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顾言丶
刑应烛面色淡淡地看了一会儿,张成德也没有开口催促他,而是静静地给自己添了杯茶,又往泡茶的壶中加了半壶滚水。
半晌后,刑应烛收回目光,他将原本揣在兜里的右手拿出来搁在桌面上,以指节轻轻叩了两下桌面。
张成德下意识被这声响惊动,看向他的手,只见刑应烛右手一翻,掌心里凭空出现了一个指甲大小的金珠。
那珠子上布满了裂痕,光泽晦暗,还碎出了几个不大不小的缺口,看起来很不体面。
“这东西给你们。”刑应烛说:“关押也好,抹消也罢——或者干脆扔进炉子里炼器灵,你们自己做主,我不管。”
张成德看向那颗珠子,有些不明白刑应烛为什么会主动将其拿出来。
妖修炼需要内丹,百年妖为白色,千年妖为深紫,能修出金光的,除了神兽后裔之外,就是可堪成仙的妖。
例如申城那条蛟龙,虽然被雷劈了个骨肉俱散,但只要金丹没碎实在,那就还算留有一线生机。
刑应烛肯帮忙降妖已经出乎了张成德的预料,没想到他居然还这么大方,连这个都拿得出来。
“按规矩来说,那蛟龙不是凡俗妖物,应当由先生处置。”张成德说。
“我懒得管。”刑应烛随意地一抬手,像扔个弹珠玻璃球一样把这枚金丹丢到张成德面前,随口说:“当年龙虎山杀妖镇灵,也没少干这种事儿,有的是经验,你们随意吧。”
他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张成德也没有再拒绝,而是笑了笑,将这枚珠子收入了自己袖中。
见张成德没说什么推拒的客套话,刑应烛的脸色好看了一些。他理了理袖口,然后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态度缓和了不少。
“找我有什么事儿。”刑应烛说:“说吧。”
张成德耐心地给他又添上半盏茶,然后才慢条斯理地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绸布卷。
“小简将申城的事跟我说了。”张成德语速很慢,却又不讨人烦,态度从容地说:“但除此之外,龙虎山近些日子以来也陆陆续续收到了一些其他消息——这是名录。”
张成德说着将那卷绸布在刑应烛面前展开,然后转给他看。
刑应烛大略扫了一眼,发现上面的大部分内容都很眼熟——当初在苏州时,盛钊曾经给他做过一份近期反常天象名单,其中大部分与张成德手上这张名单重合了,只是缺失一部分,大约是盛钊拿捏不好“反常”的尺度,有些遗漏。
刑应烛一目十行地看完了这份名录,发现不看则以,一注意才发现,这段时间里,这些“反常”情况居然已经不下二十起了。
“这些事大多没在当地闹出太大的事端。”张成德说:“无非就是洪水、地动或者塌山这类,看起来像是意外事件的反应。只有申城那条蛟龙是真的从地下脱身出来,闹到了人族面前。”
“那是因为他的封印被人为挖断了。”刑应烛随口道:“若不是见了阳气,缚龙索至少还能撑上两三年。”
“说得是。”张成德笑着捻了捻须,打着商量说道:“只是先生也知道,现如今世道不比从前,各处都在动工动土,保不齐什么时候就要挖出个什么东西。地下封印松动这件事我派虽是可以慢慢查探,但计划赶不上变化,若是临时出了些变故,我辈也很难办。”
“有什么就直说。”刑应烛说。
“此次先生肯出手,实乃先生宽厚,但若是之后出了什么意外,也不好时时麻烦先生。”张成德直言道:“是以,此次是请先生将各处妖兽布置列个单子,我派弟子出去查探时,也好提前有个准备。”
刑应烛懒懒地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说道:“你套我的话?”
张成德笑而不语。
刑应烛眯了眯眼睛,他十指交叉,身子后仰,靠在了椅背上,若有所思地打量了张成德一会儿,似乎是在评估对方的能耐。
末法时代,天下再没有凡人能得到成仙。就连现在最正统的几家玄学法门的掌权人传承术法时,也只是向天借力,再没法凭肉身修炼了。
张成德年近古稀,身子还算硬朗。他大约是从小就被养在上一任天师身边,身上的气度很是宽和,没有出尘之人的冷傲,反倒像是个温吞的邻家爷爷。
刑应烛当年跟龙虎山打过几次交道,当年从张天师起,龙虎山就是与妖打交道最多的法门——当年他家修道最激进的时候,死在他们手里的妖族不计其数。
所以他家人大多都是张简那样,自持能耐,天生有种傲气,反倒是张成德这样的很是少见。
不过刑应烛从没将妖族视作自己的所有物,自然也不掺和他们的恩怨。他对龙虎山的态度可有可无,与天下其他法门也没什么两样。
说得直白点,就是不亲近也不冷漠,但日常懒得打交道。
若是换了前几年,张成德提出这种请求,刑应烛一定二话不说就拒绝。他在人间这么久,虽然近年来担了个管束违规妖族的名头,但其实真正管过的事儿一只手就数得过来。
可现在不行。
刑应烛眼神暗了暗,脑子里莫名闪过了盛钊的脸。
他忽然想起昨天晚上,他那新鲜出炉的小男朋友晚上不大老实,披着一张床单挪挪蹭蹭地跑来他房间找他,非要跟他“促膝长谈”。
那时候盛钊整个人都还沉浸在脱单的兴奋状态里,整个人亢奋异常,大半夜的,比刑应烛这个习惯昼伏夜出的爬行类生物还要精神。
刑老板本来不想理他,可惜盛小刀又哄又夸,抱着他的腿不肯撒手,撒泼耍赖地要跟他“互相了解”。刑应烛被他的花言巧语哄得飘飘然,又实在嫌弃他那没出息的德行,于是最后也没把他轰出去。
“你不想跟我说身世,说说别的总行吧。”彼时盛钊故作大度地说:“随便聊聊。”
“聊什么?”刑老板累了一天,还刚被雷劈过一茬,整个人又乏又累,只想在水里泡泡好睡觉,闻言敷衍道:“你又要问我什么神话八卦?”
“哎呀,这是重点吗!”盛钊恼羞成怒,说道:“说点正事儿不行吗!”
虽然那天晚上盛钊像只麻雀似地在刑应烛耳边叨叨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正事儿”,但刑老板却在盛小刀毫无营养的闲聊中注意到了一句话。
“我忽然在想一个问题。”彼时盛钊上一秒还在问刑应烛八千年前市面上有没有流通的货币,下一秒就突然坐直了身体,一本正经地问道:“你和我谈恋爱,但是你又不会老,万一四五十年之后我满脸褶子,你还长这样怎么办?”
当时刑老板昏昏欲睡,闻言轻哼一声,懒懒地答应了一句:“怎么办?我还长这样不是天经地义吗?”
刑应烛虽然当时困得下一秒就要睡过去,但还是清楚地记得,这句话之后,盛钊有两秒钟的沉默。
在那两秒钟里,盛钊或许什么都没想,但第二天刑应烛想起这件事时,却不由得顺着这个话题多想了一点别的。
盛小刀八成又在多愁善感,刑老板当时非常恶劣地想,现在还没过明白呢,就想起四五十年之后的事儿了。
按他的性格,他本来应该就此事去嘲笑一下盛钊。可他心里嘲笑完了,却又莫名冒出一个新的念头。
他那么想跟我过一辈子吗,刑应烛想。
盛钊那两秒钟的沉默给了刑应烛无限遐想的空间,以至于他现在重新想起这件事时,心中依旧是狐疑的。
他那么在意这件事么?刑应烛想。
这个念头在刑应烛脑海里只是一闪而过,却轻而易举地左右了他的某个决定。
算了,刑应烛想,回去再找盛小刀算账。
于是盛钊在毫不自知的情况下又欠了刑老板一笔账,且欠得极其冤枉,极其霸道,简直是霸王条款的直接受害人。
“想要我出力,是要拿东西来换的。”刑应烛缓缓说。
张成德早有心理准备,闻言问道:“先生请说。”
“我记得龙虎山有一绝技,俗称轮回盘。”刑应烛说:“以术法嵌于木灵之上,能寻人前世今生,引灵牵魂——送我一份玩玩,我就考虑一下。”
张成德几乎是瞬间就想到了跟在刑应烛身边那个面相年轻的男孩子。
“容我多问一嘴。”张成德没说同意与否,只是问道:“先生要此物,可是为了同行的那男孩子?”
刑应烛挑了挑眉,没回答,但凭态度来看,他显然是默认了。
“恕我直言。”张成德正色道:“人妖殊途,今生相遇是缘分,但实在不必违背上天意愿,强求未来缘分——若有心,此生好好相处也就是了。”
刑应烛没多解释,只是毫无波澜地看了张成德一眼。
“若我就是要强求呢?”
第56章 这还能碰瓷的吗?!
另一边,盛钊不大想跟着胡欢一起跑去狐仙庙看热闹,于是暂时脱离了旅游小分队,说是要在附近随便转转,等着他们出来。
张简一向没法拒绝胡欢的请求,为难地在他俩人中间犹豫了片刻,然后半推半就地同意了盛钊提议。
“后山没有过度开发,大多数都是山中土路,崎岖难走,你要小心。”张简嘱咐道:“这附近你想去哪里转转都可以,但是要小心别走丢了。”
“好。”盛钊笑着摆摆手,说道:“我又不是未成年,不用担心——等你俩出来之后如果没看见我,给我打电话就行。”
现代社会就这点好,科技水平卓绝,张简闻言点了点头,也没多在意。
在张简眼里,盛钊不知道比刑应烛好搞多少,他为人有点小聪明,却又不自傲,从不胡来,谦逊有礼,不知道的事情从不指手画脚,是个很有分寸的年轻人。
张简一点都不担心盛钊乱跑,在这龙虎山内山中,除了禁地之外,大多数要紧处都布置了阵法或障眼法,连内门弟子想进都要先请天师手谕,更别提盛钊一个来玩耍的普通人了。
“那我们先去了。”胡欢早等不及了,一把拉住张简,随口道:“小钊哥,你别跑远了。”
盛钊笑着站定,冲他俩挥了挥手,转头向另一边走去了。
若是换了往常,凭盛钊的性格,他不会贸然在刑应烛不在的情况下在这种特殊的地方乱跑。可不知为何,从进了龙虎山开始,一直到现在,盛钊都觉得这里莫名让他心生好感,以至于他的心情一直持续在一个非常微妙的欢喜水平上,人也比平日略微亢奋一点。
盛钊双手揣在兜里,顺着一条石板小路往山下走。他也发现了自己这种微妙的情绪变化,琢磨了一会儿,觉得可能跟之前刑应烛说得那种可能性有关。
刑老板已经给他打过了预防针,说是从此以后盛钊只会对玄学之事越来越亲近,盛钊想了想,觉得这种莫名出现的好感条可能也在“亲近”的范畴之内。
龙虎山气候宜人,草木丰盈,盛钊顺着小路走了十来分钟,就开始闹不清自己身在何处了。这毕竟是未被开发的自然景点,盛钊怕自己乱闯乱逛失去方向,于是估摸了一下时间,就想掉头回去。
只是他刚刚揣起手机,还没来得及打道回府,却忽然听见了一阵极其细微的铃声。
【叮铃——】
那声音清脆悠远,似有若无,不像是来自附近,倒像是来自彼岸。盛钊只听了一声,脚下的步子就迈不动了。
【叮铃——】
铃音掺杂着细微的风声,像是凭空拧成了一股看不见的丝线,在盛钊毫无所觉的情况下丝丝缕缕地缠住了他。
【叮铃——】
盛钊心口莫名一跳,只觉得这铃音耳熟得要命,仿佛曾经在哪里听过……还听过千百遍。
深山老林里莫名听见铃声,怎么听怎么都邪门,可盛钊心里却生不出半分面对危险的恐慌,只觉得熟悉的要命。他下意识转了脚步,离开原本下山的石砖台阶,向着一条小路走去。
这缕铃声轻柔和缓,却一直没断过,盛钊凭着本能走了约莫二十分钟,又过了一道窄窄的弯桥,才觉得这声音中的空灵感消失了许多。
没了山谷回音的干扰,盛钊渐渐地也能辨别出方向了。
山中小路崎岖,可盛钊走得很稳当,每逢岔路都没有迟疑——说来奇怪,他就是莫名觉得,这条路他熟悉得很。所以往往是还没来得及思索,脚下已经本能般地选择了正确的路线。
又过了十来分钟,盛钊循着那铃音走到尽头,才发现源头来自于一栋灰扑扑的小巧古楼。
那楼上下只有三层,似楼似塔,门窗紧闭却并未上锁,檐角挂着几枚古朴的铜铃铛,风一吹叮当乱响。
盛钊站在那楼前,抬头看了看那楼,心里莫名涌现出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说欣喜似乎也不完全是,似乎其中还掺杂着一些极其难以察觉的犹豫和迟疑。
最令盛钊惊奇的是,他此时此刻站在这里,居然感觉到了一种非常明显的“久归故里”的放松感。
这是什么地方,盛钊莫名地想。
他有心想要问问张简,可他人站在这里,身子却莫名不听使唤,脑子里“紧张”和“放松”两种情绪交缠不已,以至于半晌过去,他依旧站在楼前发愣。
不知道过了多久,楼旁的一丛矮树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响声,盛钊被这声响惊动,猛然间从之前那种神游太虚的放空状态里脱离出来,整个人狠狠打了个激灵。
他转头看向那片树丛,只见那里头团着一个雪白的毛绒团子,正一扭一扭地往外使劲儿,努力了半天,才从树丛的一条缝隙里钻出来。
是只红眼的小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