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柳满坡
祝微星冷眼以对:“这句话不该我对你说吗,琴房的事是你做的吧?”
眼前这男生不高不矮,身形微胖,大众长相,唯一有辨识度的就是鼻翼处一颗绿豆大的黑痣。祝微星承辛蔓蔓那位琴房小助理朋友的帮忙,在保卫科看了不少琴房遭毁那天的相关监控录像,当镜头中出现此人时,本抱着姑且一试想法的祝微星立时记起自己曾见过对方!
一次是姜翼第一次骑车送他开学,两人在路口等红灯,和这男生对上过视线。一次是开学典礼后礼堂外,自己找人问食堂的路,又遇上过他。回想一下,这男生当时都用阴鸷嫌恶的目光看过祝微星。再一次便是在监控视频中,他站在琴房电梯口,一声哀嚎后哆嗦着抱着腿躲去角落。
没错,他就是重重受了姜翼一脚的那个无辜男生。
祝微星又随机翻看了大厅和其他角落的监控,在自己出入琴房大楼的时间前后,那男生都在镜头中闪过。经由琴房小助理帮忙查证,此人刚巧在琴房勤工俭学,有办法摸到另一张门卡。
前后几点集合,不容祝微星不将他锁定为嫌疑人。
有了精准定位,再查他资料就容易得多。
马庆,男,音乐学02班,大二,琴房勤工俭学生,每周二、三、五兼职。1306琴房被毁坏那天,正是他上工时。
祝微星没背后挖人隐私的习惯,只要了这点基础信息。但辛蔓蔓却告诉他,她找到马庆的社交账号,发现他也存在于被恶意上传视频的那个匿名群里,不排除孙总的事就是这人所为。
“哪里都有他,不可能是巧合吧,看来早有预谋。他这么到处害你,是什么深仇大恨?”辛蔓蔓觉得可怕。
祝微星也想知道。琴房事件、视频事件都有可能出自这人,那跟踪事件,甚至祝靓靓心觉被威胁生命的事,是否也与他有关?
祝微星未假借人手,决定自己对他当面询问。考虑到对方行事鬼祟,很可能采取否认装傻不愿对峙的态度,自己也是猜测为主,手中没有决定性证据,找老师帮忙都未必有用。一番思量,祝微星便决定迂回的把他套出来。
了解到音乐学最近有个声乐小考,该系学生正到处在论坛发帖找钢伴,祝微星借了辛蔓蔓一个名为【猫能拯救人类】的废弃账号,以钢琴系学生可有偿为马庆提供伴奏为由加了对方好友。
钢伴在音乐学院是个大香馍馍,声乐民乐器乐都离不开,哪怕上台发个呆都需要自带钢琴bgm才有资格。尤其考试月,贴钱贴时间都不一定能约上。有主动上门的,即便暂不需要,很多学生也会留备后用,不会轻易拒绝。
果然,【猫】被放了行。
【猫】的朋友圈被提前经营得活泼可爱,三天两头发张在琴房做拼命三郎或给某某做伴奏的模糊自拍,配以呆萌表情天真文字,充实学霸的形象立得毫不惹人怀疑。
马庆则不,他的社交账号和他给人的感觉一样,阴沉颓丧,偶而还透出些森冷诡异。名字是祝微星不认识的某种乱码,头像一片漆黑,发得朋友圈不是在抱怨各种小事神神叨叨充斥怨叹,就是到处拍舞台上的红色幕布,仿佛自己像个无望的旁观者。让祝微星觉得这个人,要不就真霉运附身,要不就精神处于高压状态,看命运不公人生不顺。
祝微星观察了对方半个月,跟踪者也跟了半个月。从两方种种近似点判断,微星几乎确定马庆就是这名尾随人。对方毅力不低,这么久都未放弃,侧面反映他对自己的愤恨极深。
究竟为何?
祝微星觉得,是时候解答了。
评估形势后,他用【猫】对马庆提出邀请,托词是对方的专业音乐学,想借他理论课的笔记一用,钢琴系没讲的那么细,可有偿。
知道对方手头拮据,不然不至勤工俭学,祝微星价格开得很诱人,这在遍地富裕家境的艺术学院倒不至太稀奇。
幸运的,鱼咬了勾,于是有了当下场面。
被指控为琴房事件主谋,马庆竟未反驳,反而提高音色,显得比祝微星更愤怒。
“所以你见到我后想如何?揍我吗?亲自揍还是找人揍?你们惯常做这样的事了,以为我会怕?”
他眼中有压抑不住的浓浓恨意,浓得让祝微星充满疑惑,他忽然想到,论坛里提过自己曾伙同某位暴发户朋友欺凌同学,莫非他就是受害者?
“我找人揍过你?所以你跟踪我?陷害我?报复我?”
“揍过?你觉得用这两个字就能概括一切?”男生怒视他,“你们的所作所为死不足惜!我只让你出丑已经很便宜了!”
不错,不知是他本性尤善还是天性怯弱,在琴房大肆破坏,只挑普通物事,没对值钱乐器下手。上传孙总视频,只在匿名群,还不敢点名道姓。跟踪自己,只暗暗尾随,未接触未伤害,偶而贴近有被察觉风险,祝微星还未回头,他已跑没影了。
报复心切,手段下作,却没凶狠到底,还优柔寡断。
祝微星叹了口气。
“你跟了我那么久,应该早知我前一阵坠楼失忆。过去种种,好坏真假,抱歉,我都不记得了。无法对你所言所行给出体会反馈,若你可以告诉我来龙去脉,我愿意听。真是我错,我尝试赔罪弥补,这也是我约你出来的意思。反过来,要你有所错怪,也需对我致歉礼偿,包括你那些以报复为名的过激行为。”
男生自然知道祝微星那坠楼事故,却也让他更觉憋闷不甘。
“一句不记得就能当无事发生理直气壮摆无辜脸?你们这种人渣败类……”他没因祝微星的坦诚缓解情绪,反而愈显激动不停辱骂。
祝微星冷静地听着,等对方骂累了才道:“你一直说‘你们你们’,除了我还有谁?”
祝微星尝试猜测:“付威?”
看对方突变表情,该是猜对了。
“没错……没错,就是那个败类!付威这个败类!在高中就对我冷言冷语随意打骂,我一直忍着,满心以为考上大学可以解脱,没想到又和他进了同一所大学!为什么!为什么他对我残忍!现实也对我那么残忍。他处处针对我,排挤我,噩梦卷土重来。”
马庆不再只言语发泄,双拳紧握开始道出过往,瞪向祝微星,眼睛怨得发红。
“而你这狗腿子,每次折腾人都不出现,但一直在背后捣鬼!你以为我不知道,付威说过,他想得坏主意都是你出的,你和他是同谋!别想置身其外!”
祝微星听得眉头紧皱,理智不想去信自己有过如此恶行,却因祝靓靓过去为人,不敢反驳保证。能对家人朋友都那么嚣张刻薄,更遑论周围人。
“我一退再退的下场,就是你们最后……最后竟然还想要我的命!”马庆声音颤抖。
“我们……威胁过你的生命?”祝微星沉稳的神色微微崩裂,不敢置信。
“不然呢!不然我怎么会被逼疯?怎么会被关进医院两个月前才重获自由?!医生要我解开心结,但是我解不开。你们一个两个为了整我,竟然从高中追到了大学来!我怎么能解开?只有让你们都得到应有的报应,我的心结才能散!”男生手舞足蹈,眼球充血。
原本祝微星已信了他九成,却因他愈渐语无伦次的表达又生出些犹疑来。
天已彻底窈黑,呼呼的风从气体变作液体,海浪一样挟裹着街边的落叶浮浮沉沉,粗粝的雨点又从液体化为固体,沙石头般被卷起拍打在匆匆而过的行人身上,锋利尖锐。
男生的衣摆震荡,头发在雨水中被浇得一缕一缕蔫在头皮上,像死了的野草。
“那个晚上,天也是那么黑……”
马庆呼吸粗重的说,每一下都喘得充满愤怒。
“付威把我才买的新手机从顶层扔到了楼下的窗台上,让我想拿回的话只能爬过去捡。我很害怕,我想逃走,但我逃不掉。付威长得那么矮,力气却好大,我从以前就打不过他。我想回家,我没办法……只能在他们的打骂里攀了出去。那里好高,离地至少十层楼,没有护栏,风又那么大,我一边抖一边爬,一边抖一边爬……我终于捡回了手机,他们却都走光了,把我一个人丢在了那里。”
马庆咬字含糊,隐带抽噎,让人听之愤懑。若他所言非虚,祝微星觉得付威和自己真的该死,他们不该受马庆报复,他们都该去坐牢才对!可是下一秒,马庆又突兀的笑了起来,笑容在昏暗的光影里被切分成一半恐惧一半骄傲,诡异万分。
“他们把我丢在了红光小城!那里没有车也没有人,那里很黑,但那里也很红。整个小城……都是红色的,像血一样的颜色。我在那片红里走了很久很久,我以为我会死,但结果没有!我看到天亮了,我从那片红里面走出来了!我没有从十楼摔下去变成鬼!”
他忽然凑近祝微星,眼球暴突的大喊起来。
“我和付威不一样,我活着!我没有死在红光小城,我走出来了,我没有像他那样死在荒郊野楼成孤魂野鬼!”
祝微星在那怒张的黑瞳里看到了自己苍白的脸,他不敢置信:“你……说什么?”
第45章 台风夜
“我活着哈哈哈哈, 我活着!”马庆尖利的笑,状若疯癫。
祝微星拔高语调:“付威……付威不是出国了吗?”
马庆的眼球已经收回,整张脸都笑得皱了起来, 欢快, 由内而外的欢快:“付威都变成鬼啦, 怎么可能出国呢?”
祝微星惊愕:“付威死了?!!”
马庆点头:“对啊,三个月前就死啦,你忘记了吗,哦, 对,你真忘了。不要紧, 我记得。我和你一起被警察叫去问过话, 警察还允许我们认尸呢。不过你害怕不敢去,但我勇敢……我的医生说得对,我最勇敢了, 所以我去了。他死得可真惨啊,头破血流,面目全非,脖子都断了……”
祝微星捏着伞柄,说不出话。
“你不信?你不信我说的是不是?”比起生气, 马庆更显着急,他竟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塞到祝微星面前,“我给你看, 我有照片, 我拍了付威的死相,我有照片!给你看!”
祝微星猝不及防被那昏暗的图片贴到眼前!
不幸中的万幸, 并未有什么血肉模糊的场景,可比起那种直观的残忍,眼前却是另一种冲击恐怖。
一条幽深的长廊尽头,有一扇半开的门,门后的长台上……隐约有一长状物被白布所覆,像人。
照片像素低而糊,分辨不清,但在此刻氛围内,无论真假,足以骇人。
不等祝微星反应,天际猛然掠过一道响雷,炸得马庆一声惊叫,手机都险些脱离。
“不是我!!!不是我害死付威的!”马庆抱住自己的头,思维混乱,神情惊惧,“是付威自己做贼心虚,他是自杀的,警察也说,他是自杀的!”
“和你一样!”马庆忽然指向祝微星,目眦欲裂,“虽然他们逼我爬楼的那天你不在,但你为什么会像付威那样从楼上掉下去?这是不是证明你在这件事情上也有份,对不对,你做贼心虚,所以你自杀,跳楼自杀!”
祝微星心一沉,莫非自己坠楼真与这事有关?下一刻,祝微星又赶紧让自己冷静清醒,马庆言行荒唐逻辑混乱,照片也不知真伪,自己暂不能随着他的思维失了分寸。
“你还是在不断的说‘你们’?付威欺负你的时候如果我都不在,那和付威一起的又是谁?”祝微星努力从他的疯话里汲取可用消息,尝试分析。
雨势渐大,哗啦而下,映着昏黄的路灯,仿佛变成了一把把锋利的刀刃,将眼前的画面人物切割得支离破碎。祝微星把伞往前举了举,想给马庆挡一挡风雨。
马庆却一把挥开了他认为假惺惺的行为,整个人像只被架在炉上煮着的蟹,焦躁又难以自控的摆动钳爪企图逃亡。
“和他在一起的,都是欺负过我的人……这些人都会有报应,都会有报应。我跟着你,也是想看你有报应……你会有报应的……”马庆却说不出那是谁了,反反复复鬼打墙一样的念叨着这两句话。
疑惑很多,但天气实在恶劣,马庆的状态也不适合将对话进行下去。祝微星想等对方情绪稳定,再找一个平静的场所和他交谈。马同学明显需要帮助,他该联系对方家人,将他妥善安置。
马庆却充耳不闻祝微星的建议,双手抱头地撕扯着自己的头发,五官扭曲念念有词,出口的话却被沸腾又吵闹的雷声全部掩埋,像是很遥远,又像近在眼前,听不真切。
天气、真相、眼前人,一切都是那么混乱,祝微星不得不上前一步想让马庆正视自己,结果不等动作,马庆却自己静了下来,反手先抓住了祝微星的腕子,怔怔看着他。
看了半晌后,轻道:“你知不知道……付威来找我了。”
响雷在这个当口奇异地停了,风声雨声都像被某种玻璃器皿隔绝在了另一个维度,周围只剩死寂。
祝微星清楚的听见了这句话。
他背脊一寒,刚要细问,又闻马庆大喘气道:“就在付威死前那一天。”
祝微星却不觉轻快。
“付威来的时候精神很差,人也瘦了很多。我奇怪,明明一周前我才见过他,他当时正常,为什么一下子就脱了形?我一直想,一直想,他死后很久,我想通了。原来那时候的他是被吓瘦的,”马庆的眼神呆滞,嘴角却扬了起来,“当一个人面临极度恐惧的时候,他的身体机能会不受控的越来越差。而你猜,他是被谁吓的?”
祝微星无法开口,他只觉马庆捏着他的手心像冰。
“他啊……”马庆也不需回复,笑容越裂越大,声音越来越轻,人则越贴越近的自问自答,无私地与祝微星分享着自己快乐的小秘密,“是被鬼吓的。”
这话……阿薛也说过,他说付威告诉过他,遇见了一只缠着不放的鬼。
沉默近一分钟,祝微星终于找回自己的嗓音,用比想象中还克制的语气问:“鬼是谁?叫什么名字?”
马庆歪头想了想,竟还真说了两个字,让祝微星不敢相信的两个字。
马庆说:“孟、济。”
“什么?!”祝微星记不清这是今夜受到的第几次冲击,精神都绷至极限。
他哑着喉咙问:“孟济?你认识孟济?付威也认识孟济?!”
马庆乖乖点头:“当然,我们三个是同一所高中,我当然认识孟济。孟济是我的同班同学,我们两人各方面都像,一样只想独处,一样讨厌集体主义,讨厌学校那些人明明嫌弃我们穷,还硬摆出关心的虚情假意,讨厌活在世界上每天每天的逢场作戏。我们抵制那些伪善,我们不屑和那些人为伍,所以那些人怒了,他们排挤我们,嘲笑我们,折磨我们。其中,付威是最凶恶可恨的。我早知道,有一天,孟济会被他和那些人折磨死,然后便要轮到我了。就像我知道,孟济摔死之后,也会轮到其他人摔死,轮到付威,轮到那些人,最后……”
他没发出声音,但祝微星看懂了马庆的口型
马庆说:轮到你。
这三个字仿佛在祝微星面前撕开一道裂口。近观,锋利卷边,漆黑深渊;远望,吊翘嘴角,鬼魅笑靥。他不可自控的呼吸停滞,眼前泛起层叠的熟悉黑雾,模糊了祝微星视线,也告诉他,那种僵化他行动的诡异症状又来了。
又是那什么的瘫痪症状?怎么偏偏在这时……
马庆犹在兴奋的道:“孟济他知道自己早晚要死,所以给我留了一封遗书。你知道遗书里说了什么吗?你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