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年终
当初小哑巴小小的个头,尹辞随随便便就能抱个严实。小哑巴爱极了趴在他胸口睡觉,口水横斜,把尹辞的上好衣衫糊得发皱。
那孩子体温也很高。尹辞将他护在怀里,像是抱着一颗柔软的太阳。那份温度让人舒心,尹辞也就默许了那个小崽子糟蹋衣服。
现今时敬之块头比他还要大些。幸亏此人没长成虎背熊腰的壮汉,单搂个腰,尹辞还是搂得过来的。
可惜当年的小哑巴已经长大成人,两人挤在这狭窄的空间里,这动作有些轻浮了。
尹辞收回双臂,另起话题:“说到‘畏’,我很早之前便想问了,师尊为何那般畏鬼?”
他印象里,无论是小哑巴还是时敬之,胆子一直都很大。哪怕面对神佛,也一股子天不怕地不怕,你能奈我何的气势。
可便宜师父睥天睨地,为人处世八面玲珑,偏偏怕鬼,实在让尹辞百思不得其解。
时敬之整个人僵了一下。
“也不是很怕。”
他相当严肃地表示。
“遇到前所未见的异常之事,怕怕也无伤大雅。为师惜命嘛,总该多注意一下这种,咳,细节。”
尹辞好笑地盯着时敬之的后脑勺。
“而且我总觉得自己该怕。”时敬之嘟哝道,“你这么一说,是有些奇怪……按理也不至于……”
他声音里的轻松突然消失了,尹辞心中一凛——
时敬之平稳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身体也微微发抖。
“师尊?”
“唔。”时敬之恹恹地回道,“没事,我睡、睡一会儿就好。”
尹辞毫不留情地掐住他的手腕,果然,时敬之心跳杂乱无章,身上出了薄薄一层汗,不似往日的发病之相,倒更像是禁制发作。
“怎么回事?”
“头痛而已。伤不到性命,我有数。”时敬之有气无力道,“到了宓山宗,一切都好说。阿辞,咱们还是睡吧,多存些体力。”
好好躺着,怎么突然就发作了?
只是时敬之明显不愿说,尹辞只好动动身子,将人揽进怀里。他掌心盖住时敬之冰凉的后颈,另一只手按揉此人头上的穴道。
时敬之半痛苦半解脱地呼出一口气,将脸埋进尹辞胸口。
禁制之痛,犹如撕开未长好的伤疤。时敬之只觉得脑仁里有千万把锥子乱戳,戳得他脑子快要停止运转。
觉非方丈不愧是一代大师,当即劝他去宓山宗。当初他要坚持找视肉,不知得吃多少苦头。
自从贪蝶激活禁制,禁制的发作就变得毫无规律可循。一个词语、一点气味,在他还没意识到它们与过去的关联时,疼痛便接踵而至。
可惜是人都有个贱毛病,越知道不能去想,就越止不住去想。
尹辞的手指温暖有力,穴道也揉得准。时敬之得到了一点喘息的空间,鼻端埋入尹辞衣服的布料,又仔细嗅了嗅。
尹辞的气味有些清苦,但不似药味。他闻起来像墓土,又像是浸泡了太久的血腥,两者混成一股阴森的暗香,让人下意识想要远离。
然而时敬之觉得这股味道安心至极,甚至让他双眼有些发酸。
头更痛了。
一边是头部剧痛,一边是体内经脉惯常的胀痛。两者相叠,终于给他添了点垂死之人的模样。时敬之紧闭双眼,努力搜集脑海中纷乱的回忆碎片。
他的痛苦彻底惊动了尹辞,后者不容分说地按住他:“清心,分神!切莫再回忆了。”
可他想回忆。
虽然很痛,但时敬之总觉得指尖已经触摸到了什么。他早就习惯了病痛,他还不想停。
这大概算自伤,不过没有伤口,尹辞就算因此发火,也不会气得太厉害。时敬之迷迷糊糊地想道,他继续嗅着尹辞的气味,一边在脑海中深挖。
是啊,他为什么那么怕鬼呢?
朦朦胧胧之间,那座火红的枫林再次出现。时敬之刚想要深究,却被腰上传来的触感惊得头皮一炸。
尹辞空出一只手,搂紧了他的腰。
那点回忆幻影般散去,头痛也轻了几分。时敬之摸到对方揽住自己的手,不知道该露出什么表情。
他们并非第一次拥抱,但每一次拥抱都有理由。
保护、抑或是做戏,要不就是事态危急,求一点肌肤相贴的抚慰。
可是现在呢?
现在他们谁都不需要身体上的保护、也不需要做戏,更没有危难环伺。尹辞的呼吸变快了几分,显然是生气了。他抱过来的手也很紧,时敬之不敢用内力去拆。
身边贴着另一个人,果然很暖和,他又迷迷糊糊地想。
这回岂止集中不了注意力,一股陌生的情绪让他汗毛倒竖,后颈发麻。
“现在老实点。到了宓山宗,你爱怎么想怎么想。”尹辞沉声道。“怎么,合着头疼我看不出轻重,你又要钻牛角尖?”
“不钻不钻,下次不会了。”头部余痛还在,时敬之哼哼唧唧地答道。
谁知这份紧贴的温暖又触碰了什么,禁制在他脑子里飞起一脚,时掌门嘴没来得及闭上,嗷地叫了一嗓子。
尹辞:“……”
时敬之:“……”他冤枉,真的冤枉。
尹辞冷笑一声,松开了搂在时敬之腰间的手。他也不顾什么师徒礼仪,一只手撑住梭底,整个人半压在时敬之身上,冰冷的气势自上而下涌着:“师尊的‘下次还敢’来得挺快啊。”
长发水流般垂下,发梢在时敬之胸口旋作一小堆。凉滑的发丝拂过空气,尹辞那股清冷的气味更浓了几分。
禁制再次蠢蠢欲动,时敬之一时分不清这人是要救他还是怂恿他。
好处也有——黑暗放大了触感,那人的重量和呼吸都无比鲜明。时敬之从未与人这样紧贴过,他一半脑子锈在半路,没力气唤起禁制。
“我想想,说话不算话,怎么罚比较好呢?”
尹辞离得极近,声音也很低,仿佛以声音按了他的麻穴。
时敬之屏气凝神,绷成一块不知所措的棺材板。这回徒弟气势汹汹,他直觉不会是“没有特制早饭吃”那么简单了。结果他提心吊胆地等了会儿,没有等到下文,却等来尹辞一阵颤抖。
……这人在憋笑。
“阿辞,你耍我?”时敬之还有点恍惚。
“至少师尊彻底分神了。”
时敬之气不过,只是此人手段的确有效,他确实无话可说。
“睡吧。”尹辞从他身上挪开,又恢复了抱着时敬之的姿势。
这回两人面对面,禁制没再闹腾。时敬之就着这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安心感,慢慢合上了双眼。
不知过去多久,护身梭突然一个急停。
他被尹辞紧抱在怀中,头颈没受到冲击。梭子打开,天光洒下,冰凉的风混上雪沫,打得人一个激灵。
寒风吹散了那些浮动的思绪,两人离开梭子,踩进绵软的雪地。
中原刚有了一丝春意,北地仍是无尽寒风。箭马不满地打着响鼻,在雪上踩出一个个冒着热气的坑。地上雪壳极厚,像极了一个多月前的枯山。
天上阴云密布,飘着细碎的雪。远处群山连绵,万籁俱寂。
“宓山宗在附近布了驱妖阵,箭马不愿朝前走了。”
施仲雨给自己加了个厚披风。一天一夜下来,饶是法宝护身,她的鼻头和耳尖还是被寒风裹得发红,眼底也多了一丝疲惫。
“翻过那座矮山,对面全是宓山宗的地盘。”
闫清好奇道:“对面全是?我看过地图,那边大小快接近一个小国了。”
施仲雨对闫清态度依旧不错:“是这样没错。这里是大允最北边,正西是契陀国,正东便是那罗鸠。以山为界,那边原本是有个叫蜜岚的小国。”
时敬之接着话茬解释:“二百多年前,蜜岚国内部动乱,大允趁机将它攻下。蜜岚女王擅法术,其拥护者也痴迷阵法术法。蜜岚倾覆,这些人流落故土,这便是宓山宗的雏形。”
注意力一散开,头痛悄然无踪,他整个人又清爽起来。
苏肆抱紧瑟瑟发抖的白爷:“那宓山宗不该恨透了大允吗,怎么还会和中原武林来往?”
“最后一代蜜岚女王原本就是大允人。”
施仲雨表情有些复杂。
“她本为允朝公主,二八年华被嫁到蜜岚和亲。历经十年腥风血雨,爬到皇权顶峰。其人倾国倾城,神机妙算……也残暴无道。”
“她把整个蜜岚国带上巅峰,又从高处推下,搅得整个国家风雨飘摇。当时的皇帝瞄准这个空当,将蜜岚一举攻破。蜜岚女王跃下冰川,薨于二十七岁。”
尹辞确实听说过这件事。当初蜜岚已到风雨飘摇之境,就算允朝不出手,契陀和那罗鸠也不会放过这块肥肉。
当时的蜜岚王族被女王许洛赶尽杀绝,血脉已断。民众也被折腾得只剩半口气,成了一盘散沙,生不出多么坚实的恨。
蜜岚国最后的辉煌,只能在宓山宗的法术上得见一二。
“行了,我回去再给这俩小子补补课。还是当下的事情要紧。”
时敬之适时拐回话题,展开觉非方丈的信。
“过了这座山,再走大半天,就能到陈千帆陈前辈的住处。”
施仲雨抿抿嘴巴,呼出一大口白汽。
“各位先行一步,我半日后再去。就当我尾随诸位,你们当不知情就好。”
她没有动,表情有些酸涩。
时敬之有些意外地挑起眉。在曲家时他便有这种感觉——虽然双方合作,施仲雨却始终与他们保持着一定距离。
哪怕发现枯山派多了两个“新面孔”,她也没有半点过问的意思。
忙也帮了,人情也卖了。若是放在以前,时敬之完全不想趟太衡的浑水。不过太衡此事时机蹊跷,加上施仲雨不愿放弃垂死之人,他对她有一点感同身受的欣赏。
时敬之还是忍不住停住脚步,他刚想要细思犹豫,尹辞将他朝前轻轻推了一步。
得了支持,时敬之那点彷徨顿时散了:“时间不等人,戚掌门状况危急,半日也宝贵。施姑娘,你若有难处,不妨先说出来听听。”
施仲雨面色复杂,显然也有些犹豫:“无他,我的要求有些过分,恐怕会得罪宓山宗门人。大家都是有求而来,我不想牵连时掌门。”
时敬之没有退避。
“我久闻太衡仁义,此次却处处阻挠于你。若只是为了省些金银,着实有点凉薄了。如今你又说可能冲撞宓山宗……施姑娘,戚寻道老前辈的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施仲雨沉默地抱紧青女剑,仿佛只有那冷冰冰的死物能给她一点安心。
她就这样静立半晌,时敬之面上的执着不改,她终是叹了口气,再次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