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年终
江友岳眼皮抬了抬:“你可知‘本欲’为何?”
面具人看向自个儿的师父,面上露出一丝疑惑。这问题于他很简单,可被师父正儿八经问出口,他反而不敢随意回答了。
江友岳:“‘本欲’一事,原本就不是天命所为,谈何逆天而行?”
面具人噎了下:“还请师父赐教。”
“世间欲念繁杂,凡人之躯难以承受。定欲一术,乃圣人自行设下——初逢世间最为美妙之事,就此定下本欲。如此集中一点,不易被万欲侵扰,得以维持心智。”
“少年定欲,人心已成,难以干涉。三岁幼子则不然。吾师封其本欲,钝其心志。他能抵万欲,本欲又朦胧,耗不去全部心力,我等极易驯化。”
江友岳凌空比了个手势,神龛上的花朵被尽数击碎,落了一地花瓣。
“时敬之不似蜜岚女王,前十六年浑浑噩噩,虚度光阴。也不似阎不渡,一生任性妄为,行事毫无章法。”
“如今大器已成,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那人知道多少,壳子里有没有‘心’……与圣人大业无关。”
第84章 桃花
“现在就给你弄活傀咒?你是嫌自个儿死得不够快吗?”
陈千帆一句话堵回时掌门的疯话。他从木台前站起身,活动了会儿筋骨。岁月不饶人,集中精力解了六七个时辰的禁制,就算是他也吃不消。
外头的防护阵似乎不太对劲。它本应撑个两三日,结果衰败得比他想象的快不少。
好在这帮人狗急跳墙跳得高,尸肉打得充足。本计划为时三日的解阵,大半天就完成了。
陈老头少遭了罪,对时敬之难得客气了一回:“总之先吃点东西再说,你虚得都可以挂天上当旗子飘了。待会儿打起来,你要有个好歹,你那徒弟不得生撕了老夫。”
卫婆婆见前厅的光芒暗下来,又回到前厅。
她照旧沏了一壶热茶,端给陈千帆。随后拧了条热毛巾,长吁短叹地擦起时敬之头颈脏污。
陈千帆则慢悠悠喝着茶,看向木台上疲惫的年轻人。
尹辞离开后,时敬之不再硬撑无事。他又呕出几口鲜血,整个人瘫软下去,出气多进气少,好半天才缓过来。
怪不得急着赶人,这对师徒简直腻歪到他眼疼。
被陈千帆迎头教训一通,时掌门没再多话,乖乖漱口喝甜粥。他双手端着粥碗,一脸平和,如同下一刻就要捧碗飞升。
陈千帆不由地抬起眉毛。
看之前那黏糊劲儿,他还以为时掌门打算来一场悲情大戏,硬要冲去门外帮徒弟。谁料这人老实到匪夷所思,吸粥吸得气定神闲。
此人只是恢复了三岁记忆,不是根治了恶疾,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心安。
时敬之喝完粥,在木台上调了调姿势,闭眼准备小憩。
陈千帆按捺不住,不阴阳不快的毛病又犯了:“人家都说关心则乱,你小子心态倒挺好。”
先前怕死不敢上木台,时掌门恨不得双手双脚抠地抵抗。眼下要出门直面秘典,丧命风险半分不少,这人却从容了起来。
活见鬼。
这小子面相非大奸大恶之流,但妖气过重,不是什么纯善之辈。虽说知道此人不至于背信弃义,陈千帆嘴下没留情面:“你别是和徒弟约好,一出门就跑吧?”
时敬之笑道:“那岂不是负了前辈一片美意。”
“美意?待会儿脑袋印上活傀咒,你可就自在不起来了。”
“活傀咒下,晚辈一举一动都无法自控么?”
“想什么呢,那老夫不得累死?我只是将施术经验暂且烙进你的脑子,再给你定个攻击目标——老夫丑话说在前头。哪怕是临时灌顶,滋味也够你受的。而且此术既成,你与那秘典不死不休,逃都逃不了。”
时敬之:“原来如此。”
他还是没露出什么恐惧之色,反而有些跃跃欲试的模样。
完了完了,这禁制搞不好解得有点毛病,到底伤了脑子。此人傻倒没傻,就是疯得有点别出心裁。
陈千帆沉痛地直奔主题:“你真不怕死了?”
时敬之:“怕,但如今更怕浑浑噩噩,为活而活。”
陈千帆啧了一声:“还打起机锋了,你那三岁前是庙里过的么?”
时敬之弯起眼:“并未,只是手中有背水一战之力,身边有不需猜忌之人。还要畏畏缩缩退让天命,实在有点儿不像话。”
可惜陈老头想了又想,实在算不出三岁小儿哪来的通天豪气,只能当是解禁制的副作用。他不再理会时敬之,反手给自己灌了杯热茶,挽起袖子准备活傀咒。
半炷香的工夫,陈千帆一阵翻箱倒柜,不知道从哪掏出个皱巴巴的死人头,悬在时敬之鼻子前面。
那脑袋皱缩变形,活像个长歪的葫芦。它的脖颈断口缝了头发编成的小小身躯,怪异的腥臭直顶鼻子,看着滑稽又骇人。
时掌门的豪气霎时冻住,他咽了口唾沫,整个人肉眼可见地缓缓缩起。
反正他就是七情浓六欲重,该怕还是要无伤大雅地怕一怕。
见这人又哆嗦起来,陈千帆松了口气:“行了别闭眼,好好看着,老夫要开始了。”
“晚、晚辈明白。”
门外阴气遮月。施仲雨捂着伤臂,哑口无言。
她与闫清竭力阻止秘典进攻,也打了不少尸块。两人怕干扰解阵,只是把它们从窗户掷进屋内。
并非是他们功力暴涨,只因为秘典别有目的——
秘典活像有了灵智,狡猾无比。它并未直接针对两人,各个击破,而是消极地避于妖群中,得空便给防护阵全力一击。
每一击下去,防护阵的光辉便会黯淡一瞬,看得人胆战心惊。
为此,它甚至愿意损失一点躯体。
入夜越深,秘典的妖气越盛。而两人体力有限,渐渐搏不动了。
施仲雨的手臂和肋骨受了伤,已然失去大半战力。闫清也疲惫不堪,腿上多了道深重的血口。他提剑的手微微哆嗦,心急如焚。
秘典明显打算坐收渔利。
一旦防护阵撑不住,妖群会即刻化身饥饿的蝗虫,席卷阵内一切活物。他们也不再能躲回阵内休整,势必被一锅端掉。
他们尽了全力,没有犯任何错误,甚至比前两天还要拼命,却只能眼看着状况恶化。
这种感觉相当绝望。水滴石穿尚有奏效之时,他们薅了秘典不少尸块,对面却好似轻描淡写抖了个毛。
妖气浓郁,如同要结成实体。
怪不得事已至此,宓山宗也无人伸出援手——就算不考虑“不毁秘典”的限制,面前这玩意儿也不是凡人对付得了的。死道友不死贫道,比起被秘典盯上,牺牲一两个门人,完全是可以接受的“损失”。
秘典似乎察觉了她的灰心,它眯起无数眼睛,稍稍歪过头,千百道目光里尽是嘲讽。
闫清一双鬼眼红得骇人,他一直被施仲雨有意无意地护着,还存有些微体力。年轻人向来赌那么一口气,慈悲剑前万妖游荡,景象犹如地狱,实在辱没了空石之名。
地上妖群闻到闫清腿上的血味,个个圆睁奇形怪状的眼,吱吱喳喳叫得更加刺耳。秘典好整以暇守在阵外,就等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找死。
一只手按住了闫清的肩膀。
“禁制已解,一切顺利,照料掌门花了些时间。尸块甚至有富余,足够战斗之用……辛苦二位。”
尹辞沉声道。
“是时候将这不知好歹的妖物拆了。”
施仲雨一颗疲惫的心脏跳了跳,却没安定下来——尸块有富余,至少挡灾符不用愁。可现下出来的仅有尹辞一人,那人内力全无,战况不会改变多少。
尹辞没再说什么,他只是提着吊影剑,走向阵外尖叫簇拥的妖群。
他并未遮掩真正的实力,步子里也没有戒备或迟疑。妖群恍若纷飞柳絮,被那铁马冰河似的气息一冲,妖气与杀意霎时淡了三分。
月光之下,黑剑扫过。
这一回,连闫清都能看出状况的差别——
尹辞踏过众妖头颅,直奔秘典而去。他的剑招繁杂,剑剑直指要害之处,乍看之下一如往昔。然而这回剑尖刺向秘典,竟实打实地留下一道伤口。
不知为何,有什么不一样了。
扫骨剑剑式诡谲,难以预料。其中最出名的一点,便是剑招如其名——其剑路满是沉沉死气,似是来自阴曹地府。它一式接一式,招招勾连,牵一发动全身,极难变招。
这剑法有多强大,便有多压抑。其中除了置敌手于死地的杀意,再无其他情绪。
施仲雨之怀疑自己花了眼,她竟在这扫骨剑中看出一丝生机来。
宛如雪化冰消,料峭春寒之中多了一缕暖风。
解禁制的不是时敬之么,这人心境怎会有如此改变?
尹辞并不比施仲雨平静多少。万妖尖嗥,千百双死人眼黏在他身上。可他从未这样尽兴,冰冷多年的血液渐渐回暖,带来一阵阵化冻似的刺痛。
换做前两日,这只是一场“非打不可”的战斗。此时此刻,他体内似乎有什么越烧越旺,无数情绪混合成一团,尽数由剑尖迸发。
时敬之是小哑巴一事,尹辞早有猜测,他原以为“与时敬之相认”一事,不会让他改变太多。
可是他的世界近乎天翻地覆。
无论是最初的利用,还是最近的守护。无论是先前的玩笑,还是现今的承诺。他本不需要时敬之理解,也不需要时敬之回应。
不死不灭犹如一道冰冷的琉璃罩,只许他俯瞰世间。然而在时敬之紧拥住他的刹那,历经百年,他终于彻底与尘世相连。
“牵挂”的滋味,原本是这样好的么?
剑招如人心,他眼看着它透出隐隐生机。而在秘典回以术法攻击时,他甚至不自觉地尽力躲避——
瞬息之间,尹辞忘却了对死亡的向往。他只记得身后有必须回去的地方。
百年积雪裂于山巅,死水掀起滔天巨浪。尹辞化作一道裹满战意的腥风,接连不断地刺向秘典,每次都带下不小的尸块。剑气与邪气纠缠不休,撞出一声声尖锐的爆鸣。
秘典再没能碰到防护阵一下。
尹辞像是忘了疲惫二字怎么写,招式越发肆意自由、酣畅淋漓,一次都未回防护阵躲避。饶是尹辞没有内力,秘典也慢慢睁大眼睛,一改先前的从容之态,明显戒备起来。
闫清看得目不转睛。
绝顶高手实战,看一眼少一眼。他屏住呼吸,忘了腿上的伤痛,险些把自己憋得眼冒金星。
若是尹辞有内力就好了,他想。那人以血肉之躯与秘典法术平分秋色,已至极限。比起他与施仲雨的水滴石穿,尹辞犹如狂浪拍崖,可惜岩石还是岩石,无法毁于顷刻之间。
夜半之时终究到来,阴阳交接,霎时阳气衰微,阴气炽盛。
秘典鲜见地退开数十丈。它藏身于骚动的妖群中,抬起那骇人的头颅,望向天空。那两条尸身结成的手臂交叉在胸口,做出一副祈祷的模样。
它身上无数咒文飞快滑动,发出刺目的血色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