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混元三喜
东柳便换上看透一切的表情:“正义感?只是正义感,一开始就不会叛逃太微境!若我说,那不是‘良心发现’,而是早受到了‘高人点拨’。”
兰栀一愣,看向城阳牧秋远去的方向,“不会是……”
东柳:“我也是最近才想明白,那一日,老祖那么痛快就拱手让出掌门之位,真的是一时意气吗?他对银绒的疼爱,我到如今也相信了,但老祖可不是只有一腔热血的毛头小子,再往前想,之前他广邀修真界各门各派,前来商讨除妖适宜,真的需要商议那么久吗?老祖可是经历过两次仙妖大战的,当年的妖族有多猖獗,能和今日比吗?他留那些门派联络感情,几乎每日都忙着见各门各派的掌门,忙得脚不沾地,真的只是为了对付十方刹他们?我觉得不必如此兴师动众吧。”
东柳意味深长道:“说不定棋局早在那时候就布下了。”
兰栀肃然起敬:“这么说,城阳老祖真有未卜先知之能,心中自有韬略,我还以为……”以为他只是个修为高不可测的……秀恩爱狂魔。
无量宗,玄德堂。
范孤鸿颇为焦头烂额,坐在他眼前的,正是满修真界都在找的那位大妖十方刹。
范孤鸿:“你不该来这里。”
可雾蓝色眼睛的魁梧男人举止嚣张,往上等金丝楠木雕花椅椅背上一靠,翘起二郎腿:“范掌门,我们不是同盟吗,相识多年,你就是这样待客的?”
范孤鸿拍案而起,却在对上那双属于兽类的雾蓝色眼睛时,又憋着气坐了回去,“现在全修真界都在声讨我,若不是姝蕴病得及时,我们也只能兵戎相见。你,以及你的手下还是收敛些。”
“那可不行。”十方刹说,“本座手下那群崽子们,已经饿了几百年,我们忍辱负重这么久,可不是为了什么狗屁天下太平。”
“那你想怎么样?”
“不会怎么样,我们妖族一向没什么野心,只要吃饱了,就不会生事,本座来此,是警告你,不要自作聪明,管好你那些弟子,若再有无量宗修士伤我手下,本座还会登门拜访,下次可就不保证会不会被人看到了。”
“你——!”
“范掌门莫要激动,你若是拔了剑,闹出动静来,对谁都不好,万一伤了我,可会惹恼我们妖族那些崽子们,倒时候,咱们的交易公之于众,啧啧啧啧,无量宗会不会就是下一个太微境?哈哈哈哈哈哈哈!”
城阳牧秋还真带着银绒游山玩水,走一路吃一路,尤其是一座姬妃城,以各种野雉的做法著名,听说风靡太微境的雉雪丸子就是发源于此地。
城阳牧秋见银绒喜欢,便做主在此处多逗留几日,东柳和兰栀两位,花着老祖的钱,受着老祖的保护,自然也没有什么异议,尤其是兰栀,听了东柳的一番解说,愈发坚信城阳老祖是位入世的高人,做什么都有其深意,便也不带脑子,听着吩咐,跟着蹭吃蹭喝。
老祖是真的富有。
他们吃香的喝辣的还不算,城阳牧秋甚至还邀请他们听评书,不出意外的,是豪华雅间。
觞酒豆肉,锦缎华服,几人坐在包间里,听着楼下说书先生的新段子。
据说这一段是头一次演出,吸引了不少客人来听新鲜,银绒最喜欢听故事,托腮听得全神贯注,原来是一段负心汉抛弃糟糠之妻,再娶名门贵女的故事。
那位“糟糠之妻”原本也是小家碧玉,虽比不上后来名门贵女,但那位男主角也是配不上的,糟糠之妻为了负心汉,牺牲了很多,与父母决裂,辜负师父的教导,把全身心都交给那个人,明明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小姐,却为了那人能安心考取某宗门的外门弟子,而洗手作羹汤,吃了很多苦,还在小臂上留了一道月牙形的伤疤。
银绒听得津津有味,但觉茶几上的“千日醉”太辣,美中不足,想换成甜甜的桃花酒,可又不想错过精彩故事,于是望了一圈,他舍不得指使城阳牧秋,指使不动自家师父,便将算盘打在兰栀身上。
“兰栀姑姑,麻烦你个事儿?”银绒戳戳兰栀,却见兰栀神色有异,紧紧咬着唇,一双素手死死攥着自己的小臂,攥得骨节发白,像是隐忍着怒火,可眼角又像有泪。
银绒不敢叫她了。
银绒没仔细思考兰栀为何情绪波动这样大,而是对城阳牧秋耳语:“我去叫小二,要一壶桃花酒。”
城阳牧秋微微点头,又替他戴上兜帽:“别多耽搁,去去就回。”
原来,见过“修真界第一美人”面貌的修士不少,为了低调行事,进了无量宗之后,银绒除了简单的易容,还一直都戴着兜帽,做双重保险。
“知道!”银绒也不肯错过故事,囫囵应了一声,就匆匆钻出了雅间。小二应该在不远处伺候的,可有时候故事讲得太引人入胜,小二们也会偷懒找空位坐着听。
银绒就猜到会这样,所以一开始想指使兰栀,但既然出来了,便去找一找好了。
银绒一边听说书先生抑扬顿挫的声音,一边往楼下走,绕了一大圈,终于听到闲聊的人声,而且从梁柱里漏出的衣服样式,也是小二的打扮。
可算找到了,银绒快步走过去。
却听那几人道:“方夫人贵为无量宗掌门夫人,理应有奉献精神,就该慷慨就义,不接受范掌门的治疗,让他老人家省下灵力,全心全意去对付十方刹,毕竟老巢被发现的事情,若是传到妖族耳朵里,他们也将有所防备了。”
银绒当场就翻了个白眼。
他在无量宗逗留了这么久,只觉人均雄才韬略,都在对时事高谈阔论,其中也不乏这种站在道德高处,到处指点江山的论调。
殊不知,除了银绒,另一边还有个姑娘,已经被这番“慷慨论调”气得差点拔剑。
可小二们都是没修为傍身的凡人,完全没察觉到杀气,其中一个又说:“她一条人命,可以换回多少无辜之人的性命啊!以少换多,这样划算的买卖,无量宗为什么不做呢?”
“是啊,她已经活了那么久,该够本了。”
银绒实在忍不住了:“别人愿不愿意奉献是别人的事,你们要那么热心,怎么不去做绞杀妖族的活饵?”
“哎?你这小崽子,从哪儿冒出来的?”那小二只听到清亮的少年声线,质问,但他的同伴认出银绒是雅间的贵客,忙笑道:“客官有什么吩咐?”
银绒:“别!不敢吩咐你。我怕离得太近,你们蹦我一身舍利子!”
话音刚落,一个少女从梁柱另一侧现身,又惊喜又迟疑地问:“你,你是……”
像是意识到不该大庭广众之下叫出银绒的名字,话到嘴边却停住,转而掀开自己的围帽,笑道:“是我呀!阿裳!”
第一百零五章
眼前的少女正是银绒从前在玉絮峰救过的、南山派掌门的二女儿方姝裳,也是无量宗掌门夫人方姝蕴的亲妹妹。
银绒欢喜道:“你怎么来了?”
方姝裳也笑:“我倒想问你呢!”
银绒看看几个小二,方姝裳便会意——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两人找了处隐蔽僻静的地方,方姝裳才道:“我和爹爹一起来的,过几日端午节,无量宗举办什么大典,姐夫叫我们过来,我是偷偷溜出来玩的,没想到遇到了你!”
方姝裳:“刚才谢谢你替我姐姐说话。”
银绒把兜帽扯开一点:“有些人就是嘴巴臭,喜欢慷他人之慨,事不关己的时候,把自己形容得特别高尚,真轮到他们自己,一毛不拔,跑得比谁都快。”
方姝裳点头如啄米:“对对对!”
又问:“你呢,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呀,还穿成这样,外边都传你是妖王之子,是这场浩劫的幕后黑手,想要抓你呢!这里很危险的。”
银绒有点犹豫,他不想隐瞒方姝裳,但也不知该不该对她暴露城阳牧秋和兰栀的行踪,怕坏了他们的大事——毕竟连遇到罗北的时候,为了安全起见,他都没有上去相认呢。
银绒笑道:“那你觉得我是吗?”
方姝裳:“一定不是!他们胡说的。我相信你!”
几天的工夫,无量宗境内各大茶馆,但凡有说书的,都在讲一个负心汉抛弃妻子、另攀高枝的新段子,故事情节跌宕起伏,很是引人入胜,可惜,这新故事是边写边讲,后边的话本子还没写完,说书先生们只好反复讲前半段,勾得人抓心挠肝。
方姝裳叽叽喳喳地拉着自家姐姐复述那个故事,方姝蕴也不知听进去没有,只是拉着妹妹笑,温温柔柔地替她擦拭额角的汗:“阿裳这么大了,还像小孩子似的。”
方姝裳做了个鬼脸,恰巧范孤鸿走过来,笑道:“姊妹俩说什么呢?这么高兴。”
见到范孤鸿,方姝裳就拉下脸,躲到自家姐姐身后去,小声说:“坏人来啦!”
方姝蕴老母鸡护仔似的,任由妹妹躲着,假装没听到那句‘坏人’,回答说:“我们在说一段评书,据说风靡了整个无量宗。”
范孤鸿对评书没什么兴趣,略笑笑,就说:“小姨放心,那个胆敢吓唬你的糊涂蛋,本座已经给足了他教训,他再不敢对你怎么样了。”
方姝裳不领情,小女孩似的把头埋在方姝蕴后背,等范孤鸿走了,她才小声说:“什么‘吓唬’,他们分明想要我的命。”
方姝蕴皱了皱眉,没说什么。
方姝裳继续:“姐姐,你怎么选了这么个夫婿,瞧着比爹爹年纪还大。”
方姝蕴竟没反驳,只道:“以后不要当着姐夫的面这样说。”
方姝裳扁扁嘴:“也不知道你看上他什么了。”
“大约是看上了他的温柔体贴,”方姝蕴轻描淡写地说,“但日子久了,你就会发现,图一个人对你好,是最靠不住的。
方姝裳听得似懂非懂,方姝蕴又问:“阿裳喜欢什么样的男孩子?”
方姝裳脸颊泛起一丝红,但还是大大方方地说:“喜欢俊的。”
又托腮,叹气:“但俊的未必喜欢女孩子……哎呀不说这些,姐姐,你身体可好些了?怎么这么快寿元又尽了?爹爹不是刚派人给你送过驻颜丹和长命散吗?”
方姝蕴面上似乎闪过一丝不屑,但很快又收敛了情绪,笑道:“我的身体好着呢,你们不必担心。过两日就是端午节,你姐夫想借着这个由头,带我亮个相。能正常过节,也算是……给外头人心惶惶的道友们,添一丝定心丸吧。”
端午节当日。
大街小巷都是卖粽子、五彩绳、驱蚊符、艾草和香包的,城阳牧秋给银绒挑了个编金丝线的细细五彩绳,还不忘叮嘱:“今天是正日子,今天系上,等第一次下雨的时候,把绳子扔掉,一整年的灾、病就能随着雨水全冲走了。”
银绒记得小时候,师父也曾给他买过,但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不由得问:“这不是给小孩子戴的吗?”
话虽如此说,但还是乖乖伸出手,任由城阳牧秋替他戴上。
少年的手腕细白修长,金丝红线绑在其上,更衬得玉雪可爱,城阳牧秋边系边说:“长辈要护佑幼子,所以用五彩绳寄情,我也要护着你啊。”
银绒便笑:“那我也送你一个,亲手给你系上。”
城阳牧秋也笑:“好啊。”
东柳在一旁听得牙都酸了,想和兰栀找共鸣——她是最看不惯小情人腻歪的,通常这时候兰栀都会在城阳牧秋看不见的地方,悄悄把白眼翻上天。
然而,兰栀像是在走神儿,也不知在想什么,连目光都空洞了。
今年端午节最大的节目还要属范掌门和尊夫人共同亮相,为被妖族所杀的亡魂们祈福。
其实修道者不信后世,只修今生,所谓“祈福”是佛修们惯用的典礼,可无量宗掌门亮相与民同乐,这种机会不容错过,何况还带着夫人。
大伙可是听说,他那位夫人寿元将尽,是范孤鸿拼着老命从阎王爷身边抢回来的。
祈福大典因此又吸引了不少好事者,等到了目的地,果然人山人海,车马辐辏。
城阳牧秋等人选了个好位置,越过攒动的人头,看到一个身穿无量宗门派长袍的老者,与一位面容苍白的美妇人,并肩而立……非常不搭。
“像父女俩。”银绒如实评价。
东柳说:“那位掌门夫人看起来倒真的满面病容,像是强撑着一口气似的,难不成真的刚从生死边缘走了一遭?”
城阳牧秋缄默不语,兰栀则一直默默扣自己的右侧小臂,目光灼灼地瞪着高高在上的范孤鸿。
而混在现场的方姝裳,也小声与自家爹爹咬耳朵:“姐姐前几日还很康健,今日就这般虚弱了。”
方掌门坐在首席,不方便说话,只给了自家女儿一个眼神,示意她不要信口乱讲。
方姝裳扁扁嘴,安静了。
祈福仪式正式开始前,范孤鸿拉着妻子的手,走到人前,声音里注入了灵力,以确保连站在最远处的观礼者也能听得清楚。
“诸位道友,如今适逢多事之秋,范某不才,本来倾尽全力,以抗妖族,然,适逢内子身体不适,”他紧握着方姝蕴的手,“内子与范某于清贫时相识,不离不弃,如今范某功成名就,又怎能舍弃糟糠之妻?自古忠义难两全……”
现在心思活跃的人都明白了,范掌门这哪里是祈福,是发表声明来的——解释前一段时间为何没有及时出手剿灭十方刹。
不过,虽说他醉翁之意不在酒,耍了些心机,但瞧着方夫人那憔悴的模样,再想想他们夫妇这么多年的鹣鲽情深,还真的挺让人动容。
然而,台上,范孤鸿慷慨激昂地讲着,引起了不少共鸣,台下,却响起一道更为清晰的女声:“南山派的大小姐,怎么能叫做‘糟糠之妻’呢?”
这道女声裹挟着更加雄浑的灵力,轻而易举掩盖了范孤鸿的声音,显然是有高手相助,范孤鸿警惕起来,顺着人群望过去,只见一个丰满高挑的女子,款款走出来,飞身上台“鸿郎,她是‘糟糠之妻’,那我呢?”
说着,她撸下袖子,露出小臂,上头清清楚楚有个月牙形的伤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