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溯
“他是先天炉鼎,”喻夫人震声道,“有了他,道法一步登天,人人皆可成为大宗师。他逃不了这命!”
“你仍旧不思悔改。”喻听秋失望透顶,她取出一把匕首,当着喻夫人的面拔出鞘,割断脸颊边的一束发丝。青丝倏忽一断,鸦羽一般坠落在地。喻听秋一字一句道:“你听着,从今往后,我不再是你们喻家的人。你我母女恩断义绝,生养之恩,我百死难报。故而喻家欠谢寻微的债,由我喻听秋来还。”她说着,望着喻夫人的眼眸万分疲惫,“但愿我有这个命还。”
她站起来,不顾喻夫人呼喊她的声音,一步步踏着满地烛光往外走。经过谢寻微的时候,她低低说了一声,“谢寻微,你施针吧,留她一条性命就好。”
谢寻微朝她颔首。
她噙住泪,推开门。门臼转动,吱呀一声,天地对她敞开,万千风雨迎面而来。她跨出门槛,反手阖上门,她母亲的叫喊隔绝在身后。谢寻微的针技出神入化,她难以想象这个男人是如何在日夜反复的痛苦里习得医门的银针度脉,又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成就他独树一帜的渡厄八针。如今他要为那个作恶多端的女人施针,封住她的风池、百会、通天、神庭四穴,让她形同废人,瘫痪于床,再也说不出话。
这是喻听秋同他的交换,留她母亲一条性命,她将用此后余生为她的母亲赎罪。
她站在廊下,望着黑暗天穹下的婆娑雨线。这是她生平第一次看见真实的世界,混乱,无序,没有光。
屋子里的嘶喊声停了,她察觉到那个笑容温和却冰冷的男人站在了她的身后。
“想好了么?”他轻声问,“表姐。”
“谢寻微,”她嗓音发涩,“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
“不知道呢。”谢寻微同她并肩看这茫茫的雨,雨脚如针,漆黑的水潭里精光闪闪,“我想着师尊,就过来了。”
“如果你把她杀了,我也不会向你复仇。这是你应报的怨,应讨的债。”
“不要再挑战我的仁慈了,我可是费了好大的工夫才说服自己不杀你的母亲。”谢寻微侧目看她,“表姐,我需要你真心实意为我战斗。毕竟往后我要你做的事,十件里面有九件要你拼命的。”
谢寻微打开油纸伞,缓步步入黑暗的雨幕。
喻听秋望着他掩在大雨中的背影,第一次发现她从未理解过这个男人。寻常人遭此大恨,必怀刃夜行,以血报怨。可她从未在他身上感受到仇恨、怨怼,他始终平静地微笑,即使眼眸里没有温度。
恐怖。这是喻听秋对他的判词。多年的苦难没有让他成为怨愤的复仇者,而是造就了一个没有情绪的怪物。只要达到目的,他可以做出任何牺牲。
“去吧,去拿你的祖宗剑,然后去找我的鬼侍。我已经为你刺下七针,洗髓伐骨,重塑经脉,你的身体如今已与往日不可同日而语。初一会为你刺下最后一根针,从此你断情绝欲,六亲不认。”他在那重重大雨之中回眸,“它们会带你去你该去的地方,表姐,不要让我失望,尽你所能活下来。”
他掉回头,白皙的脸庞复归和风雨一样的冰冷。一切都如他的计划按部就班的进行,仇人已得了惩罚,棋子已放入了棋盘。很快鬼怪会撑着伞进入天都山的辖下,宗门到处都会奔行着嘶号的鬼魂。
很好,就是这样。他静静地想。
他快马夜行,马腿上贴着疾行符咒,符纸上的金光像萤火虫一样飘摇。只花了一天一夜就回到天都山活水小筑,连日来奔波劳累,耗损太大,踏入寝居的那一刻,他一下失了力,扶着墙勉强站稳。松开发带,漆黑油亮的青丝披散肩头,丝绸一样滑过胸前和手臂。他在镜前上妆,变回昳丽的女郎。扶着桌案站起来,腿脚有些发软,经脉像有万千虫蚁噬咬一样疼了起来,他意识到不是耗损太大,而是留存在体内的那根针的后遗症发作了。
来得比预想中快了半个月。他蹙眉。
疼。无尽的疼。潮水一样向他扑来。他脱下外裳丢到角落,将扳指丢进妆奁。这情形他面临过很多次,无需畏惧,也无需慌乱。鬼侍一如往常那样朝他聚拢,为他护法。他想到床上去歇息,跌跌撞撞朝那边挪。
额头有细密的汗水涌出,他终于支撑不住,摔倒在床榻边上。意识开始模糊,他好像变成了一个小人儿,跌落进深深的黑暗。恍惚间他好像又回到很多年前银针度脉的岁月,一根针、两根针、三根针……他开始分不清现在和过去,那时他蜷缩在架子床的一角,白的帘帐支在头顶就像一个坟茔。他想人总是要受一些难,吃一些苦,可是为什么,他的痛苦没有尽头?
一、二、三。
一、二、三。
闭眼。睁眼。
师尊、师尊,他一遍遍想,你在哪里啊?
如果我拼命拼命想你,你可以听见我吗?
“寻微!”
盼望已久的声音响起在耳侧,他想他是睡着了,才能与师尊在梦里重逢。
“你怎么了?怎么跌下床了?出这么多汗,是不是发烧了?”
有人把他抱起来,放进温暖的被窝,还探他的额头。他迷迷糊糊睁开眼,望见百里决明担忧的脸庞。仿佛如释重负,他终于流下泪,蜷进百里决明的怀抱。
太久了。他等得太久了。
“师尊,你终于来救我了。”
第53章 重逢(二)
寻微不知道怎么了,一直出冷汗,一直梦呓。百里决明忙去找裴真,他人却不在。询问童子,都说不知道。这小兔崽子,要他的时候他不在。百里决明气得想火烧天都山,急得团团转的时候想起还有个天师,立即闯进天枢宫把姜若虚从床上拽起来。这白胡子老头半夜被百里决明凶神恶煞地弄醒,差点儿以为天都山进了鬼怪。
百里决明拎小鸡似的一路把姜若虚提溜到活水小筑,巡逻弟子都见了鬼似的瞪着他们。这世上还没有人像百里决明这般无礼,竟敢这样对待德高望重的宗门天师。姜若虚一路摆手说“无妨无妨”,最后气喘吁吁地站在谢寻微床榻前。
他捏着胡子给谢寻微把脉,片刻后摇头道:“贫道也无能为力啊。”
“什么玩意儿?”百里决明两眼冒火,“你不是宗门天师么?你连个姑娘家的病症都瞧不出来,你还当个什么狗屁天师?”
姜若虚忙安抚他,“少侠息怒,少侠息怒。实不相瞒,若论医术,裴真小友可谓个中大家……”
“这不是找不见他人么?要不然我用得着你?”百里决明咬牙切齿。
“阿真尚且无计可施,”姜若虚厚重的眼皮耷拉着,叹道,“那便只能靠她自己熬了。”
这糟老头道了声罪就退出去了,留下百里决明和谢寻微。谢寻微痛得身子蜷曲,额上尽是细密的汗珠,整张脸白得像是透明的。百里决明六神无主,轻声问她哪里疼,她不回应,眉头紧蹙。病得意识不清了,压根睁不开眼。百里决明看她这模样,像心窝子里给人痛打了一拳,满心都是疼痛。
她翕动着嘴唇呓语,百里决明凑近脸,勉强捕捉到她又细又哑的声音。
“师尊……师尊……”
他心里又是重重一痛,几乎要落下泪来。
“师尊在,寻微。”百里决明把她拥在怀里,轻轻拍她后背。明明已经是个死了许多年的鬼怪了,这一刻眼睛却像被火燎了,火辣辣地疼。苦难与疼痛无法转化为泪水,在心房一层层蓄积,像一叠叠枯叶交相掩埋。这是鬼怪的悲哀。他痛苦,却无法哭泣。他想他的徒弟这样好,天爷怎么舍得让她受苦?
“骗人……”寻微在哭泣,泪水滴落在他的衣襟。
那仿佛不是泪水,而是一簇簇火焰,烧灼他的心。
他抱紧她,告诉她,“没骗你,师尊真的回来了。寻微,你睁眼看看我。”他嗓音苦涩,一遍遍唤她,抬起手掌,掌心蹿出耀眼的火苗,“寻微,寻微。你看,先天火法,这世上除了你师尊我还有无渡死老头子,还有谁有先天火法?”
她靠在他怀里,终于睁开眼,苍白的脸蛋对着那火焰,因着跃动的火光,有了些微的神采。
百里决明紧紧搂着她,“你还记不记得你刚拜我为师的时候,咱们山上没有茅房,你要我修个茅厕。我嫌你麻烦,要你用虎子和便盆,再要不然就去林子里挖个坑就地解决。你可生气了,跟我说你不是小猫小狗,不可以拉在土里。我说你不是猫狗,你是屁娃娃。后来你无渡爷爷劝我,说你是世家贵女,当然要讲究点儿。罢了罢了,谁让我百里决明收了个世家贵女当徒弟?”百里决明想起往事,低着脸笑,“我给你砌了个茅房,里面又有恭桶,又有草纸,我还费劲儿巴拉的给你弄了个熏香。我想这下你满意了吧,天爷,我万万想不到,你个世家贵女不刷恭桶。你还狡辩,说小仙女儿不能刷恭桶。气得我脑瓜子嗡嗡,世上哪有拉屎拉尿的小仙女儿?你就是个屁娃娃。”
谢寻微把脸埋进他衣襟,有气无力地说:“不许……说了……”
“好,不说了,不说了。”百里决明把下巴搁在她头顶,“你是小仙女儿,师尊承认了,你就是小仙女儿。”
她太痛,紧紧攥着他的衣角,不再回应,只有呻吟。
百里决明擦她额上的汗,轻拍她的后背,用脸颊贴她的脸颊。他一遍遍告诉她“师尊在”。他甚至动用灵力,输入她的经脉。温热的火法灵力带一点金红的微光,沿着她纤弱的经脉流动,在她苍白如纸的肌肤下分为无数枝杈。他盯着那些光芒,不断地为她输入灵力,仿佛这样做就能减轻她的疼痛,让她安心睡去。
可事实是杯水车薪,她依然痛苦难当。
百里决明快绝望了。谁能来救救他徒弟,哪怕只是减轻她的疼痛?
为什么会这样?他才离开八年,寻微才二十出头的年纪,正是大好年华,身体却破败至斯。
到后半夜,寻微才不再梦呓,睡得平稳了些。摸她的额头,冷汗也不再出了。百里决明稍稍放了心,手伸进薄被摸她的衣裳,都湿透了,连被里都是湿的。百里决明唤来侍女为她更衣换被,自己到门外等待。等侍女换好了,才又进去。
寻微闭着眼,长而翘的睫毛低垂,呼吸声咻咻犹如小兽。她终于安睡,他心里柔软得不像话,好像一片云窝在了心头。他喜欢看她睡觉的样子,仿佛世界都安宁了。他碰了碰她的眼睫毛,坐在脚踏上,把下巴搁在床沿上看她。
睁开眼的时候,天已蒙蒙亮。面前是一张素净清隽的脸,下巴搁在手背上,眼对眼看着他。她的脸上还残留着憔悴,面容仍是苍白的,恍若一朵从水里捞出来的白山茶,有些病恹恹的样子。可病气挡不住她的美,甚至增添了她脆弱的美感。
“你醒啦!”百里决明左左右右地看她,“还疼么?”
谢寻微换了个舒服的睡姿,拉高被子拥在脸下,慢慢摇了摇头。
百里决明不太确定她还记不记得昨夜他坦白身份,或许是因为病得太重,他只在她清浅的眼眸里看到了疲惫,没有预料中的欣喜。按照他对她的了解,若知道他回来了,定会欣喜若狂泪如雨下扑进他怀里。现下她安安静静,他左等右等,她也没有扑他的打算。
他迟疑着问:“昨夜的事儿,你还记得么?还记得我是谁么?”
谢寻微望着他,柔柔一笑。
苍白的笑颜,清淡又美丽。
“师尊。”
他听她这声唤,眼睛又火辣辣的。
好久不曾亲耳听她唤他师尊,他的心柔软得一塌糊涂。
百里决明鼻子发酸,似是要掩饰自己失控的神色,忽然站起身,“我去看看裴真回来没。”
谢寻微拉住他的腕子,手指无力,只能虚虚勾住他的掌心。
但是百里决明一下就回过身来,接住她即将掉下去的手。
“怎么了?”
“陪陪我,好不好?”谢寻微轻声说,“我好累。”
“我去找裴真,一会儿就回来。”百里决明把她的发丝抿到耳后,“病不能耽搁,听话。”
“不是病。”谢寻微说。
“那是什么?”百里决明疑惑。
谢寻微垂下眼睫,顿了半晌才说:“是天葵呢。”
百里决明愣了一会儿,脸庞后知后觉地红起来,“啊?天……天葵?”
他不是傻子,虽是个男儿,然而死了这么多年,女孩家的事儿他多少知道一些。而且当初为了养寻微,他做了好些功课,学习梳女孩儿的发髻、缝制女儿家的主腰膝裤……他甚至要比一些女人还懂一些。
“可是……”他回忆昨晚寻微的样子,“你来天葵怎么疼成那样,跟要了命似的。”
昨晚当真是把他吓着了,他几乎以为他要白发人送黑发人。
“体弱,是这样。”谢寻微闭了闭眼。
因为疲惫,不愿意动口,话儿也简简单单的。
“那我一会儿再去找裴真给你瞧。疼成这样怎么行?每个月来一次,多磨人,得看看怎么能够补补。”百里决明锁着眉关说。
谢寻微阖着眼皮点了点头。
她似乎想起什么,又睁开眼,低头看了看自己,仿佛漫不经心地问了句,“师尊,我的衣裳是谁换的?”
“让你这儿的侍女给你换的。你昨儿出太多汗了,不换会着凉。”百里决明说。
谢寻微似是放了心,不再说话。
百里决明搬来月牙凳,在床榻旁边坐下。左手搁在床沿上,谢寻微往他的方向靠了靠,从被窝里伸出一根食指,在他手背上画圈圈。她就这样画了半天,他想她是太累了,不问他怎么回来的,也不问他为何一直瞒着她。她什么都不问,只是上瘾了似的,一遍又一遍喊他,“师尊、师尊。”
丫头胡闹,他惯着,一遍遍应她。
“在呢,在呢。”
他担忧地看着这丫头,心里仍旧有疑惑。他没见过女人家来天葵,当真能疼成那样?
谢寻微捧住他的手,放在脸侧。
“师尊要疼我。”
“傻话,”他刮她鼻梁,“我不疼你疼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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