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混元三喜
第三十六章
城阳牧秋虽然也像凡人一样吃饭,可吃的东西实在寡淡,汤汤水水没滋没味儿——他早就可以辟谷,吃饭不过遵照已故师尊的遗言,走个流程。
因而银绒也跟着他“吃斋”,除了上一回城阳老祖偶然发现他爱吃的雉雪丸子之外,大部分食物还是很敷衍,比辟谷丹味道好不了多少。
今日,银绒又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原来这就是有钱人的食物么?摆盘精致就不必提,每一道菜都比琵琶镇最大的酒楼做的还香!
城阳牧秋透过碧海金镜看着小狐狸狼吞虎咽,险些没把盘子给舔干净,心里不由得又五味杂陈起来——他到底是怎么养的狐狸?原来,小家伙跟了自己这么久,竟没吃过几顿饱饭吗?
其实从那几个不长眼的东西,用雉雪丸子逗弄银绒时,他就该明白,自家狐狸是重口腹之欲的,说到底,都是自己不够关心他。
自打早起离开之后,城阳牧秋便一直盯着碧海金镜,直看到现在,仍旧没梳理出自己对银绒的感情。
他早就知道,银绒于他除了救命之恩,还有肌肤之亲,可城阳牧秋并不觉得自己该对一只轻浮放荡的媚妖负责,只打算还了因果,便打发他离去,各自安好,相忘于江湖。
但与银绒相处得越久,他就越无法分清自己对他的好,是单纯为了“报恩”,还是夹杂着别的情愫,这种混沌迷茫,一直持续到昨夜。
一夜疯狂,让他把什么都看清了,但又什么都不敢做了。
五百余年前,自己废弃剑修根基,毅然入无情道,苦熬两百余年……是为了给全太微派上下数千条人命复仇、光复师门,如今妖族虽被剿灭,可无量宗仍旧虎视眈眈,他还不能功成身退,还需要保持强大。
动情于大道无益,于修行无益,他只能忍耐。
希望银绒在师门大比的秘境中,能多得到些机缘,提升修为,便借此将那小妖精送走,速速还了因果,大家干净。至于昨晚的事……城阳牧秋吐出一口气,心中飞速默念清心咒,一心二用地想:便先冷着,切不敢再碰他一下了。
银绒独自一狐又在城阳牧秋的大床上躺了整整三天,连那里的伤都养好了,祖宗还是没露面。
银绒对此没什么异议,反倒很能理解:“活儿差成这样,换做是我,我也不好意思再见相好的,是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躲上几天!”
不过,他这几天养伤倒是养得挺滋润,傀儡人偶一日三餐换着样儿地送“病号饭”,味道又好,灵气又充裕,银绒怀疑这些食材都是专门养的灵植、灵畜,总之,他身体迅速好转,还被养得容光焕发。
可银绒好了伤疤,便安分不下来,跃跃欲试地准备奔赴演武台实战一番——他采补了祖宗之后,修为大涨,很想找人切磋,试试自己如今的水平。
依旧是由傀儡仆从荡舟,一路将银绒送到目的地。
只要进了小擂台比试,名字便会显示在滚动的排名簿上,所以伪装也没意义,银绒于是大大方方地穿着那一身他最常幻化的红裘,昂首阔步地进了演武台,自然还是引起了不小的关注,可也因此,很容易便能找到对手。
想和银绒切磋的小弟子们不计其数,多到需要抽签排队——所有人都知道银绒是自家掌门仙尊豢养的狐,更可能是金屋里藏的娇,对于他是什么水准,没人不好奇。
第一局,银绒对战的是个奎字辈的内门弟子,奎字辈是太微派内门最低的辈分,是清字辈的徒弟——算是城阳牧秋的曾徒孙——修为普遍不高,大多刚刚踏入仙门,练气居多,资质最好的也不过筑基初期或中期。
银绒很轻易地打败了他,甚至觉得没有使出全力,新鲜采补到的精气都没用上呢!
第二局对手是个筑基巅峰的清字辈外门弟子,打起来便颇有些难度了,不过难的不是如何赢——赢是稳赢的——而是赢了比武,却不会伤了对方性命。
银绒意识到这个甜蜜的烦恼之后,整只狐都有些飘,这就是强者的世界吗?!
他现在体内灵力充盈,修为大涨,简直比从前妖丹完整的时候状态还要好,但因为这些修为是突然猛增,就像是“穷人乍富”,突然得到这么一大笔精纯灵力,一时控制不好力度,现在他需要的,就是不断对战、磨合。
因而,银绒虽然稳操胜券,但落到实战,却输赢参半。
就比如这一次,他接受一个奎字辈天才的挑战,此人叫做奎岳,是年轻弟子中的翘楚,不过十八岁,已经达到了筑基巅峰。
十八岁达到筑基巅峰是什么概念?整个修真界,上一个弱冠之前,达到筑基巅峰的人,便是太微境掌门城阳衡。
城阳牧秋十二岁筑基,十六岁金丹,乃是整个修真界无出其右的奇才,奈何这样的进步速度,对于一个身负血海深仇的少年来说,还是太慢了,所以才有了十七岁的城阳衡自废经脉,从头修炼无情道……
话说回来,天才就是不同凡响,同样是筑基巅峰,银绒打那几个清字辈外门弟子时,就很得心应手,可轮到奎岳,对战难度便直线飙升。
怪不得话本子最喜欢写“越级挑战胜利的天才少年”,看来艺术都是来源于生活的!
好在拜自家炉鼎所赐,银绒灵力深厚,即便遇到这样的天才,仍旧可与之一战,而且,对方的战力越强,银绒被激发出的潜能也越强。
可惜,外边看不到二人的精彩对战,看客们只能胡乱猜测:
“胡公子和奎岳怎么打了这么久啊?竟然还没分出胜负!”
“你们说谁会赢?”
“胡公子吧,他不久前还胜过一位金丹初期的师兄,真没想到他身手还不错,从前是我肤浅了,以为长成他这样的,必定除了一张脸就一无是处。”
“我认为是奎岳,奎岳是景岑景掌教最得意的徒孙,说不定日后要继承衣钵的。”
“我希望是奎岳,你们都忘了吗?那狐狸精迷惑咱们掌门师祖,可能要空降师门大比的名额呢,看他的排名也在一百开外徘徊,单凭实力很难入围。”
不知是谁附和了一句“是啊,走后门的媚妖”,立即引起一片吃笑,很快就被一位路过的师兄呵止了,那位师兄不是别人,正是清田。
清田是郗鹤的亲传弟子,曾因郗副掌教的嘱托,对银绒行过些方便——带他去戒律堂看望兔子精罗北。
他此时为银绒说话,不仅仅是遵从师命,也是觉得银绒此人并不是外界所传的“狐媚子”,非但不骄横跋扈,反而很讲义气,是只可爱的狐。
清田与其他人一样,都对银绒与奎岳的对局结果很好奇,可外人并不能看到具体的对战过程,又过了三四个时辰,两人才从小擂台的芥子空间里弹出来。
奎岳法衣破了,银绒嘴角也流出血来,鲜血红得刺目,愈发显得他小脸蛋苍白,很快,悬挂在演武台大殿中央的排名簿,便有了新的变化:奎岳胜!排名升至八十七。胡银绒负!排名降至一百二十二。
每一届师门大比中,太微境的名额都是一百人整。
当即便有不少同门把奎岳围起来欢呼喝彩,可奎岳面上却没得意之色,反而高声道:“这一局我胜之不武,胡公子,等你伤好了,我们再比过!”
可惜别人只道他在谦虚,而银绒站在人群外,遥遥地朝他招手,也很洒脱地说:“输就是输了!”
清田见银绒脸色不好,心里有些担忧,便想拨开人群问候,可惜场面实在太混乱,他还没挤过去,便被人抢了先。
还是个熟人。
清本抱剑站在银绒面前,怒而眯起眼睛,握剑的指节都发白,半晌才挤出一句话来:“果真是你。”
银绒:“……”
银绒想把这种情景叫做“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清本正是当日那四个捉弄他的外门弟子之一。
清本:“我那天在郗峰主面前失态,就是看到了你的幻象,你这妖狐……什么时候对我施展的媚术?”
周遭乱哄哄的都是人,吵得银绒头疼,脸色也不由得更加苍白,便不怎么爱搭理人,半死不活地说:“在你答应给我雉雪丸子,又食言的时候。”
清本没想到他竟这样坦诚,气得想拔剑:“咱们比过!”
可惜他再气也不敢真的拔剑——演武台的规矩,擂台之外不得武斗。
银绒也知道这条规矩,于是简明扼要地说:“不要。”
清本:“……”
清本如今修为大涨,排名已经进了前五十,自认教训小小妖狐不过是手到擒来的事,便决定激一激他:“怎么,你不敢跟我上擂台?怕我?”
银绒:“对,怕你。”
“怕你恶心到我,都说相由心生,”银绒语重心长地说,“你长得太丑了。”
若不是因“不得武斗”的规矩,清本都想当场开杀戒了,可惜他不能,只好看着银绒钻出人群,在傀儡人偶的护送下,大摇大摆地离开。
清本目送他的背影消失,才咬牙切齿地说:“这狐媚子连筑基期的小娃娃都打不过,能有什么本事?分明就是不敢应战!不过,反正大家都要参加师门大比,进秘境,来日方长。”
另一边,清田没找到银绒,便把奎岳拉到角落,询问情况。奎岳实话实说:“我真不是胡公子的对手,是他没收住灵力,怕伤了我的性命,才在关键时刻强行阻断术法,遭到了反噬,这才受的伤,清田师叔,胡公子他不会有事吧?”
银绒有事,但并不严重。
甫一回到蘅皋居,便有傀儡仆从流水似的替他送上治疗内伤的灵丹妙药,这速度快到银绒怀疑城阳牧秋在监视自己的生活,是看到自己受了伤,所以心疼了。
然而,祖宗的表现却全然不是这回事,比起“心疼”,更像是春宵一度之后的“后悔”。
自打那晚酣战之后,城阳牧秋就跟人间蒸发了似的,一连半个月都没再露过一面。
不过,银绒也没闲着,隔三差五便去演武台报道,把自己的排名稳在九十到一百之间,名正言顺地拿到了师门大比的参赛资格。
日子竟过的很充实忙碌,转眼便到了师门大比的正日子,出发当日,银绒才又见到久别的城阳牧秋。
啧,还以为这人要躲他一辈子呢。
第三十七章
参加师门大比的弟子共有一百人,可护送他们的师长、执事,照顾众人起居的童子、侍从,林林总总加起来也有两百余人,都御剑是不现实的。
太微境派了一艘可容纳数百人的仙舫,速度同御剑差不多,又快又稳,而且设施豪华,弟子们每人都能分得一间房间独自居住,舒舒服服地度过两日行程。
银绒便是在仙舫上看到城阳牧秋的。
然而,掌门仙尊只冷冷淡淡地露了个面,便回了房间,连“战前动员讲话”都是座下首徒景岑代劳的。
有那么一瞬间,银绒怀疑祖宗这样冷淡,是不是为了躲着自己?
可很快又打消了这个念头——把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他哪有那么重要,值得朝雨道君退避三舍?
也许是城阳老祖本来便是这种做派。
“胡公子?是你吗?”有个弟子凑过来激动地说,“我叫清轩,是金樽峰内门弟子,真的是你啊!我刚刚跟师兄打赌,赌是不是你!我赢了!你为什么住在这边呀,怎么没跟掌门师祖一起?”
银绒:“…………”
什么叫哪壶不开提哪壶,银绒心道:你们掌门师祖被我玷污了,现在正后悔呢,恐怕不想见到我。
可嘴上却道:“我是来参加师门大比的嘛,自然跟其他弟子在一起,对了,你们师祖平时也这么清冷吗?我是说,他老人家来都来了,怎么也不露面?”
清轩显然是城阳牧秋的忠实信徒,并不觉得他的冷淡有什么不对:“师祖做什么自然有其深意……你其实是想问他为何要亲自跟来吧?因为每一届大比,路上都有歹人作祟,他老人家要为咱们保驾护航啊!”
紧接着,银绒就被迫听清轩夸自家师祖,听到了完全不同的城阳牧秋——“正直,温润,严厉,传统,清冷”……反正和那个阴晴不定、把他按在床上这样那样,又后悔跑路的祖宗完全是两个人。
银绒听得直想翻白眼,赶紧找了个借口溜了。
仙舫是个庞然大物,于云海中穿梭,船身刻着“太微境”三个瘦金体大字,惹得所到之处不少修士出来围观,甚至还有老百姓跪拜仙人,从上往下看乌泱泱跪倒一片。
很多弟子都趴在船舷边,透过观景窗往下看,银绒趁着他们的注意力都在下方,低着头混出了弟子居所,路过的时候,还能听到有人与有荣焉地说:“我们太微境是修真界第一仙门,外边的凡人自然顶礼膜拜。”
银绒听了也忍不住有些感慨,曾几何时,自己也是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小妖,以为太微境遥不可及,一转眼,自己把太微境的掌门仙尊都给睡了。
不但睡了,还要继续再睡四五次!
银绒斗志满满地潜入城阳牧秋的“临时宅邸”,比预想中的还要容易,因为此处没有活人把手,全是他熟悉的傀儡。
这些“黑兜帽”能唬得住别人,却唬不住银绒,它们甚至还有些怕银绒,只要银绒做出撕咬动作,假意要捉弄它们,傀儡们便停止阻挡,将他放进了内院。
那是间位于甲板之上的首楼,四面都挂着雪白的纱帘,和仙舫外的云相得益彰,清光熠熠的。
城阳牧秋便端坐其中,脊背挺得刀剑般笔直,一派世外高人的清冷圣洁,风姿如画,纤尘不染。
他眼皮都没掀一下,就着入定的姿势说:“放肆!掌门休憩的地方,也敢乱闯?”
银绒在暗中翻了个白眼,心道:我都不好意思戳穿你!若不是你的默许,那些傀儡人偶能那么容易放我进来?
但面上还是给足了祖宗面子,规规矩矩地在纱帘之外站好,回话:“好久不见,我就是有点担心你的身体,看看你怎么样了。”顺便看看能不能再睡你一次。
城阳牧秋身形僵了僵,也不知回忆起了什么,片刻后才道:“我身体能有什么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