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柳满坡
宣琅将一杯热水递到他手中,本不明所以,又侧耳听了听,道:“演奏会的开场曲,是当地的一种民乐,好像叫十番曲。”
祝微星顿了几秒,道:“我听过。”
宣琅:“排练的时候吗?”
祝微星摇头:“很久以前……”
宣琅不知他的很久是多久,没有贸然追问,沉默下来。
祝微星却又道,带着肯定:“我来过这里。”
此时,有工作人员进来再度和祝微星确认他上台的流程,祝微星说:“我想向你打听一个地方……”
贝多芬于祝微星仍然是可遇不可求的存在,他从不确定这一次会弹的有上一次好,所以除了《鬼火》和《门协二》的两首得奖曲目被保留,《悲怆》被他用巴赫所替换了。
好在表演很成功,演奏完时,祝微星赢得了经久不息的掌声,甚至又返场弹了一小段肖邦,把包凡的风头都抢去了不少,才被准许谢幕下台。
一卸妆换衣,祝微星没顾得上和其他选手寒暄应酬,直接对宣琅告了别。
宣琅一听他的计划吓了一跳,难得提出了反对意见:“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你第一次一个人出门在外?那怎么行。”
祝微星却笑了笑:“不是第一次,师兄,你忘了吗?我一个人离家远行过。”
宣琅一怔,隐约间像记起了什么。
那位工作人员给的路线很偏,却是去到那里的唯一一条公车线。
宣琅虽很不放心,可到底拗不过祝微星的坚持,一番叮嘱后监督着将他送上了车。
八个小时的长途,于本就疲惫不堪的祝微星来说,几乎快耗尽了他仅余的一点体力,可本该心力交瘁的他,在经由一夜颠簸,于黎明之际达到目的地时,却突然又打起了精神。
他怔然的望着那气派的长途汽车站,良久才想到要打听去处。
东方渐蒙,晨光熹微,汽车站边早已人流如缎,大商场未营业,倒是一溜勤劳的小贩已摆开阵势,仗着城管没上班,锅灶烟火,木凳立伞,撑出一蓬蓬的熏暖飘香。
许是见他拖着行李从车上下来,一窝蜂举着旅店招牌的迎宾团都抢着来做他生意,被祝微星拒绝也不死心的随在他屁股后头争相自荐,闹得祝微星只能逃去角落的小摊闪避。
坐下后点了碗云吞面当早餐,他自昨夜起就滴水未进,十几个小时下来也无多少胃口,可那云吞饱满圆润,面条劲道爽弹,祝微星尝了尝后,竟被吊起了些食欲,用了大半碗下去。
抬头才发现,那女摊主带了两个小孩,一个五六岁拖在身边,竟还会帮着撒葱剥菜,另一个是婴儿,拿布一裹绑在身后,不吵不闹,也不影响他妈妈利落的动作。
祝微星付了钱,提了行李要走,被那摊主喊住了。
“哎,靓仔,一碗面,你肿么给两碗的钱啦。”她的普通话带着浓重的当地口音,祝微星却能听个半懂。
他顿了下,说:“给错了,不用找。”
女摊主狐疑的盯了他一会儿,其实自祝微星坐下后她便一直悄悄打量他,此刻又同身边小姑娘一番耳语,满脸的欲言又止。
祝微星以为她瞧出自己是外乡人,也想给自己介绍旅店生意,结果对方竟然问:“你系不系会弹钢琴啊?”
祝微星意外。
那女摊主连忙解释:“我们有看那比赛,在省里很红的,电视都有放啊,我女儿喜欢,她以后也要学,你长得好靓,很好认啊。”
祝微星看向摊主身边的小姑娘,换来她躲到妈妈腿后半遮半掩的害羞窥探。
否认已到嘴边的祝微星迟疑了下,道:“那很好。”
小姑娘一下笑了,妈妈也笑,像是想让人多留一会儿,操着塑普硬是和祝微星聊起天来。
“外地人要小心啦,旅游的骗子多,以前没有这么乱,现在发展的好,楼也造起来,店多,坏人也多。”
得知祝微星还真是一个人来,女摊主热心得不行,又大声从隔壁摊唤来一个黝黑的少年,拍着他肩说:“我大崽,由他带你去这里最好的酒店。”
祝微星也知靠自己是困难,是有找个向导的意思,听了便索性提出雇佣对方两天。
女摊主本不要钱,但祝微星说服了她,给的价格也公道,对方便同意了,任大崽在前面领路。
大崽比祝微星小个两三岁,已经不读书了,普通话倒是比他妈说的标准,像个小大人。
祝微星问他:“你们这里变化很大吗?”
大崽不知道为什么,表情有点不好意思,像不太敢看祝微星,梗着脑袋道:“很大,那些楼,以前都没有,这些年才造的,酒店也是,还有大商场,好漂亮。”
尽管大崽将当地的建设描绘的天上有地下无,可这县城依然有着边沿县市的通病,大处金碧辉煌,璀璨耀眼,小处粗街陋巷,原形毕露。
两边越是离得近,越显出上下层生活的割裂感,莫名的似曾相识。
祝微星被带着走进了那四星级酒店的大厅,这里也到处挂满了当地景点的宣传海报,同O省政府推行的一个风格。
祝微星拿起一本照着各种庙会照片的宣传册问大崽:“明会村怎么去?去了能看到这些吗?”
大崽竟然摇头:“坐船就能去,二十分钟,但现在看不到。那些是年例才有的节目,三四月会办,连续办一个月。”
祝微星一愣:“年例……”
忽然一回头,他目光又顿在了远处。
祝微星指着酒店对面问那支出的凌乱建筑:“那里……是什么地方?”
大崽莫名:“什么?就住的地方呀。”
祝微星:“谁住的?”
大崽更疑惑:“我们,还有大部分人。”
祝微星犹豫了下:“我想去那里看看,可以吗?”
大崽奇怪,指着酒店前台:“不登啦?”
祝微星说:“等等回来再说。”
大崽挠头,不懂他搞什么,但架不住祝微星的眼神,红着脸点了头。
看着挺近,可行过几条大道后,便是一连串错综复杂的小巷。
祝微星左绕右转,路越走越狭,明明只和那汽车站大酒店隔了没多远,却瞬间天差地别。
而当大崽带着他来到那片区中心时,祝微星一下呆在了那里。
一排交错支棱的违章店铺后是四五幢老旧斑驳的平楼,层层挤挨,幢幢相贴,楼下的巷道像用小刀划开的破口,凌乱污浊,昏窄逼仄。
祝微星在一栋楼下盯着那几乎褪色的“旅馆”两个字看了好久,竟抬步走了上去。
大崽的确是住这附近,一路过来不停和人招呼,再回头发现弄丢了客人,急得够呛,绕了圈才在三楼旅馆前找到祝微星。
“哎哎,怎么来这里?”
听见祝微星说要看房,大崽一百个摸不着头脑。
但客人意思他也不好违背,在和同样觉得见了鬼的老板一道把祝微星领到了房里后就见这客人盯着对面的窗户久久不言。
“你系不系觉得离那边太近啊?我们这楼就是这样的啦,不然叫什么握手楼,不会丢东西的,有防盗,而且你对面住的人很正经啦,你放心。”老板忙道。
祝微星像没听见,僵了半晌才给出反应。
他极轻的说:“我知道……”
第153章 握手楼
祝微星要了这间房, 狭小逼仄的一间,因对楼的墙体压得极近,外面正旺的日头也被遮了八成的光, 挡得屋内更显阴湿昏沉, 除了带着潮霉味的桌椅床榻和一个木柜外, 再无其他,条件极差。
祝微星却未嫌弃, 他让大崽留了电话方便明天联系后,请他先回了,自己则站在窗边, 像发起了愣。
对窗的房间也暗, 大概能瞧出是同这里一样的格局, 区别是十分凌乱, 一看就住了个单身汉。
不知呆望了多久,那头忽有动静,像是屋主回来了。
就见一人推门而入, 背影高壮健硕,是个年轻的男人。祝微星的心猛的提起。
可当对方转身,对上的是一张陌生憨厚的脸时, 不能理解的巨大失落又击得祝微星措手不及。
那人也没料到这间来了位新住户,瞧过来的表情很是惊异, 复又显出好奇,忍不住频频朝这里打量,像移不开眼。
祝微星却已垂眸, 神色迷离。早站到僵硬的双腿撑不住的踉跄坐下, 疲惫地伏倒于桌上。
隐约间,窗外像传来交错的喧哗, 操着令他熟悉又陌生的方言钻入耳中,蒙昧混沌,忽近忽远,辨不清虚实……
有人说:“靓仔,这巷好窄,你要留心脚下。”
正盯着前方的楼明玥被喊得回过了神。
“这楼……”他一下仍找不到词汇形容。
站他身边的胖大叔姓曹,是巷内旅馆的小老板,在街边正遇到要找住处的少年,便眼睛大亮,操着一口生硬的粤普热情地拉着人进了巷,且一路巴巴的介绍。
曹叔挥手:“不着紧,这楼是挤迫,但比你看得安全得多,靓仔你不是要体验当地特色吗,这就是啦。”
短短百来米的狭道住了七八十户人家,四五幢楼被一条两米宽的过道串联,四轮进不去,大车走不了,容三人并列便已够呛。
这里是M城,O省最边沿的城市,交通不便,城建落后,旅游业自不发达,都跨入新世纪了还有种八、九十年代的朴素感,楼明玥几乎把飞机火车大巴都坐了一遍后才从U市来到这里。而平日连外乡人都难得冒泡的此地,更别说还是他这样外表打眼的年轻人。一路过来楼明玥几乎吸引了整条街的视线,看他手上的行李,看他背后的吉他,直到目送人进到楼里。
“那里有路在造大楼,有好多工人住我这里啊,你再来晚点就没房啦。”楼明玥被曹叔领上四楼安顿好,走前将屋内少爷一身名牌打量,又落到那清俊至极的容貌上,没忍住多嘴一句,“靓仔,哪里不惯便同我讲,要退房提前几天也无事。”
楼明玥说:“不会,我下月中旬走。”
曹叔大概觉得这样的少爷是平日看惯金银,来这里寻求生活刺激,也就不再多言。
房东离开后,楼明玥好奇的往外张望,握手楼果然名不虚传,推窗伸手便能将将触到对家铁栏,探出点身几乎快有盗窃嫌疑,虽无隐私安全,却也新鲜有趣,仿佛异次元空间。他觉得很有意思。
又去看对窗那屋,面积略略大些,东西却少,除了一本全新的农民历,家具都破落。
看到一半手机响起,一排短信接连跳出,当下的社交软件了了,移动网络仍有大片空白,多靠通讯业务日常关联。
楼明玥自小到大第一回 独自出远门,离家一千多公里,又是才挨过脑部手术的五年治疗期,虽已基本康复,却仍让亲朋好友无不担忧。知晓他此行的都电话关心,海先生、师兄师姐,连不习惯文字交流的大伯都发来挂念。而大哥大嫂更是消息不断,生怕楼明玥有一点闪失。
想到离家时给他规整行李,送他上机,衣食住行万千叮嘱的大哥,楼明玥暖心又无奈。
一一报备行程表达自己很好,又让大哥多念着刚孕期两个月的大嫂,楼明玥最后才回复海鹰老师。
他郑重打字:先生,我来了M城,这里很不同,陌生,也有趣,我觉得,我应该能找到与过去完全不同的人生。
正径自喜悦,一抬头却猛地一惊!
就见原本无人的对面窗边不知何时站了个人影,而让楼明玥吓到的不是对方的突然出现,而是……他看不到这个人的脸。
那人的头像受了重伤,整个脑袋被绷带扎成了木乃伊,右眼右脸深埋纱布里,只左眼肿胀间露出一条细缝,五官互相推挤彼此嫌弃,淤青满布,十分可怕。只能通过其宽阔挺拔的身型勉强分辨出是个年纪不大的男生。
大概是这画面过于冲击,向来知分寸有礼貌的楼明玥竟盯着人家忘了挪眼,直到一声冰冷的质问响起。
“看够了没有?”
那嗓音也像个少年,却沉得重若千斤,透着满满的压抑与不耐,让楼明玥后知后觉自己的失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