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厄 第22章

作者:杨溯 标签: HE 玄幻灵异

  镜面忽然变红了,细细审视,应当是里面出现了红光。这红光不知从何而来,遮天盖地,镜面像铺了一层薄薄的胭脂。

  喻连海的声音变得急切,“要来了!动作快!”

  镜子里传来飘渺的风铃声,似乎发生在很远的地方,几乎听不清。镜面突然变黑,但一直存在的喘息声并没有结束,还伴随着悉悉索索的声音。百里决明反应过来,是持镜人在移动镜子。果然,片刻之后,镜面亮了,这回画面更加清晰,他们看见远处的房梁上吊着个人形黑影,门板敞开,外面是走马廊,磅礴的红光从外面泄进来,满目鲜红,仿佛一片血海。

  “沙沙……沙沙……”

  “沙沙……沙沙……”

  一个恐怖的声音正在接近。

  “是你自作自受,休要怪罪于我。”喻连海对人影恶狠狠地说,“那东西一出现就要吃点什么才肯走,只能拿你喂它了。”

  人影一点反应也没有,像只死鸡。喻连海带着人猫着腰撤退了,偌大的屋子只剩下那吊在当中的黑影。红光越来越盛,不远处有什么沉重的东西挪了过来。百里决明和裴真都听见木板被碾压的声音,整座围楼似乎在恐惧地战栗。人影好像醒了,一点点抬起头来。红光里出现一个瘦长高大的影子,他太高了,脖子老长,以至于脑袋被门楣挡住,看起来十分诡异。百里决明正待仔细看那到底是什么,镜中画面忽然压下,面向了地板。持镜人怕了,将镜子收了回去。

  “啊——”

  男人凄厉的惨叫刺破黑暗,犹如一把尖刀捅进耳窝子里。镜面微微颤抖,是这个躲在暗处的持镜人恐惧地发抖。他们听见毛骨悚然的咀嚼声,血液滴答滴答落在地板的声音。过了许久,尖叫变成呻吟,红光慢慢消退,风铃声也消失了。镜子重新抬起来,照出那挂在房梁上的人影。他在呻吟,只剩下半拉身子,一截肠子郎当吊着,秋千似的晃动。

  百里决明快看不下去了,这样了还没死,得多痛苦。这肯定就是房梁上那位仁兄了,百里决明回眸看了他一眼,他静静吊着,脑袋歪垂。镜面里头,他撑了有几十息的时间,终于彻底没了声息。

  “红光里的是什么?”裴真低声问。

  “好像是一个人。”

  “风铃声,前辈听到了么?外面的风铃明明灌了铅,现在却响了。无渡宗师说的第二条律法应当是,风铃声响,鬼怪必出。”裴真长眉敛起。

  “总而言之,咱们听见风铃声也得躲。这玩意儿我可对付不了,要是六瓣莲心还在我腔子里,老子把它打得娘都不认识,可惜不在。”百里决明摊摊手。

  镜面里的光影一闪,二人意识到镜子里的声影还在继续。方才镜子一片漆黑,他们还以为结束了。幽幽的光照亮镜面,里头现出一张苍白消瘦的脸。是持镜人,他长得不错,骨相清峻,若胖一些,再把胡子剃了,一定是个俊俏的郎君。可百里决明一见到他,立马瞪大了眼,仿佛有一道雷劈在他的头顶,满眼不可置信。

  “我是谢岑关,今天是我进入黄泉鬼国的第五十八天。所有人都疯了,我也是。谁能告诉我,我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谢岑关惨笑了声,扭头看不远处那半截黑影,喃喃问,“这地方是个鬼地方,没人能出去……没人能出去……”

  他再转回头来,看着镜面。阴影罩着他的脸,百里决明忽然觉得他的表情有点恶狠狠的。

  镜面忽地熄灭,这回是真没了。

  百里决明还是一副瞠目结舌的样子,裴真侧目看他,“前辈怎么了?”

  “等等,我确认一下。我……我一定是看错了。”

  他没办法相信他看到的东西,这在他的认知里是不可能发生的。往常碰见这种事儿,通常的缘由是中邪了。

  百里决明爬上房梁,捆尸绳绑成了死结,费了老大劲儿才解开。吊尸面袋似的砸在地上,鲜红的内脏稀里哗啦流出来。百里决明跳下来,蹲在死尸旁边端详他的脸。对着灯看就清楚了,他有着清峻的骨相,白皙的面容,和方才那自称谢岑关的人,一模一样。

  “天爷,”百里决明忍不住震惊,“真他娘的一模一样……”

  他说到一半停住了,因为他看见裴真也蹲下了身。裴真伸出冰凉的手指,触碰死尸同样冰凉的脸颊。

  “他是谢岑关么?”裴真低声问,“他到底是谁?”

  “你怎么了?”百里决明察觉到这家伙有点不对。

  很难说裴真和平常有什么不同,他没有笑容,也没有其他什么表情。百里决明只是在这一刻觉得他忽然变了,那触摸死尸的手指,那孱弱白皙的手腕,皮肉下瘦削锋利的腕骨,好像钢铁锻出来的刀那么坚硬,那么冰冷。

第33章 岑关(一)

  诡异的事发生了,他们在八角留影镜里看见了两个谢岑关。一个被悬挂在房梁上,被不知名的怪物吃掉了半截身子。一个隐藏在暗处,用铜镜记录下了一切。现在能够确定的是谢岑关和喻连海发生了内讧,自相残杀,结果非常惨烈。除此之外,所有东西,包括谢岑关和喻连海的状态都十分诡异。百里决明回想这两个人,他俩看起来都不太正常,尤其是第二面铜镜里谢岑关最后的表情,恶狠狠的,鬼附身了似的。

  “第一个问题,为什么会有两个谢岑关?”裴真说。

  “别什么问题不问题了,你才是大问题呢,”百里决明拿手试了试他的额头,“我怎么觉得你怪不对劲的?看你脸白的,活像抹了胡粉,被吓到了?你这小子,敢在我面前洗澡,怎么就怕这些玩意儿呢?”

  裴真看着他,似有些幽怨,别过脸闭了闭眼,道:“有些乏了,无妨,正事要紧。”

  果然是少爷身子,百里决明很无语,他这体格不应该当宗门医者,他该去当公主帝姬。百里决明道:“得了吧,你要是吧唧一下倒了,倒霉的不是你,是我。到时候我还得背你,你个儿这么高,老子累死了都没处诉苦去。算了,你别说,听我说。第一个问题,为什么会有两个谢岑关?”

  裴真蹙起眉,“易容?”

  百里决明探过身,捏了捏尸体的脸皮子,没有易容的痕迹。他道:“不是易容的假货。会不会是双胞胎,谢岑关有没有什么兄弟?没准儿他和他老弟一起来的。喻谢两家带的都是族中子弟,谢岑关带着自己的兄弟来也不稀奇。”

  裴真摇摇头,“不可能,谢宗主是家中独子。谢氏三代单传,连叔伯堂兄弟都没有。”

  这就奇了,不是易容,也没有相似的兄弟,怎么会出现两个一模一样的人?百里决明百思不得其解,裴真也眉头深锁,不说话。

  “我想到了!”百里决明忽然拍了下掌,“裴真,首先我们必须得确定,这世上绝不可能出现两个谢岑关,这根本不符合常理,你说对不对?”

  “不错。”裴真点头。

  “其次,有条重要的线索被我们遗漏了。”百里决明重新打开第一面镜子,“你听,这面镜子的谢岑关和喻家人各自说了什么?”

  ——“许久未见,开开门呐!”

  ——“谢宗主怎么会变成这样?什么许久未见?我们才刚刚分开!”

  ——“是啊,他不是说带人先行搜探鬼楼么,怎么转眼就引来这么多凶尸杀我们!”

  “喻连海的判断是谢岑关中邪了,”百里决明说,“喻连海为什么会这样说?只有一个原因,这面镜子里的谢岑关的作为和他们认识的谢岑关差别很大。而且你听喻家子侄说的话,谢岑关请命搜探鬼楼,去又复返,还带来了一大批凶尸要杀他们。这个行为非常怪异。”百里决明朝裴真挑挑眉,“你有没有想到什么?”

  这个时候了,还要臭显摆。裴真叹了口气,道:“前辈想说,这个引凶尸杀人的谢岑关,不是真正的谢岑关。”

  “没错!”百里决明猛点头,“有人易容成谢岑关偷偷跟在队伍后头,趁真的谢岑关和队伍分开,假的谢岑关现身杀喻连海,结果被喻连海逮住。真正的谢岑关约莫和他们失散了,阴差阳错看见喻连海吊杀假谢岑关的场面。”

  裴真没说话。

  “而且假谢岑关一定和喻连海是旧相识,有深仇大怨,”百里决明补充,“要不然他不会说‘许久未见’的话。”

  “前辈,你的猜测里有一个致命的漏洞。”裴真摇头道,“按你所说,半截尸是假谢岑关,可这具半截尸并非易容。”

  “那就是真谢岑关点背,被喻连海逮住,冤死了。”百里决明说。

  “那假谢岑关又何必用八角铜镜记录一切,自己还要露脸?岂非自找麻烦?”

  百里决明被问住了,是啊,为什么?假谢岑关完全没有必要这么做。

  “我倒觉得……”裴真低下眼眸,“他们两个都是真的谢岑关。”

  “怎么可能?”百里决明睁大眼睛,“两个谢岑关,寻微有两个爹?”

  “若我没有猜错,这和鬼国的术法有关。”裴真定定望着那具被他们剖了腹的可怜凶尸,缓声道,“这么说,前辈可明白了?”

  百里决明噎了一下,他还云里雾里的,可若是他说他没弄懂,岂不是显得比这臭小子笨似的?他咳嗽了一声,高深地说:“嗯,有道理,我也有些眉目了。”

  “……”裴真看出这厮不懂装懂,不禁失笑,道,“不必着急,我们很快就能知道答案了。”

  “什么意思?”

  裴真没有回答,转而问:“谢宗主的事,前辈打算如何告诉寻微娘子?”

  “……”百里决明回过脸,看了看地上的谢岑关。仔细端详这个男人,越看和寻微越像。怪不得寻微这般好看,她的父亲就是个出挑的相貌。百里决明叹了声,道:“把谢岑关带出去,找个地儿把他烧了,把骨灰带给寻微。他只剩半截的事儿,还有具体怎么死的,咱们别告诉寻微。她身子弱,怕她受不住。”

  百里决明爬起来,收拾谢岑关的残骸。谢岑关的手臂被吊了太久,硬梆梆的,关节都硬了,保持着伸过头顶的姿势,掰不下来。百里决明想了半天,道了声“得罪”,将他两条手臂斩断,撕下布条绑住,挂在他脖子上,模样有种说不出的滑稽。

  裴真站在一边看着,脸庞好像被冻住了,笑不出来,也哭不出来。他试着回忆和这个男人有关的事情,却发现他们分别得太早,他早已没了印象。他甚至没有办法通过别人的言语去建构这个男人的形象,因为谢氏一门满门被屠,他无从知晓这个男人的过往。

  他只能努力去虚构一些回忆,或许小时候他的父亲也像别人家的父亲一样,把他高举过头顶,让他骑在自己肩头。或许他们一家三口曾经一起逛庙会,他闹着买糖葫芦,父亲直接把一棒子全扛在肩头。他看着死尸的脸,努力去想象谢岑关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前辈,你觉得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裴真轻声问。

  “他是一个好父亲。”百里决明说,“他为了寻微进鬼国,吊在这里十八年。”

  裴真闭上眼。悲哀像一层纱,裹住了他的心脏。

  百里决明脱下中衣,拾掇谢岑关流在地上的内脏,收作满满一大包,血水渗透麻衣,染红双手。裴真蹲下身,脱下外袍,包裹住谢岑关的残骸,蒙住头颅,兜住腹腔,扎成一个大包裹。扎得太严实,看不出来人样儿。最后百里决明把人负起来,用布条捆得牢牢的。纵使没有腰以下的部分,只剩下上身和头颅并两条断掉的手臂,这也着实是不小的分量,他和裴真约定轮流背。

  一切收拾好了,百里决明将背上的谢岑关往上颠了颠,说:“老谢,带你回家看闺女。”

  裴真拉高袍子的领子,遮住谢岑关苍白的脸颊,再用布条绑住。

  嗯,回家了。

  “差不多了。”裴真忽然说。

  他按了按百里决明的肩膀,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指了指板壁的方向。

  百里决明没回过神来,以为他说墙那边有什么东西,转眼望过去,几个破烂的簸箕,什么都没有。难道有鬼?他定睛看,虽然黑黢黢的,但是不像有鬼的样子。他刚想说到底怎么了?忽然间,他听见隔壁传来脚步声。

  咔嗒——咔嗒——

  咔嗒——咔嗒——

  隔壁有鬼!?

  裴真悄么声贴到墙边,对着缝隙张望了几眼,回过脸,对百里决明招招手。百里决明也靠过去,扒着缝隙看。对面是个昏暗的小屋,一盏风灯搁在矮几上。会用风灯,不是鬼,应该是仙门的人。穆知深队伍的幸存者么?光晕里立着两个人,他们和百里决明隔着好几个书架,似乎在拉扯着什么。

  百里决明一看见他们,霎时间惊呆了。

  他看见了裴真和百里决明。

  他看见了另一个裴真,和另一个自己。

  百里决明想起镜子里的谢岑关,那个家伙看见另一个自己慢慢死去。他终于理解了谢岑关在最后发出的疑问:“我到底活着,还是死了?”他和谢岑关一样,看见了另一个自己。

  他第一反应是易容,有人易容成他和裴真进了鬼国。但他又想起裴真说,两个谢岑关都是真的谢岑关,那么两个他自己都是真的他自己?对面的是百里决明,那他自己又是谁?他实在难以理解眼前的景象,他唯一能想出来的答案就是他中邪了,眼前都是幻觉。就像被千眼尸迷惑的时候,他产生了凶尸复苏的幻觉。

  等等,千眼尸!

  他猛然发现,对面这个屋子是他和裴真最开始进入的那个经堂。那几具凶尸就端坐在百里决明和裴真背后,面容惨白,各自脖颈后面都扎了一根针。

  他好像明白了什么。

  对面的百里决明正扯着裴真的衣袖,似乎想要从里面掏什么东西。这个动作他做过,百里决明想起来,当时他想要拿记载天女的册子再看几眼。他看着拉拉扯扯的那两个人,自己做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作为旁观者看怎么觉得这么暧昧?他一时有些无语。

  窥视缝隙的角度很好,整个经堂尽收眼底,百里决明和裴真就在他视野的中心,犹如戏台上的两个主角。屋子里光影昏暗,两个人的影子打在素白的窗屉子上,真如皮影戏一般。以旁观者的角度,能发现许多身处其中无法发现的细节。比如那些被裴真定住的凶尸都蠢蠢欲动,表情缓慢地变得狰狞,幸而裴真的针扎得够稳,这些凶尸都起不来。

  再比如,在烛光的边缘,最尽头的窗纱上,他看见一张模糊的人脸。

  那的的确确是一张人脸,不是他眼花。那玩意儿面无表情地盯着屋里,死人一般。准确地说,他正盯着大屋里的百里决明。百里决明挪到哪儿,他的目光就挪到哪儿。百里决明后知后觉地感到毛骨悚然,原来当他和裴真在经堂交谈的时候,不止一个人偷窥他们。

第34章 岑关(二)

  他想拉裴真过来看,忽然间对面的百里决明和裴真同时转过脸来,对上了他的目光。和另一个自己对视,真是惊悚极了。他头皮一炸,眼前一枚银光乍然出现。他立即侧脸闪避,银针贴着他的鼻子扎入虚空。身边的裴真将他抓起来,两个人迅速离开。

  连跑了几间屋子,两个人贴着墙坐下来喘气。虽然知道对方不会追上来,但心里就是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和自己面对面,比见到鬼还恐怖。

  “前辈知道答案了?”裴真笑道。

  百里决明看他终于笑了,心里莫名松了一口气。

  “嗯,”百里决明点头,“看来这就是鬼母的术法了。‘上下四方曰空,往古来今曰时’,上下四方看得见,往来古今看不见。我们的眼睛只能看见错乱的小屋,却看不见和小屋一起错乱的时间。如此看来,鬼母的术法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