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年终
“我这眼啊,好使得很。”卫婆婆笑道,特地伸出满是阵法痕迹的手。“我先前身子不好,生过不少毛病。包括这双眼睛,都是陈夫子用仙法治的。”
时敬之套话上相当有一套,闫清还没把锅子洗好,他就把卫婆婆的身份聊了出来——不过考虑到卫婆婆身世普通,这似乎也不算什么壮举。
卫婆婆上了年纪,不少事记不太清。饶是如此,他们仍能从老人的絮絮叨叨里拼出一个身世。
卫婆婆本名卫春,有点蜜岚血统。她年轻时被孪川富商买去,后因不堪虐待,伤了主人逃脱。孪川偏远,她怕去中原的路上有人守着,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跑向地广人稀的宓山宗。
被陈千帆捡回来的时候,卫春就差一口气冻死。陈千帆闷不做声地给她治了病,接下来就要将她赶出门去——
“我见他天天过得蓬头垢面不像话,我也没地方可去,索性就和他讨价还价,在这留下啦。”卫婆婆笑道,“我给他打扫,他给我治病,给我吃食……谁想时间过得快,一晃眼就是三十年。”
尹辞:“陈前辈在这待了三十年?”
卫婆婆笑眯眯道:“是啊,研究成仙之道。陈夫子是我见过最会瞧病的人。他总说那些仙丹灵药不靠谱,要成仙,得靠自己摆除病痛,修出无上肉身。”
原来是个专攻治疗术法的人,怪不得觉非方丈特地介绍。不过好好一个和尚,跑去修长生道,也不知受了什么了不得的刺激。
看尹辞欲言又止,时敬之把他拉到一边,悄声咬耳朵:“其实我查过,陈前辈是个性情中人。当初他进见尘寺,完全是伤心——当初他算是个状元之才,结果被心悦的姑娘拒绝,试都不考了,扭头就出了家。”
尹辞:“……”就这还能一路混进见尘寺,果然是个人才。
时敬之:“按当时方丈的话说,他聪慧至极,但也傲气多情、慧根堪忧。陈千帆不服气,就去拔那慈悲剑——我没得到确切的讯息,但他的情况有点像苏肆。”
那就是被剑毫不留情地揍飞了。
尹辞:“然后呢?”
“他大彻大悟,认为自己不适合做和尚,又觉得慈悲剑术法有趣。于是陈前辈次日就还了俗,转投宓山宗,试图成仙。”
尹辞无话可说。
若不是陈千帆脑子实在好使,单看这人生轨迹,那真是一个大写的不靠谱。
然而看陈千帆那张面无表情的老脸,尹辞又隐隐觉得不对劲——此人一门心思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对外人漠不关心,还附加一口利嘴尖牙。无论怎么看,都和“多情”沾不上太大关系。
整个夜晚,陈千帆都杵在桌子前。他一会儿煮点这个,一会儿记点那个,比起多情活人,更像是上足了发条的木偶。他一句话不说,卫婆婆也没睬他,只是在一旁认真刺绣。
不过在夜半之时,她会特地给他倒一杯温茶,而后再去睡。
尹辞就在等这个时刻,他三言两语支开时敬之,一个人走到陈千帆跟前。
“我从未听说过挡灾符。”尹辞开门见山。
陈千帆又翻起眼:“老夫自己用诅咒改的,你不知道也正常。有事?”
“解阵法的风险,是否能用挡灾符挡?”
陈千帆目光里生出明晃晃的鄙视:“解阵解阵,必要先破后立、以力分阵。你把伤都承了,他那边还破个棒槌——不说阵法,就当我割伤放毒血,一刀拉你身上,他的毒血自己长角钻出来?”
尹辞:“……”
陈千帆的阴阳怪气和见尘寺正统还不太一样。和尚们好歹有点慈悲心,此人则不然,每个字里都夹带一句“你是不是傻”的嘲讽。
有那么一瞬,尹辞真的很想修理修理这老小子。
尹辞做了几个深呼吸,继续不耻下问:“那可否以挡灾符延寿?”
陈千帆挑起眉毛:“我实话跟你说,这挡灾符由蜜岚女王所创,原是个叫‘移灾’的恶咒。被咒人被塞了子符,施术者自己执母符。施术人将自己千刀万剐,也会无痛无伤。被咒人么……哼哼。”
他冷哼两声,瞥了眼一脸平静的尹辞,这才继续:“就算老夫改良过,它本质还是转移外病外伤,不沾天命——母胎里带的病,救不了。寿限要到,救不了。”
果然世上没有侥幸,尹辞心道。也是,要挡灾符什么都能挡,不说别人,皇帝早就成了死不掉的老妖怪了。
尹辞思索片刻,低下头:“若是不麻烦,晚辈还是想求一对。”
就算救不了时敬之的天生奇病,他这便宜师父也是肉体凡胎,脆弱得很。自己横竖死不掉,若能挡点要命灾祸,总归是好事。
陈千帆眯眼:“说你孝顺,你又不太像那小子的徒弟。你是他什么人?”
尹辞刚想组织回答,此人又捻捻胡须,自言自语道:“算了,反正和我没关系。你想要挡灾符,明天和那小丫头一起出去刨材料。”
尹辞麻木道:“多谢前辈,不过此事须得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陈千帆两眼一瞪:“我干嘛听你的?”
尹辞从桌边拿了个泥块,改了改石板上的一句术法。他虽然不会施术,理论还是不输人的,至少扎扎这老小子的心是够了。
陈千帆:“好的,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小子,你给我回来,把这个术法改完!”
尹辞自然没拐回去,他愉快地把陈千帆的咆哮甩在身后。
改日再帮他纠几个术法理论,也算还了这份人情。
卫婆婆与施仲雨一起睡,另给四个男人腾了一间里屋。她在地上铺了厚而软的妖皮,放了四床被褥。
众人先是在梭子里僵了一日,又在雪原走了大半天,大多精疲力尽。苏肆和闫清睡得叠做一堆,白爷则占了苏肆的枕头,蔫头蔫脑地打盹。
连时敬之都没能等到尹辞——便宜师父倚在被褥边,就这样坐着睡着了。
尹辞刚走近,时敬之先动了动鼻子。
嗅到熟悉的气息,时敬之眼睛也懒得睁。他没出声,只是眉目微微舒展,脸上的郁色散去了些许。
尹辞刚在旁边坐下,时敬之便放松地倒过来,彻底陷入梦乡。
尹辞却睡不着了。
眼下有了空闲,他以为自己会去思考金火、视肉、或是“长命百岁”的誓言。他以为自己会权衡利弊,准备明日和时敬之详谈。
可他却少见的心乱如麻。
【你是他什么人?】
陈千帆那个无心的问题,尹辞确实没能第一时间想到答案。那么他又要以一个怎样的立场,去干涉时敬之自己的选择呢?
出世太久,尹辞早忘了如何不那么强势地控制他人。现今遇到个想小心对待的,上百年经验全打了水漂,他简直毫无头绪。
要命了。
……也罢,横竖明日出门,还有大把时间思考。
第73章 秘典
累得虚脱不耽误某人早起。
寅时又至,时敬之在尹辞身边翻腾几下,把自己扯了起来。谁知这回他的高人徒弟也没赖床,拽花生似的跟着他一串钻出被褥。
房里不见闫清的踪影。自从得了慈悲剑和《玉磬剑法》,闫清仿佛脑袋后面拴了串鞭炮,一偷懒就会炸似的。只有苏肆一个人四仰八叉地睡在垫子上,胸口压了一坨雪团似的白爷。
时敬之踢踢脚边的被子,给手脚全露的苏肆盖了盖。而后他拖着睡眼惺忪的徒弟,轻手轻脚回到前厅。
老年人觉少,卫婆婆已然在厅内忙碌。窗外天色未明,被雪光一映,泛着漂亮的黛蓝色。陈老头不知是睡了还是没睡,原样黏在桌子前,还在研究他的登仙道。
“红眼睛的小伙子出去练剑了。”
卫婆婆笑呵呵地打了盆热水。锅子里煮的还是同一道汤,气味都一致,也不知今儿的放不放盐。
时敬之余光扫过陈千帆,这老头好歹是见尘寺出身,还被慈悲剑暴打过,绝对不会看走眼。谁想陈老头见阎家后人扛剑出门,人稳如泰山,神定气闲,不留半点异色。
这心境也过于平和了。
陈老头似乎察觉了时敬之的窥视,眼皮抬都懒得抬:“今儿我带那丫头去刨材料,你们也出把力,叫那个死人脸小子跟我一道。你么,好好想想要扔记忆还是赌命,”
时敬之当机立断:“我也去。”
陈老头终于翻起贵眼,瞧了时敬之一眼:“你去干嘛,闲得皮痒?老夫要你们一人就够,多了眼烦。”
“先生病瞧得利落,快刀斩乱麻。诊疗也不似江湖中人,不收奇奇怪怪的报酬。晚辈其实也身患奇病,想请先生瞧瞧。”
“你小子有意思,一个屁还能憋着隔天放。也行,老夫确实讨厌一口气要求太多的,滚过来吧。”
半柱香后。
“治不了治不了,要么等奇遇,要么等死。”陈千帆爽快道。
时敬之、尹辞:“……”
陈千帆把眼一瞪:“怎么,这可是天生恶疾。我长这么老大,求的也是成仙,死磕别人娘胎里的毛病做什么?不过你这毛病太怪,中原恐怕也没人能瞧。”
时敬之本就没抱多大期待,不显失落:“前辈慧眼。此病确实不同寻常,晚辈正寻觅视肉救急。”
时敬之不吵不闹,陈千帆的脾气也好了那么一丝:“唔,也算个不是办法的办法。老夫对那视肉有几分兴趣,可惜老胳膊老腿,抢不过年轻人。”
说到这里,他又露出些可惜的神色:“还剩大半年寿数么……可惜,精气如此充盈,明明是块施法的好材料。”
“前辈过奖,实不相瞒,晚辈想随前辈一同外出,也是存了学习的——”
陈老头背着手回到桌边,又开始摆弄妖尸:“我没夸你,只是说你这副身子精气充足,适合用来做法器法阵。”
时敬之:“……”
原来“材料”是字面意思。
敢情这老头不是遗憾天才命短,是恨自己不会死在这里,让他拉去剥皮净骨搞研究。
时敬之嗖嗖退后两步,半躲在徒弟身后,语气里的礼貌摇摇欲坠:“……晚辈还是想要同去。”
陈老头上上下下看了他一遍,半长不短的胡子抖了抖,语气又和蔼了些:“行。”
时敬之怀疑这份和蔼不是对他的,而是对他这一身皮囊的。估摸着陈老头觉得良材到不了手,放在旁边看看也能过眼瘾。好在有见尘寺做担保,陈千帆总不会是杀人越尸之徒,时敬之还是壮着胆子上了。
这回的早餐汤中有盐,味道意外的不错。
餐后,卫婆婆照常绣她的花,嘴里还哼着不知道哪里来的烂俗小调:“暖风有情桃枝俏,春江水静,谁家春意闹……”
她的官话不准,这首曲子的调却极准。哪怕以老人的声音唱来,小曲依旧绵软好听,还带着些缱绻的长音,给这北地添了些江南水汽。
陈千帆牛嚼牡丹,权当没听见。他拿了卫婆婆准备的吃食,又把自己挂成一个包袱架,晃晃悠悠地往外走,连道别都没一声。
积雪没过小腿,陈千帆在最前头带路,一行人走得不紧不慢。
尹辞沉默了一路,忍住拿眼瞧时敬之的冲动,还是琢磨不出如何温和地插手此事。可怜他几百年来没给人当过爹,头回领教这种手足无措的扎手之感。
虽说当初他捡到孙怀瑾的时候,孙怀瑾也不过十一二岁。尹辞总觉得哪里不太一样。
时敬之没有真的“指望”他。
孙怀瑾确实凡人一个,处处须得他指点。可是小哑巴没真认他当爹,时敬之也并非需要他照顾——此人七窍玲珑,长袖善舞。就算总爱给自己搞些皮肉之苦,心里也有数,不会伤及性命。
自从生出尘世心魔,时敬之对人情的理解更是一日千里。而尹辞自打生下来,就没轻声细气地待过人。哪怕先前心疼这人受伤,他的做法也充满上位者的强势。
时敬之全然接受,想来不是优柔寡断耳根软,只是不愿与他冲突罢了。
也不知到底是谁照顾谁,尹辞越想越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