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顾言丶
雾中时不时会传来一些惨叫声,那声音似兽非兽,听起来极其惨烈,若是仔细去听,还能听到其中夹杂着类似于裂帛的声音。
刑应烛知道,那是生生剥开龙皮的声音。
他面色自如,似乎根本不觉得近在咫尺的惨剧值得在意,只是一味地向前走去。
迷雾的尽头是一处燃烧着熊熊烈焰的高山,灼烫的高温将雾林边缘的空气烧成了扭曲的热浪,滚烫的岩浆顺着山漆黑的缝隙流淌下来,缓缓流入山脚蜿蜒向前的河道中。
刑应烛似乎是走累了,他缓缓叹息一声,就地落了脚。
他背后的双翼服帖地顺着脊背收拢下来,长长的龙尾向内一甩,顺着山峰盘了几道。
巨大的龙身遮天蔽日,漆黑发亮的乌色鳞片坚硬无比,在岩浆下闪着漂亮的光。
雾林中的惨叫还在继续,此起彼伏,毫无停歇。
“烛……鼓……”
雾林中传来断断续续听不清名目的呜咽声,刑应烛充耳不闻,他伏在山头上,用尾尖轻轻拂去了山底的一片落石。
巨龙金色的瞳孔微微收缩,刑应烛就着那些惨叫声闭上眼睛,在暮色四合的一瞬间沉沉地睡着了。
他一觉睡过了几百年,人间沧海桑田,凶犂土丘周遭的林木不知何时引入了水源,已经成了苍茫的海。
他足下原本燃着烈焰的山不知哪年哪月开始消停,现下连一点火星子都看不见了,只剩下灰突突、焦炭一般的山头。
再睁眼时,他面前站着一个年纪很轻的女人,对方身穿一身玄色的甲,手里攥着一杆火金色的长枪。
“你的父族和母族都死了。”女人说:“你是天底下最后一条龙了。”
彼时刑应烛尚且年少,年轻气盛,傲气十足,哪怕知道对方的身份,也很没把对方放在眼里。他懒懒地踩着山腰处站了起来,金色的眼眸扫过女人,轻轻哼了一声。
“关我什么事儿?”刑应烛说:“他们技不如人,活该死。”
女人并没被他的态度激怒,反而弯着眼睛,轻轻笑了笑。
“八百年过去了,现在你也该死了。”女人说:“所以我来杀你。”
“可以。”刑应烛尾巴懒懒地扫了一下,说道:“当然,如果要是我吃了你,希望天道别来拉偏架。”
“好呀。”女人语气温和地说。
彼时的小龙又傲又自大,仗着出身和能耐,从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不听劝也不信邪,一度觉得自己比天大,只可惜一吃亏就吃了个大的,从此栽了个跟头,再也没起来。
那时候的小龙还年轻,脾气不好,又沉不住气,被女人踩着七寸按在地上时还很不服气,龇牙咧嘴地拍着尾巴挣扎着,试图想要耍赖。
“那凭什么我就要死!”小龙扯着嗓子喊道:“谁定的规矩!”
“大家都会死。”女人说。
小龙气得直扑腾,嘴里恨恨地骂:“那你怎么不去死。”
“应烛。”女人语气轻缓地叫了他的名字,轻轻叹息了一声,反问他:“你以为我还活着吗?”
第67章 那东西……来源于刑应烛?
刑应烛睁开眼睛。
外头夜色已深,皎洁的月光勾勒出屋内浓墨深重的家具轮廓,桌上的油灯内芯长长地垂落在灯油里,已经熄灭许久了。
床榻正对面的那扇窗睡前没太关严,微凉的风顺着窗框丝丝地往里灌。
盛钊正睡得天昏地暗,他睡相一般,把被子抢走了一大半,皱巴巴地团成了个团,一条腿骑在被子卷上,两只手搂着刑应烛的一条胳膊,十分不见外。
刑应烛侧头瞥了他一眼,嫌弃地拎起他的一条胳膊,勉勉强强把自己被“征用”的右手手臂从他怀里拽了出来。
盛钊的睡眠质量极好,被刑应烛这么粗暴地摆弄来摆弄去也没醒,只是下意识在身边摸了摸。刑应烛随便塞了个枕头搪塞他,好在盛钊也不挑剔,压根没发现怀里的东西换了一个,满意地换了个姿势,又睡了过去。
刑应烛侧过头看了他一眼,像个熊孩子似的手贱,拽着盛钊怀里的枕头往外拉了拉。
盛钊在睡梦中不满地皱紧了眉头,胆大包天地伸出手拍了一把刑应烛的爪子,把枕头搂得更紧了。
刑老板挑了挑眉,轻笑了一声,把枕头往他怀里塞了塞,转头下了床。
他赤着脚走到外间窗边,将晃悠悠的木框关严实了,然后抬头看了看今天的月亮。
今日正赶上这个月的阴历十五,月朗星稀,明月高悬在天上……看着像个刚出锅的圆润锅盔。
刑应烛用拇指抚了一下自己锁骨下方,清晰地感觉到那里正散发出微微的热度,深紫色的龙印若隐若现。
当年——这个词对刑应烛来说,大约可以追溯到八千年以前。虽然刑应烛自己不肯承认他的人生里还有那么丢脸的时刻,但说实话,他当时确实以为自己死定了。
至于女人最后为什么不扒了他的皮搅碎他的龙珠,反而把他的生魂和龙珠塞到一条母蛇肚子里,容许他再世为蛇活到今日,刑应烛至今也没想明白。
“等你长大了就会懂了。”彼时女人半跪在地上,拨动了一下他的龙珠,笑着说:“等你想明白了,你的骸骨就还给你。”
想个屁——此时已经万八千岁的成熟大蛇刑应烛再一次恶劣地想:你们神族就是想得太多才会死绝了。
他轻轻抹了一下锁骨下方,将龙印隐去,正打算回屋接着睡觉,可刚退后了半步,就觉得窗外不远处的草丛里有什么一闪而过,似乎正在窥伺他。
刑应烛早先就发现这附近来了一堆小崽子,大多都是走兽,偶尔夹杂着几条水里的东西。他最开始还以为他们是来看盛钊的,于是懒得理,但现在既然看到他身上,刑应烛的破烂脾气就有点冒头了。
他脚步一转,推开门向外走去。
月色下,草丛里零星冒出五六个各式各样的小脑袋,为首的是匹小狼妖,打眼看过去约莫有个近两千年的道行,化形化成了个年轻的少年,也就十四五岁的模样。
旁边树丛里还蹲着几个化形只有六七岁的小崽子,道行都差一大截,最大也不过一千两百来岁,应该都是跟着那匹小狼一起来的。
见刑应烛出门,那些小崽子显得有些兴奋,在树丛里钻来钻去,把草叶弄得哗啦啦响。
“大人。”那只小狼妖胆子颇大,笑嘻嘻地趴在矮树丛上看着他,说道:“屋里那个人我们喜欢,你把他留给我们算了——我们给你找个更好的跟班。”
刑应烛缓缓挑了挑眉。
若是现在盛钊醒着,他一定能轻而易举地从刑应烛的表情里看出某些不对的苗头。
刑老板平日里虽然经常甩脸色不理人,但一般来说,这种情况大多不用担心,一哄就能好。
可他一旦不声不响,笑意盈盈的时候……那就说明他是真的生气了。
“是吗?”刑应烛轻声细语地问。
那小狼妖只当能跟他讲条件,拍着胸脯打包票,大言不惭地说:“真的,不过就是一个凡人小跟班,大人喜欢什么样的,跟我们兄弟说,我们——”
他的话没有说完就被掐断在了嗓子眼里,一条乌金色的铁链从刑应烛手中延伸出去,绕着那小狼妖的脖子缠了几圈,收得死紧。
那小狼登时脸红脖子粗,挣扎着想扒开那链子,只见刑应烛冷笑一声,手腕一抖,像拴狗一样把对方往身前一拖,抬脚踩住了他的后颈。
旁边围观的一群小妖精顿时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呼,下意识退后了五六米远。
“我看你们是在龙虎山关久了,不知道什么叫天高地厚。”刑应烛轻笑一声,反问道:“跟我抢人,嗯?”
他尾音微微上挑,又轻又缓,像是带了个小钩子,酥酥麻麻的。
然而小狼妖才不会真的觉得他是个好相与的人,那重若千钧的脚还踩在他后脖子上,冰凉凉的,眼瞅要把他脖子踩折了。
那小狼妖本想施展法术逃走,可不知道那链子是什么做的,他半点力气都使不出来。乌金链子在他脖子上越栓越紧,几乎想要勒死他一样。
“你……”狼妖的爪子在地上胡乱抓了几道,在土地上抓出几道深深的凹痕,艰难道:“我没犯错……你不能杀我……”
刑应烛又笑了一声。
妖族原身是兽,平生最会审时度势,眼见着刑应烛不听劝,那小狼妖顿时换了战略,开始服软。
“大……大人……”他艰难地吐出一口气,忍着窒息的疯狂感抓挠着地面,勉强从嗓子里挤出几个字:“我错了,饶了我——”
他一句求饶还没说完,刑应烛已经失了耐心,他手下略一发力,那乌金的链子深深地嵌入狼妖的脖颈,对方下一句话都没来得及开口,就被刑应烛踩成了一缕烟。
龙虎山关押的妖大多没有本体,都是魂灵,这一死就等于死得透透的,半点生机都没留下。
原本还在旁边胆战心惊围观的一群小妖精登时吓得屁滚尿流,想跑又不敢跑,生怕这煞神一言不合就再逮一个动手。
“再有想觊觎我身边人的,掂量掂量自己的道行——”刑应烛勾了勾唇角,冷声道:“滚吧。”
树影摇曳,周边的小崽子们顿时做鸟兽散,跑得干干脆脆。
刑应烛将那乌金链子缠回手上,转头回屋时,发觉盛钊还睡得人事不知,对方才屋外的惨案毫无知觉。
刑应烛皱了皱眉,有些不大乐意。
他心说凭什么我大半夜做梦不说还要被人气,这傻小子睡得这么香。
于是刑应烛怒从心头起,恶从胆边生,想要伸手过去想给盛钊的美梦加点料。
只是他的指尖还没碰到盛钊的额头,就见对方歪头蹭了一下枕头,不知道梦见了什么,嘿嘿地傻笑了一声,叫了一声“应烛”。
刑应烛:“……”
刑老板悬崖勒马地改变主意,收回手瞥了他一眼,他面带嫌弃,唇角却控制不住地往上勾了勾。
盛钊丝毫不知道自己跟怎样的危机擦肩而过,他这一觉睡得极其飘然,似乎还做了个不愿醒来的美梦,直到大中午了才被赶来找他的胡欢叫起来。
“小钊哥——”胡欢说:“别睡了,去办正事儿呢。”
盛钊稀里糊涂地被胡欢拉出门,半晌才听明白,原来今天就是他们去看溯源镜的日子,刑应烛和张成德他们已经去了,只剩下盛钊还在屋里睡。
“刑应烛怎么没叫我?”盛钊问。
“说让你多睡一会儿。”胡欢的表情很微妙:“他说早上你不知道做什么美梦呢,叫也叫不起来。”
盛钊:“……”
真的?他狐疑地扪心自问了一下,顿时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溯源镜在天门山北峰,那处是龙虎山的禁地,等闲人不可擅入。胡欢带着盛钊上去时,张简已经在禁地门口等着接他们了。
“一会儿进去时别乱看。”张简嘱咐道:“溯源镜是神器,你们最好离得远点。”
胡欢点了点头,盛钊也跟着应了一声,心说就算你让我离近点我也不敢啊。
说是“禁地”,其实也就只有一小块山头,离得近了,盛钊才看清那所谓的“溯源镜”是个什么东西。
那玩意并非是个真的镜子,而是一块被劈开一半的大石头,石头的断面似玉非玉,像是某种会流动的液体,以一种违背物理定律的方式在竖起的断面上流动着,隐隐发出一点荧光。
刑应烛和张成德已经站在了那石头两旁,刑应烛手里拎着那条金链子,正缓缓地往溯源镜里送,他面色微冷,好像没发现他们来了。
盛钊没敢打扰他,拽着胡欢站到了一边。
溯源镜包容地接受了那条链子,正在盛钊疑惑这玩意的工作原理时,就见一缕极细的金线从那镜子里延伸了出来,轻柔地缠在了刑应烛手腕上。
紧接着,刑应烛和张成德同时愣了愣。
“这链子是从大佬身上出来的?”胡欢压低声音,疑惑地说道:“不应该啊。”
盛钊闻言也愣了,他先前就此事跟刑应烛讨论过好久,这到底有没有可能是他骸骨的一部分,当时刑应烛说得斩钉截铁,他虽然在这上面感觉到了某种微弱的气息,但跟他绝对没关系,否则他不可能认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