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年终
背上残存的体温,几乎是时敬之最后的依仗了。
他最终还是踏出了那一步。
在台子上躺好后,他听着身下木台的噼啪烧灼声,一双眼瞧向尹辞的方向,舍不得移开。
灯影幢幢,空气里满是尸肉和尘埃的味道。对方的气息像是一根线,牵着他唯一一点点安心。
希望这不是最后一眼。
然而尹辞比他想的还要残酷。那人跨过法阵的微光,一只手盖上他的双眼。
“睡吧,不会有事。”
陈千帆见时机到了,没再给时敬之留生离死别的时间——他在木台前坐定,径自捏了一连串法阵,直冲禁制而去。
时敬之即刻陷入沉眠,眉毛还痛苦地蹙着。
“行了腻歪完了,你可以滚了。”陈千帆头也不抬地对尹辞说。
尹辞没理会他:“卫婆婆,你可以帮我缝两个平安锦囊么?里间灯火亮些。”
卫婆婆怔了怔,意识到他这是有话要说,便自觉去了里间。
“果然,你小子有事要说吧。有屁快放,再等一会儿,我可分不了心了。”
“我也是前辈口中的‘妖人’吧。”
“的确是,怎么,你小子想舍身救师?可惜就你这身板儿,抵不过三具古尸。”
“我自有解法。”尹辞淡淡道,“前辈胆识惊人,想必受得住。”
“什么时候了还卖关子。你是想护着你这师父,还是想害死他啊?”
尹辞把外衣一脱,拿起吊影剑,冲陈千帆笑了笑。
“我说过,要保他长命百岁。”
随即尹辞将剑一横,血花四溅。
若不是陈千帆见多识广,几乎要被此人骇得手哆嗦——
尹辞剑气凌厉,他毫不留情地断掉了自己的脖颈,鲜血霎时喷溅一地。继而他整个人摔进血泊,尸首分离,脸上还带着笑意。
下一刻,头颅之下冒出大量血色细根。它们快速围成人体的轮廓,纠集成新的骨肉内脏,发出让人毛骨悚然的沙沙声。
无头的躯体安静地倒在一边,断颈处也冒了些血红细根,却没能再长出一个头颅。
这边皮肤还没长好,尹辞又坐起身,抓过吊影剑。剑起剑落,鲜血横流,他的动作带着令人脊背发寒的麻木与熟练。
一次,两次,三次,四次。
不消半盏茶,地上便多了四具无头身躯。
尹辞这才披上外衣,鲜血浸透布料,紧贴在他新生的躯体上。人如画发如墨,陈千帆却没心力消化眼前景象。
剑气扫过,四具身躯也被扫去阵眼。它们与那双尸手一样,登时被绞成血肉模糊的肉球。这回地上的阵法不再闪烁微光,而是亮到灼目。
“够了么?”
尹辞声音带着笑意,沾血的吊影剑正指着陈千帆的咽喉。
“够了的话,就给我忘掉刚才的事,再专注救时敬之。”
陈千帆脸上还带着一点恍惚:“你、你就是那不灭之身?怪不得连师尊都不叫了,你到底……”
“忘掉,救人。不用找你那簿子,我会口述与你。”
尹辞剑尖加了几分力,陈千帆皱巴巴的喉咙之上,一点血珠渗了出来。
“放心,你要能破解禁制,又忘得恰当。本座可以给你留一具尸身,随你研究。”
陈千帆深深地看了尹辞一眼,声音沙哑。
“有这些驱动法阵,足够了。谁能想到,老夫也有得来全不费工夫的一日……老夫答应你。”
白光闪过,一切归于平静。
陈千帆木然转身,正式破解时敬之的禁制。
时敬之尚在昏睡之中,对外界的一切一无所知。
与他先前预想的不同,他并未直接昏迷过去了事。意识清醒后,时敬之下意识跺了跺脚,发现自己正踩在软绵绵的红叶之上。
时值深秋,四下金红一片。阳光打在身上,带出些若有若无的暖意。
这是他在记忆碎片中见过无数遍的景象。如今一眼望去,它们完整而真实,恼人的头痛也没有如影随形地跟来。
这就是禁制封锁的关键回忆么?
时敬之想要前进,却没能迈开步子。他刚陷入疑惑,答案便冲到了他的鼻子底下——
一个小孩直直穿过时敬之的身体,艰难地朝前走。
那小子满脸脏污,像是刚哭过,还在使劲抽鼻子。身上则是山户惯穿的旧衣,打满灰扑扑脏兮兮的补丁,在满地落叶中毫不扎眼。
他就这样一脚深一脚浅地踩着落叶,走向树林深处。时敬之像个瞧不见的大风筝,被拖拽着一同前进。
那小兔崽子五官没长开,满脸只有孩童稚气。但看到那双琥珀色的眼瞳,时敬之怎样也能猜出来——
那是幼时的他自己。
第80章 入魔
秋日天高云淡,枫林尽染。
可是三岁大的屁孩子不懂欣赏,只知道边哭边走,眼看就要哭到背过气去。
变成人形风筝的感觉很是玄妙,早已成年的时掌门心道。不知是不是破解禁制的效果,此地与阎不渡那“心境”倒是有些相似。他被一路拖拽,幽魂似的跟在幼时的自己身后。
那幼童的所思所感,尽数传到他的意识之中。再历往事的机会可不多,比起唏嘘过往,时掌门咂摸出了一点苦中作乐的乐趣——反正他算是提前知道了结局,这孩子无论如何都是不会死的。
于是时掌门潜下心,细细观察过去的自己。
不知为何,那会儿他的嗓子出不了声,只能咝咝啦啦地喘气吸鼻涕。年幼的时敬之在落叶中步履蹒跚,一不小心就能摔个七荤八素,再自个儿挣扎着爬起来。
哭了大半天,他终于晓得默默掉泪也没有用,没有人会来接自己。
于是他只好按下慌乱,专注对付自己的恐惧——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有什么东西发出了一声难听的嗥叫,一听便是带爪子的猛兽。
三岁的时敬之哭了太久,脑袋发晕腿发软,别说逃命,连走路都走不了多远。他本能地寻了个树洞,把自己整个人塞进去,再用落叶堵住洞口,连喘气都不敢太大声。
野兽不嗥了,他也没敢探头。那会儿他又累又怕,就这样安静地蜷在洞中,半昏半睡了一晚。
第二日,很难说他是被饿醒还是被渴醒的。
小孩子本就饿得快,更别提前一日水米未进,另耗了大量体力。他像只不知好歹的幼兽,离窝太远,注定死于焦渴。
“物瘾”之下,饥渴的折磨比寻常人要严酷百倍。
这回他意识到了水分可贵,哭都不敢再哭。笨拙地爬出树洞后,年幼的时敬之寻了根不粗不细的树枝当拐棍,又开始跌跌撞撞地乱走。
林间不是没有红艳艳的果子,他尝过。果实入口又苦又麻,显然不是能吃的。有些鸟啄过的果实挂在枝头,可树干太壮,树枝太高,咫尺便是天堑。
空腹走了三四个时辰,他又捡到一只有些腐烂的老鼠。求生欲指示他张开嘴巴,然而鼠尸腥臭,他吃的还没吐的多。
好容易鼓足勇气下口,结果非但没缓解饥饿,时敬之几乎把自己吐脱了水,两眼直冒金星。
必须先弄点水喝,再寻点东西吃。
不然他会死在这里。
彼时他还不理解“死”意味着什么,但那股疯狂的欲念已然活跃,并勒令他保持恐惧。求生欲的指引下,时敬之坚定地朝某个方向前进。
就算不知道前面有什么,他也不敢就此停下。
为了活命,他必须找到些什么。比如一条河、一条离开的路,或者更好点,一点活人的气息。
不知走了多久,他的脚底起了血泡,嘴唇干出血口,腹部也响如擂鼓。年幼的时敬之渐渐满眼金星,原地打摆子,连站直身体的力气都快挤不出了。
就在此刻,他闻到了食物的味道。
不是血腥生肉,亦或是成熟的果香。他嗅到了油脂被火舔过的焦香味,美好得如同梦境。
他整个人又惊又喜,两条软面条似的腿也有了力气。于是他拼尽最后的力气,四肢着地地朝气味方向冲去,生怕这味道突然消失,把自己扔给这片危机四伏的深林。
周遭落叶飘零,在他眼中模糊成金红的一片,他眼中只有那一线生机——
“小崽子,来这种地方,不要命了么?”一道人声响起。
虽然那人语气冰冷,在那时的孩童听来,犹如天籁。
就在不远处,那一线“生机”,就这样直直撞入他的眼帘。
看清对面人的一瞬,时掌门刹那间冒了一层白毛汗。别说旁观自己找乐子,面前景象荒诞至极,他犹如被一盆冰水迎头浇下。
那黑衣人的面貌不再模糊。
这位降临在他死亡之际的“生机”,有着和尹辞一模一样的面孔。
一时间,早已长大成人的时敬之全身发冷,背后酥麻,整个人几乎要战栗起来。冥冥之中,仿佛有一只手推着自己兜兜转转,回归原点。
那人倚着一只小憩的虎妖,浑身酒与血的气息。他赤足点弄着空酒坛,将落叶碾出细密脆响。一头绸缎似的长发披散,淌在松散的黑衣之上。
声音同出一辙,语气毫无二致。气势犹如冰雪,戾气惊心动魄。
就算是父子师徒,也断然不会有完全一致的威势和气味。时敬之与尹辞相伴多日,他心里明白,自己断然不会错认。
原来早在二十多年前,这份尘缘就已经埋下了。
二十年来,尹辞面貌毫无改变,是饮过仙酒,还是……其他原因?
若说唯一的区别,比起时掌门认识的尹辞,面前这位明显冷硬不少。
面前的黑衣人更像个空荡荡的纸扎壳子,眉目间甚至还透着一点癫狂。他散发出沉沉死气,如同行将就木的老者。此刻他尽管在笑,黑洞洞的眸子里却没有任何笑意。
来自未来的幽魂呆立于余晖,背后还残余着冷汗。他盯着那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的人,嘴唇微微翕动:“阿辞……?”
然而记忆中的尹辞无法回应他的呼唤,记忆中的他自己也没有继续打量对方。
三岁小儿哪知道欣赏美色、分析境况。年幼的时敬之目光灼灼,连尹辞那句讥讽也左耳进右耳出——他没心思理会面前的“陌生人”,当即一个猛虎扑食,扑向不远处的烤蛇残渣。
他心急火燎地撕下骨架上残存的一点肉,尽数塞进嘴巴,恨不得连骨头都嚼碎咽下。等胃里烧灼感没那么要命了,他又扒拉上一个只剩个底儿的酒坛,也不管酒气熏天,只求给自己弄点水喝。
谁知他刚试图把脑袋钻进坛口,就被尹辞拽开了。那人两根指头便把他拈了起来,顺带把坛中残酒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