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为竭
远处狂风暴雪,近处晴空朗朗。
对比分明却又浑然一体,堪称绝景。
而一生绝景能见几回?
今日他们雪中对饮,恐怕是年年岁岁都忘不掉这一幕了。
路迎酒说:“我们萍水相逢,一见如故,这缘分就是命中注定。人生最难得的就是一个‘闲’字,我得不到,只盼望你顺心而活。”
杯中酒满,他举杯:“敬闲云散鹤。”
少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同样举杯:“在这天下,我没有任何事物可敬……我只愿你一生顺遂,杯盏不空,不受天命所缚,永远美酒在怀。”
酒杯相撞,清音回荡。
待到两人将烈酒饮尽,少年道:“不如,我的名字就叫‘敬闲’吧。”
路迎酒一愣,随后笑道:“怎么那么突然?”
少年不答话。
他以目光细细描摹过路迎酒的眉眼,像是要烙印进灵魂深处,随后伸手,扶去他柔软发梢的飘雪。
他忽然一笑。
——千言万语便都在其中了。
第86章 鬼界之门
后来,他们一起去了很多地方。
从白雪皑皑的平原到层峦叠翠的山脉,从破败没落的村子到人声鼎沸的都城。
他们一起尝遍各地佳肴,拿着炊饼芙蓉饼并肩走过长街,又或者在夜幕的酒馆中,喝几盏热辣辣的酒——大部分,路迎酒都是浅尝辄止,支着脑袋看少年豪情地饮尽。
喝完酒,微微醉了,少年总是黏黏糊糊地缠着他。路迎酒无奈,领着他踏了月光,慢悠悠地回家。
月光冷冷,前路漫漫,像是永远没有尽头。
他们一起漫山遍野地跑马。
敬闲不情不愿地买了一匹枣红色的骏马,结束了与路迎酒同乘的日子。那两匹都是好马,日行千里,身姿轻盈,就是有个坏毛病:一闲下来就会凑在一起,耳鬓厮磨,亲昵到根本分不开。
路迎酒纳闷道,这两匹明明都是公马,怎么天天粘糊呢。
敬闲总是笑眯眯地不说话,天天拿干草和荞麦喂它们。
他们偶然会赛马,马蹄踩过长草,飞踏新雪。
一开始赢的永远是路迎酒,没过多久,两人就是有胜有负了。
他们一起放过河灯。
两盏莲花状的河灯顺流而下,他们坐在岸边,看那光芒逐渐远去,与其他无数河灯汇聚,灿灿光辉映亮川流。
路迎酒在看灯,而敬闲在看他,给他披上一件华贵的黑毛大氅。
他们在孤峰之上燃起篝火。
风声呼啸,火光摇曳。路迎酒轻轻拨动柴火,溅起橙红色的火星。
长夜中他问,敬闲,你想要找的心上人长什么样子啊?
敬闲含糊带过了,只说自己不记得。
路迎酒哦了一声,却没见到敬闲偷偷看了他一眼,几分欣喜与期待。
后来路迎酒又问了几次,敬闲总是敷衍回答,他渐渐就不问了。两人各怀心思,一起看了无数美景,走遍山河。
旅途也并非永远顺利的。
天道的侍从如影随形,阴魂不散。
路迎酒生怕敬闲也被牵扯进来,从不让他出手。然而敬闲怎么可能干看着,他表现得听话,实则阳奉阴违,背着路迎酒不知捏爆了多少侍从的脑袋。
世家也派来过刺客。
他们直接被夫夫混合双打了,非死即残。
有一日敬闲问:“既然你说天道不可磨灭,这世界上就没有一处地方可以躲它么?”
“……有的。”路迎酒点头道,“我并未求证过,但我认为,对于生者来说,去往鬼界就能躲避它的觊觎。”
“为什么?”敬闲一愣,“神官和百鬼不也受它束缚么?”
路迎酒说:“不一样。自古以来,唯有魂魄能前往鬼界,生者如果强行跨越,便会被鬼界之门的罡风撕碎——那几乎是无法匹敌的力量,已有无数人证实过,哪怕是再厉害的驱鬼师,都没有生机。”
“像是张家的上一任家主,进入鬼门后,被鬼手撕碎了。之前还有个天才驱鬼师,同样在跨越时爆体身亡。”
他继续说:“但是,如果真的成功了,那么生者在鬼界便会是不受管辖的状态。”
“天道并非无所不能的。在我看来,与其说它是法则本身,不如说它是法则的奴隶。”
“它和人和鬼一样,无法违背定好的法则。”
生者前往鬼界,是打破法则。
但如果真的成功了,他出现在了一个不该出现的地方,天道就无法依据任何一条法则,再去追杀他。
路迎酒说:“这只是未经证实的理论。我有一位朋友,已钻研此事很多年了,你们应当很快能遇见。”
果然没隔几月,敬闲就遇见了路迎酒口中的那个人。
那人叫楚千句,是世家出身的。
多年前,楚千句带着小孔雀行走山河时,恰巧认识了路迎酒。
路迎酒虽然只比他大了几岁,却已在驱鬼上有极高的造诣。那一日,他见楚千句对着一张符纸勾勾画画,苦思冥想,不禁开口指点了几句。
然后就被楚千句缠上了。
楚千句也是个一等一的天才,苦于找不到人求教,遇见路迎酒简直是欣喜若狂,相逢恨晚。
——要套用现代的话说,简直是个标标准准的迷弟。
见到路迎酒就两眼发光、走都走不动的那种。
他并未意识到,路迎酒便是世家一直在追杀的人。
路迎酒跟他坦白说了。
楚千句竟然没纠结太久,琢磨了一会便说:“天道残暴不仁,竟然要婴孩作祭品。而我的家族助纣为虐,才是卑劣的那一方。”
他又说:“实际上,家族中有许多不满这种做派的人,其中包括了我的父母,只是他们没有话语权。但我相信,在未来的某日,世家的观念定会改变。”
“今日你我相逢,就是有缘。你再多给我一些时间,我一定会劝说更多的人,摒弃这陈腐又残忍的观念。等到破除天道的觊觎,你就能堂堂正正地活下去。”
楚千句说到做到。
他详细问了路迎酒的情况,同样觉得,鬼界或许是一个突破口。之后的日子,他一边钻研如何请神,一边钻研如何前往鬼界。
等路迎酒带着敬闲,与他重逢时,他拿出了厚重如砖的符纸。
楚千句说:“我又画了不同的阵法,你看看效果。”
两人在那里研究上了。
这些阵法太高深,除了他俩没谁看得懂,敬闲就更加不明白了。
但他一直坐在路迎酒身边,默默听着。
路迎酒说,鬼界之门有刀山火海,狂风会把皮肉寸寸割开。
他说,鬼界之门有万鬼,争先恐后地吞食生者。
他又说,鬼界之门有翻涌的阴气,会把所有活物淹没。
他和楚千句研究来研究去,依旧觉得,去往鬼界无疑是自杀。
等到他们遗憾地收起阵法,敬闲突然开口:“但是,如果有个足够强的神官保护你,不就能去了?那些狂风、鬼怪和阴气,对神官是没有用的。”
路迎酒笑道:“不是那么简单的。法则的威力,恐怕比你想象得要强千倍万倍。即便是如今的鬼王,恐怕都做不到。”
敬闲认真道:“我会做到的。”
路迎酒只是笑,并未当真。
往后几年,他们一路辗转,去不同的地方驱鬼,不断探索对抗天道的策略。
他们断断续续见了楚千句几次。
楚千句是第一个请神的人,声名鹊起。
然而请神是动用了鬼怪的力量,天道不容,降下诅咒,让他陷入了生生世世的轮回。
路迎酒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一个黄昏。
他们对坐在客栈中。
楚千句又是取出符纸与他交流。两人商定了那么久,终于看到了一线曙光:这最新的阵法,能大大降低鬼界之门的威胁。
“终于有希望了。”楚千句长吁一口气,“说不定,下次就能成功。”
他的脸色惨白。
天道降下的惩罚,让他重病缠身。
路迎酒说:“你多休息,不要再操心此事。”
楚千句将一杯浊酒饮尽了,才说:“路迎酒,你今年二十有八对吧。”
路迎酒不答话,轻轻晃着手中酒杯。
有件事情他并未告诉敬闲。
天道既以五十九为尊,降下劫难的周期,也是按五十九来的。
每隔五十九个月,他命中便有一场巨大的劫难。
他见到敬闲时,刚及二十五,刚拼尽全力逃离了一场劫难。
一眨眼五载过去,很快,他就要迎来下一场劫难了。
诅咒的力量不断加强,上次他已用尽浑身解数,这次恐怕难逃一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