹辞已然嘴唇发青。
时敬之用棉衣裹了徒弟,吐出一大团白汽:“要命,我都忘了外头是冬天。”
“刚才我在林地旁看到一男一女,朝我们招手来着。”闫清揉揉冻红的鼻子。“源仙村人不是都走了么?”
苏肆满不在乎:“你看错了吧。”
“……也可能。”
“嘘,别说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时掌门坐不住了,“总之先下山,我得找东西盛盛灵药。天寒地冻的,玉壳子也得冻裂。”
他从胸口取出块灵药翡翠,小心翼翼地查看——
随即发出一声惨叫。
透玉里的青翠液体变成了浑浊的土黄,翡翠摇身一变,看着活像一块泥巴疙瘩。时掌门气不打一处来,嗷地吐出一口血。
幻梦已破,一切一如往昔。
尹辞同情地捋捋师父的背,权当安抚。然而一如往昔的不止他这师父——
不远处,陵教的信号焰火倏地升起,炸出一团赤雾。
时敬之抹抹嘴边的血,声音发苦:“……闫清啊,你家里人来了。”
陵教人士心眼当真堪比针尖,郑奉刀看来打定主意要拿他们垫床角了。现在添了个苏肆,正好四个床角一起垫。
得,只能跑路。
尹辞拎起师父,苏肆拽住闫清。轻功好些的两人踏雪而起,熟练地逃起命来——
至少见尘寺是个安全的终点,希望阎不渡真在那里藏了线索,而不是拿他那莫名其妙的和尚情结来耍人。
第43章 血迹
祈邬是永盛东侧的一个小城,紧邻纵雾山。永盛繁华,连带着祈邬也沾了不少光。小商队往往会在祈邬歇脚,省点住宿费用。
鬼墓被破,甭管是真是假,挂着鬼墓名号的货品比比皆是。商人们生怕错过风头,跑得比平时还勤快,三教九流的人也多了不少。
比如今日,城门口又来了四个怪人。
四人打扮朴素,皆以帷帽遮面,怎么看怎么可疑。
守城卫兵尽职尽责:“路引拿出来。”
其中一人取下帷帽,笑容满面:“军爷,我们就是四个走江湖的,早没了官家路引。”
他怀里抱了只蔫巴巴的大鹅,怪得很,却也不像穷凶极恶之徒。
见他容貌过人,卫兵态度软了些许:“帽子都拿下来,门派名报上,门派证明给我看看。”
另一道温润的声音响起:“师尊,以前有这么严格么?”
此人声如清茶,甚是顺耳,听得人忍不住放下警惕。卫兵甩甩头,努力坚守立场:“最近乱的就是你们江湖人。上头说了,面孔证明,缺一不可。”
被称为“师尊”的人开了口,比起方才那徒弟,此人声音带了些天生的蛊惑之意。他一边摘帽子,一边缓声道:“人家是公事公办,你们别闹腾了。这位军爷,我们只是路经此地的小……”
“合欢宗。”抱鹅青年接过话头。
那“师尊”手一哆嗦,差点把帷帽掉到地上。没了帷帽遮挡,他露出一双琥珀色凤目,目光颇为复杂:“苏肆!”
“得了吧前辈,此地挨着永盛,军爷们各个见多识广,什么人没见过?掌门虽然喜欢您这种害羞的,过犹不及呀。”苏肆笑嘻嘻道。
“师尊”一脸空白,千言万语化作一通咳嗽。
卫兵们确实见多识广,可见了那对露出脸的师徒,还是震在了当场。那徒弟比师父放得开些,声音依旧带着笑意:“军爷,可否让我们通过?”
“哦好……不,不对,门派证明呢?就、就算是合欢宗,也得看印鉴……”卫兵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光瞧几位的脸,要不是合欢宗,就只能是传说中的仙门了。只是从来只有合欢宗自比仙门,没听说过哪个仙门自称合欢宗。
徒弟彬彬有礼道:“先前我们卷入混战,印鉴遗失了。不过证明倒是有,还请军爷过目。”
随后他转向身边人:“师尊,来。”
帷帽立起,遮挡的白纱微微摇动。那徒弟揪住师父,竟是以帷帽半遮面,主动吻上。
尹辞并没有真的亲吻时敬之。
他一面用帷帽遮着,一面借了角度。两人鼻息相缠,嘴唇几乎碰在一起,只仍留了一线暧昧的距离。时敬之到底心思深沉,没露破绽,闭眼配合起来。
一时间,四下鸦雀无声。
就算是恶名在外的合欢宗,也少见师徒当众苟且。两人容貌不似凡人,破坏力尤其大,一个“证明”晃得人心律不齐。卫兵没再问半个字,默默让了路。
进城后,时敬之戴好帷帽,语气沉重:“苏肆啊……”
“光凭你俩的脸,无论借哪个小门派的名,都会引人议论。”苏肆理直气壮,“还不如自称合欢宗,让他们搞偏重点。掌门,命比脸重要啊!”
时敬之:“没,我只想夸夸你,挺机灵的。”
苏肆:“……”是他低估了枯山派的平均脸皮厚度。
闫清在人前闭眼装瞎,对方才的事情一无所知。见此场景,他刚想发问,便被苏肆沉痛的摇头堵了回去。
最近几天,他们过得可不算安生。
多亏尹辞先前隐藏实力,又多了个武功不错的苏肆,郑奉刀错估了他们的行动速度,被四人甩脱在纵雾山。只是经此一役,枯山派接近弹尽粮绝,又对外头的消息一无所知,不得不进个城混一混。
这里必定也是有陵教眼线,小心点不是坏事。拉了合欢宗这块微妙虎皮,众人行事还真方便了不少。
比如旅店——旅店掌柜默默给他们安排最偏的房间,以防哪位客人半夜被吵到。
时敬之定了两间房,一头钻进自个儿那间。他叮里咣啷摆出一串器具,一脸严肃,竟是要验那失效的灵药。尹辞只觉得源仙村一事过去,这狐狸莫名沉稳了些,不那么好逗了。
换了刚认识那会儿,就凭城门口那一下,他还能再欣赏一番时姓番茄。
此刻的时敬之无趣得多。他如同石雕,直挺挺地杵在桌前,活像被哪个老学究夺了舍。几个时辰过去,尹辞闲起了几分坏心。他趁时敬之聚精会神,以轻功接近,悄悄往师父脖子里吹了口凉气。
时敬之当场一抖,鸡皮疙瘩从头起到脚。
不错,还是他熟悉的师尊。时敬之还没来得及发作,尹辞又挨了过去:“师尊,这药怎么回事?”
他这一句乖巧至极,正气凛然,活像刚才没做任何亏心事。
时敬之心中哀戚。
徒弟养了不少时日,没见多少尊师之意,脸皮厚度倒是一日千里,白瞎了那副美玉似的皮囊。可一想起风阵里滴在脸上的鲜血,时敬之实在生不起气。
自从鬼墓开始,尹辞很喜欢有意无意地贴过来。眼下这人撕下一张弱小面皮,再主动靠近时,时敬之品出了一丝相濡以沫的味道。
人活于世,必有所图。也许尹辞只是还未看清自己的欲求。
每当想到这,时敬之都会生出种近乎古怪的亲近之情,连带着态度也宽容不少。
“这灵药应是某种植物汁水,气味有点像仙酒。不过灵药治伤病、仙酒延寿,两者接近同源,差别却也不小。”
时敬之手指沾了些浊黄液体,舌尖小心地舔舔。
“如今看来,灵药只能在源仙村内使用,离开即变质。而且它只能治后天损伤……阿辞,你的经脉是先天缺损吧?”
“嗯。”尹辞面不改色地说着谎。
他的经脉并非先天残缺。他也曾运转内力,谈笑间杀人无数。只是这身子莫名坏了几百年,几百年的光阴比在凡人身上,说“先天”也不算错。
“怪不得灵药对你的经脉无效。换了我,估计也要待在村中日日喝,才稳得住一身毛病。”时敬之摇摇头,“看那神女的态度,此物珍贵程度不如仙酒。”
言下之意,这玩意没多大用,他们还得继续削尖脑袋寻视肉。
尹辞尝过灵药之后,兴趣也减了不少。灵药入口温和,效果短暂,着实制不出剧毒。只是这灵药与仙酒隐约同源,两者功效又如同视肉拆分,说不准就是一棵藤上三个瓜。阎不渡已经把“源仙村”这根藤交到他们手上了,不拽一下实在浪费。
“师尊,我记得永盛城内有帝屋神君的神祠,等过了这阵,我们不妨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