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年终
“苦主?和尚,你可知道,为何我鬼墓建了十年,正道却在最近才围剿我教?”
阎不渡笑意越来越浓。
“最开始是十两银子。我发现只要十两银子,便能买一条人命——有人愿把家人卖我;有人愿为了家人,把自己卖我;也有人为死人哭天抢地,拿了银子后就闭了嘴。后来各人价格不同,端的是愿打愿挨。”
“鬼墓收尾用了太多人,闹事的杂碎多。你们才勉强凑出个‘暴虐无道’的旗号,趁机算旧账。”
空石不答。
“人生来优劣有别,这是天命。天下人多半蠢笨如猪,又憨傻如狗。畜生命贱,我想杀就杀,顺应天道罢了。”
空石抬起眼来:“优劣有别?小儿愚钝,老人糊涂,却比施主活得长久。施主何必只提其一,不提其二呢?”
和尚语气温和,一如往昔。
“再者,羊食草,虎食羊。猛虎丧命,尸身又被草所噬。天理轮回,施主也在众生之中,不必如此轻贱众生。”
阎不渡眉毛一挑:“虎食羊天经地义,那么我弑童杀妇,又何罪之有?”
和尚眼皮动都不动一下:“施主自认无罪,无罪便无罪吧。”
“我还当我疯了,你这秃子疯得比我还厉害。”
“罪责如佛心,只能自省自身。只是无论施主想法为何,能在此与贫僧对弈,也是有因有果,报应不爽。”
空石指指自己的巨剑,笑得越发平和。
“施主见众生如猪狗。贫僧看来,施主与猪狗并无区别,尚算不得猪狗不如。”
阎不渡:“……”
时敬之突然瑟缩了一下,尹辞侧头:“怎么?”
“阿辞,空石大师并不是在指桑骂槐,他真是那么想的。”
尹辞皱起眉——时敬之能看出来,那阎不渡绝对也能看出来。众生佛心平等,某种意义上,大慈悲也是大无情。
阎不渡想以自身凶煞扰乱和尚的棋路,这打算怕是要落空。
果然,空石施施然落下棋子:“三劫循环,施主可要放弃争劫?”
阎不渡不吭声,却也没有露出怒色,像是在盘算什么。
见对方不答,空石收了手:“那便算和棋,改日重下吧。”
终于,阎不渡慢慢抬起头,一双赤眸仿佛点了火。他死死看着空石,脸上的笑意渐渐扭曲起来。
“有意思,本座一定要赢你一次。和尚,你这颗脑袋,本座要定了。”
空石好言好语:“贫僧得留着脑袋念经,不方便赠送,还请施主见谅。”
那之后,阎不渡不再动辄发出些关于过往的言论。不知为何,那魔头特地敛了性子,光看他待空石的样子,甚至有几分像正常人。
接下来数日,两人没事便下棋,边下边聊武林局势、招式分解,竟有来有回,聊得相当融洽。
不过数日中的每一局,和尚棋速都像老牛拉破车,偏偏又能造出各种奇局。两人和了各式奇形怪状的棋,彼此一根指头都没少。
只是阎不渡没有露出半点挫败的情绪,看上去反而相当享受。
随时间流逝,阎不渡的伤臂稍稍恢复。某晚,他提了一个让枯山派师徒精神一振的提议:“空石,今晚我随你出去。我得弄些肉——吃了这么久的粥,伤都好得慢了。”
“施主伤还未好。”
“没办法,你又不肯剁条胳膊饲我。”阎不渡打趣道。
“施主,舍身饲虎饲的是带子的雌虎,我们出家人也不是见虎就喂的。”
“所以我只能自己打食吃了,可悲可叹哪。”
见要出门,时敬之整个人容光焕发。只是他扯着尹辞跟上去后,一腔热血没撑过三炷香——洞外比洞内更冷。风雪虽然停了些,四处仍白茫茫一片,没什么壮阔景观。风带着雪沫子往脸上拍,时敬之登时被寒风吹了个七荤八素。
“阎不渡可真是……上回我练功练岔,内力阻滞,被寒风一吹,吐血吐得睡不着觉。”
时敬之缩起脖子,心有戚戚焉。
“想吃肉我懂,总不至于这么着急。”
“他真的只是着急么?”尹辞则抓紧时敬之的手腕,目光并未从阎不渡身上移开。
时敬之登时反应过来,当即抽了口冷风。
阎不渡不止在岩洞中下棋,他现实中的棋局也开始了——他裹紧狐裘,紧盯身边以破魇法破幻境的空石。就算寒风如刀,他的眼睛也眨都没眨。
阎不渡在偷学破魇法。
太像了。尹辞看向身边被破魇法吸引注意力,全神贯注的时敬之。两人情态一致,像极了鬼墓之下,时敬之偷学青女剑时的模样。
……真的太像了。
无论病症、资质还是那份对芸芸众生的怨气,都如出一辙,像到不似巧合。尹辞行走于世几百年,未见轮回转世。那么可能性只有一个。
这世上,有他未曾发现的“什么东西”。
阎不渡与时敬之,无疑是某种同类。
空石凭空立阵,又以真气代替铁钵铜锤激发阵法。只是就算有风雪遮掩,和尚旋身。就算内力走向极复杂,配合的双手动作极精妙。一套让人眼花缭乱的破魇法下来,阎不渡的嘴角还是慢慢挑了起来。
他学会了。
而阎不渡先前留着空石的唯一原因,就是破魇法。
空石于他,已经没有用了。
作者有话要说:
惊,陵教教主竟随身携带摄像头。
……不过没有摄像头就得第一人称视角了。其实写到时敬之皱脸的时候,我脑子里是地铁、狐狸、手机.jpg
第57章 善恶
当晚,还真给时敬之说中了。阎不渡刚回到岩洞,就开始不停吐血,活像要把一身血液吐空。就他这个脚步不稳的状态,别说功法相克的空石,眼下的阎不渡怕是连白爷都打不过。
空石无奈,一钵又一钵烧水,用温水将血擦净。
麻色布巾冒着丝丝白汽,一点点揩下暗红的血污,宛若在血迹中细细琢磨出一个人。血色洇入布料缝隙,继而散入水中,将钵中清水染作浅淡朱红。
和尚收拢十指。温水滑过那双修长有力的手,落回钵内,撞出清脆水声。
阎不渡面无人色,口气轻佻不减:“……大师何必管我,本座自个儿死在这,你把尸体拖回去交差就好。”
空石继续拧那血迹斑斑的布巾,权当没听见。
趁空石再次捱近擦血,阎不渡撑起身体,一个使力,把空石囚于身下。
先前阎不渡衣衫染了太多鲜血,只得脱下,瓷白皮肤尽露在外。他吐息灼热,出口即成白汽,还带着淡淡的血腥。那一头长发被汗水贴在身上,仿佛某种诅咒似的暗纹。
足尖点翻铁钵,狐裘覆上僧袍。洞中静寂,火光摇曳。橘红的光晕如同活物,顺着两人身形流淌起伏。
阎不渡将一侧湿发别在耳后,故意以受伤的手臂撑地。伤痛加上病痛,他整个人微微打颤,断臂伤处又渗出血来。不知是不是因为他太过虚弱,空石并未像先前一样下重手点穴。
“大师果然心善,高僧就是高僧。”
阎不渡声音越来越低,像混了血的蜂蜜。他指尖抚上空石的脸,在对方眉眼间留下几道血迹。
“杀本座的是天命,是凶疾,大师可没破杀戒……”
终于,他不再费力支撑躯体,而是由得自己坠上对方胸口。赤眸似火、黑发如牢,两人一上一下,面孔极近。
近到呼吸交缠不止,视野再无外物。
见对方目光不改,阎不渡轻哂。他故意挣动一下,探头舔咬空石的耳廓。
“……所以大师为何助我?”
“助我”两字自唇齿滑出,一字一顿,极尽缠绵。
几日的刻意收敛终结于此时。
阎不渡原形毕露,就算只是心境,他那邪异黏稠的气势也压得人通体不适。沾了疾病的异色,又怀有深如黑渊的恶念,此人笑得美则美矣,像极了活在人间的魔。
空石动动湿布巾,熟练地无视现况:“施主胳膊抬下,那边还有点血要擦。”
阎不渡:“……”
大师功力深厚,再淫靡的气氛,也被这一句话碎了个干干净净。
一人花前月下欲暖红帐,一人八风不动如擦死物。这和尚仿佛真的是块石头,别说身体反应,空石连脸都没红一下。
阎不渡登时没了兴致。他往旁边一滚,整个人摊成了无生趣的大字,任由和尚摆弄。空石将阎不渡收拾干净,冷布巾敷上额头。又熬了些容易入口的软菜汤,一点点喂过去。
狂风怒号,雪片乱舞。棋盘安安静静躺在几步外,上面还残余着上一盘棋的终局。
阎不渡从来不会和自己过不去。他慢慢咽下菜汤,目光在空石身上走了个遍,又露出个势在必得的笑:“空石啊空石,你真是……”
他没说完这句话,继续拿眼意味深长地扫和尚。
空石一脸沉稳,深邃的五官浸入光影,却无半点锐利之意。他似乎永远都是那副温和自在的表情,不紧不慢、不急不躁。
无喜无悲。
两人一时无言。
时敬之皱眉:“这样下去,空石大师状况不妙。”
“空石功法本就克制阎不渡。阎不渡伤臂未愈、神衰体虚,没有十足把握,他不会轻易动手。”
“不是把握问题,是输赢的问题。”
时敬之顿了顿,瞥了尹辞一眼,尽量疯得小心翼翼:“如果阎不渡普普通通地偷袭,杀了空石,他不算赢过空石大师。”
尹辞颇有兴趣道:“继续。”
时敬之来了劲儿:“他学破魇法,只是为了将局面控制回手里。对于阎不渡这类人,丧失主动权比死还难受。而要赢过空石这种人,杀了没用,毁掉才算赢。”
尹辞似笑非笑:“经验之谈?”
“为师像是那么,咳,阴暗的人吗?”
这人心虚的时候,真的很喜欢自称“为师”。
“我不是空石,心中无佛。你更疯的模样我也见过,用不着这么如履薄冰……我不是说过么,我更喜欢你这样的。”
此话一出,时敬之仿佛被夹了尾巴,他火速挪开视线,使劲研究阎不渡的烟杆挂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