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厄 第40章

作者:杨溯 标签: HE 玄幻灵异

  他漫不经心地鼓掌,“厉害,不愧是宗门上上品。”说着,他的笑容渐渐染上险恶的意味,“小娃娃,你话儿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叔叔不杀你,岂不是很没面子?”

  “你杀不了我。”穆知深淡淡地说,“一旦我们有了打斗,角楼的瞭望弟子会立刻看到。“他用刀柄指了指远处的角楼,”你是鬼怪,出招必有阴气,它会触发防御阵法,天枢宫的座师会立即收到反馈。这里是十八曲回廊,座师从天枢宫赶到这里只需要十息的时间。今天有廷议,各大长老和家主均在山中,赶到这里平均大概要十四息。巡逻弟子会到得最快,只需要五息。所以,你需要在五息之内杀了我,并且逃走。”

  他蓦地抬起眼,铁灰色的眸子凛冽如刀。

  “但是,那不可能。”

  谢岑关长叹一声,“真是流年不利。行了,你跟我在这儿废话这么多,我看你也没有动手抓我的意思。既然如此,”他勾唇一笑,“你想要从我这儿得到什么?先说好,不要问我来天都山干什么,你就当我闲着无聊来玩玩咯。”

  “为什么调查无渡?”穆知深问。

  谢岑关挑眉,“你怎么知道我调查无渡的事儿?百里决明跟你说的,还是你们那个裴小郎君说的?”

  “裴真。”

  “你为什么要知道这个?”

  “回答我的问题。”

  谢岑关仰着脖儿看天,“这话可就长咯……让我想想……”

  穆知深从怀里掏出一本泛黄的册子,似乎被烧过,边角发黑。他说:“不要对我撒谎,这是百里决明的手记,抱尘山围剿之后,我在废墟里捡到的。里面记了很多无渡的事情,我想一定对你有用。如果你据实相告,我可以把这本册子送给你。”

  谢岑关摸着下巴,仍在迟疑。

  穆知深撕下里面一页,递给谢岑关。

  这一页被烧毁了一点儿,字迹仍是清晰的。

  “无渡老儿从那个地方回来了,受了伤,耳背也比以前更严重了。这老儿年纪虽大,却喜欢玩命,不像我,成天只想趴着。罢了,他高兴就好。反正快归西了,人临死之前总得了了心愿什么的。他说那个地方是最接近天的地方,一旦进入那里就会失聪,持续不断地耳鸣。我说你耳背还去那个地方,是不是想变成聋子?

  这个时候他笑了,他的笑容里有很多我说不出的东西。最近几年他经常这样笑,这让我觉得他确实离死不远了。他说从前有一个人告诉他,那个地方让人们失聪,是为了让人们听见上天的声音。他说他们管这个叫‘天乐’,他们每年都会派聋子上山去听。上天有问必答。那个人说得没错,这次他真的听见了,在耳鸣声中,有人在低语。我问他听见了什么。他说他听见了解决一切的办法。”

  戛然而止,后一页在穆知深手中。

  直觉告诉谢岑关,百里决明说的“那个地方”就是“西难陀”。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真的能听见上天的声音么?如果上天真的有问必答,是否可以告诉他怎么救他自己?无渡说的“解决一切的办法”又是什么意思?谢岑关拿着纸张的手在颤抖,他抬起头,凝视穆知深,“把手记给我。”

  “给我你的答案。”穆知深冷冷说。

  “我告诉你你就给我?”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穆知深道,“你轻狂,但我守诺。前辈务必以诚相待。”

  “真搞不懂你为什么这么执着,这件事情根本跟你无关。”

  谢岑关坐下来,揣着袖子。他分腿而坐,还穿着裙子,仪态实在是很不雅观。穆知深皱了眉,默默别开脸。

  “好吧,我告诉你,”谢岑关枯着眉头,眉宇间染上星星点点的落寞,“因为他带走了寻微。”

  时间是十六年前,谢岑关在鬼国里待了整整五年,终于找到了离开鬼国的道路。这里他没有细说,似乎并不想让穆知深知晓。他附身在一具残缺的尸体里,蓬头垢面,爬回了谢家。他十分犹疑,五年不见,昔日俊秀的谢宗主成了一只丑陋的长毛僵尸,他担忧自己不会被认出来,更会遭到谢家子弟的封印。但是他的担忧统统落了空,因为那天是谢寻微的生辰日,也是谢家灭门的日子。

  当他踏入谢氏门庭,只见满院鲜血。檐溜下全是粘腻的血液,汇成小河汩汩而流。他一具一具翻尸体,找他的妻子,找他的父母,还有他的孩子。在正堂门厅,他看见了幼小的寻微,满脸脏污,裙子上都是血迹,黑黝黝的眼睛空茫一片。他想他的孩子该如何面对这样惨淡的命运,满门尸体,母亲被杀,父亲化鬼,从此孤身一人。

  寻微就那样抱着母亲的尸体呆呆坐在冰冷的地砖上,旁边立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

  他认出来那个老人是无渡,他满心痛苦之余又感到庆幸,至少他的孩子得到了抱尘山大宗师的救助。他躲在断壁后面,远远瞧着他们。

  “无渡爷爷,我可以过几天再跟你走么?”寻微轻轻地问。

  “不要担心,寻微,我会帮你埋葬你的家人。”无渡温声道。

  寻微摇摇头,“我要等等阿父。他还没有回家,假如他这个时候回来了,我又走了,他会找不到我的。我们再等几天,好不好?就多等几天。”

  “好吧。”无渡叹息,“五天之后,我们启程。”

  他们等了五天,寻微用瘦弱的肩膀扛着铲子,在后院为自己的家人挖坟。无渡请来街坊邻居,埋葬谢家人的尸体。寻微坚持要自己挖母亲的坟,他没有眼泪,也没有话语,只是不停地挖着土,昼夜不停。当他把最后一抔泥土撒在他母亲的面容上,五天之期到了,朱门空空地开着,门槛上有风有雨,独独没有那个风雨中归来的人。

  谢岑关不敢出去,他是个鬼怪,丑陋、狰狞,他已经无法站在天光下。

  寻微终于要启程了,他什么都没带,因为他什么都没有了。他只攥了一方丝帕,血迹斑斑,来自他母亲的胸怀。

  “阿母说阿父许过诺,一定会回家的。这是阿母的杏花手帕,将来有一天,阿父看到这条手帕,就会认出我。”他仰着脸儿问无渡,“爷爷,阿父会遵守诺言回家来么?”

  无渡手摩他的发顶,“寻微,你要相信,所有心愿终有一天都会实现。”

  悲伤犹如哀霜,落满谢岑关的心头。他这辈子没有体会过这样的荒芜与痛苦,被鬼母撕咬的时候没有,成为鬼怪的时候没有,困守鬼国的时候也没有。这个时候他终于感受到了,因为他的孩子沦落成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

  他想他应该出去,他应该出现在寻微的面前。即使他成了鬼怪,他要告诉寻微,阿父回来了,阿父守住了诺言。

  于是他想立起身,想要从颓圮的断壁后面走出去。可这时无渡回头了,那目光穿越潇潇风雨,落在他的身上。霎时间他手脚发凉,原来无渡早就发现了他。他想要解释他是谢岑关,然而他看见,无渡对着他轻轻摇了摇头。

  “不要过来,不要出现,”无渡声音遥遥传来,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得见,“这个孩子已经不属于你了。我会将她带往抱尘山,她会得到妥善的照料。我亲自授她经书,我的师弟百里决明教她术法。你不要出现,更不要告诉她你是她的父亲。”

  他瞪大眼,无渡竟然知道他是谢岑关。

  “什么……意思……?”

  无渡叹了一口气,“意思是,如果你出现,我会杀你。”

  “不是我抛弃了我的孩子,是无渡把他夺走了。”谢岑关缓缓地说,“你明白么?”

  穆知深静静看他,没有回应。

  “我去过抱尘山山下,我见到过百里决明吹火挣钱,养我的孩子。无渡或许别有居心,但百里决明值得信赖。而且在那之后,我的身体……准确的说是我的魂魄,出现了一些意想不到的变化,我不得不离开,不得不把寻微送给百里决明。我照顾不了他了,只有百里决明把寻微当作亲生的孩子照料,我才能够放心。”谢岑关不无悲伤地慨叹,“穆小郎君,大人的世界就是这样无奈,我们不得不做很多我们不想做的事。现在,你可以把百里决明的手札给我了吧。”

  “还有一个问题,鬼国之中,你走之后,我们发现你原本的肉身发生了异变。”

  “啊,你想问我为什么会这样?”谢岑关摸着下巴,“我只能告诉你,不是我动的手脚。我原本想帮你们破坏那玩意儿,可惜没来得及。如果你要准确的答案,”他狡黠一笑,“咱们说好的一换一,你得给我别的好处。”

  穆知深将手札扔给了他,转身离开。这家伙当真守诺,说一换一就一换一。死板的家伙,谢岑关撇撇嘴,将札记收入怀中,沿着回廊往前走,回到自己的院子。解开衣裙,脱了假胸,这玩意儿死沉,戴着难受。卸了妆容,打算好好研究一下百里决明的手札。箱笼还在地上敞着,无渡的冰蝉玉盒躺在绣花包袱里。他一向是个邋遢的人,随便用脚挪了挪箱子,包袱里掉出一沓手帕。他定睛一看,手帕上绣的全是杏花。

  ——“阿母说阿父许过诺,一定会回家的。这是阿母的杏花手帕,将来有一天,阿父看到这条手帕,就会认出我。爷爷,阿父会遵守诺言回家来么?”

  他记得这包袱来自裴真,在鬼国的时候,他从裴真那儿偷走的。会是巧合么?天底下有这样的巧合么?裴真……裴真……,谢岑关怔怔地蹲下来,拾起那手帕,他的妻子,寻微的母亲,名唤喻真真。

  原来裴真,那个风姿卓绝的妙手神医,便是寻微。

  ——“那个孩子,我不要了。”

  他亲口在寻微的面前,说了这样的残忍的话。

  穆知深向活水小筑的方向走,他的影子里分出一条黑影,一闪就不见了。他拿出袖子里的连心锁,锁头闪烁着萤火似的青光,“你听到了?”

  “嗯,”谢寻微悠悠地沏茶,“这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么?我的阿父并没有抛弃我呢。”

  “随你。”穆知深说。

  “他说他的魂魄出现了一些意想不到的变化,你猜会是什么呢?”

  “喻连海和谢岑关一样,食用过鬼国食物,从鬼国回还人间,你可曾调查过喻连海?”

  “我的确派鬼侍去探过,”谢寻微低低叹息,“可惜我们晚了一步,他不见了。”

  “不见了?”

  “不错,夤夜被盗,不知去向。”

  线索又断了。穆知深沉吟了一会儿,“令师的札记,你就这么给他了么?”

  “札记里有用的只有我让你撕给他的那一页,其他的都是师尊的记的账目。’寻微的彩布,十钱;寻微的头花,一钱;寻微的口脂,七钱‘,诸如此类的罢了。”谢寻微淡淡地笑。

  跟随穆知深的黑影回到小筑,燕子一样栖在他的脚边。

  “谢岑关就是漓水村的老板,”黑影扭曲,幻化出虫蚁一般的字迹,“他们的声音一模一样。”

  “我知道了。”

  他看向亭外远山,此时此刻,穆知深独自一人穿过小径,回到自己寂静的小院;谢岑关在灯下阅读手札,唇边泛起苦笑;千里之外,无数鬼怪披上蓑衣,从漓水鬼村启程,向着天都山奔袭而来。

  一切潮流都在暗中涌动。

  只有他的笨蛋师尊在房里呼呼大睡,一无所知。

第60章 为君拔刀(一)

  七月十五,宗门大比。

  熹微的晨光洒照天枢宫檐角上威严蹲踞的辟邪,所有檐瓦都如琉璃一般熠熠生光。无数弟子在殿宇下方整装待发,领口的银线葵寒光凛冽。姜若虚和穆、袁、姜三家家主站在高阶之上,俯视这些跃跃欲试的年轻弟子。

  姜若虚掖手而立,声如洪钟,“山林四方,五只关押恶鬼的囚笼已经打开,我们将会在天都山上空支起结界,遮住日光,所以它们只会在天都山的区域内活动。你们须得在日落之前找到它们,封印它们。你们可以合作,也可以竞争。只有成功封印鬼怪的人,才能够晋升品级。”他微笑,“我期待,你们之中再出一个上上品。”

  “本次大比,由我留郡袁氏长老子弟负责瞭望戒严,镇守角楼。”袁伯卿道,“你们不必担忧不敌鬼怪而被杀,关键时刻自会有袁家出手相救。只是鏖战恶鬼,受伤在所难免,拿出你们仙门子弟的样子,不要让你们的父兄和家族蒙羞!”

  “是!”所有子弟一起答道。

  “鸣钟,”姜若虚抬手,“大比正式开始。”

  沉雷一般的钟声响彻天都山上空,四方角楼的瞭望子弟同时打起旗语,结界在天都山上方形成,晨光渐渐收敛,结界内进入黑夜。从外面看,天都山上面好像罩了个黑罩子。与此同时,山林中的五只囚笼符纹褪色,鬼怪从沉睡中复苏,嘶吼声震荡林海。弟子们四散进入山林,穆关关也在其中,今天她穿了条红裙子,腰上系红绡,飞奔起来的时候像飘扬的晚霞。

  “小师妹,你跟我们一队吧!”几个师兄追上穆关关,“我们都是中上品,今天那五只恶鬼,我们包圆了。你什么也不用做,跟在我们后面就行!”

  “好呀好呀!”穆关关甜甜地笑,“那就劳烦几位师兄啦!”

  日光被遮蔽,林子里漆黑一片。他们举着火把,到处找鬼。叶片浓密,层层叠叠,影影幢幢,哪里都像藏着鬼。姓叶的师兄和姓张的师兄各拿出一张符咒,这符咒遇阴气就会燃烧,他们举着符咒,四处试探。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前面传来压抑的哭声,所有人脚步一滞。哭声飘飘忽忽,仿佛有温度似的,寒浸浸的发凉。叶师兄走在最前面,手里的符咒无火自燃。大家互相看了看,点了点头。

  “小师妹,你留在这里,我们过去封印鬼怪。”叶师兄道。

  穆关关用力点头,”师兄们马到成功!”

  他们按着剑,猫着腰过去。前面远处有个白惨惨的影子,黑鸦鸦的长发遮住脸,一看就是个鬼。叶师兄做了个手势,所有人默契地灭了火把,同时向四周散开,包围住那只鬼。周围失去了光亮,沉进浓稠的黑暗里。一片静寂,只有鬼怪压抑的哭声。

  叶师兄留意四周的脚步声,确保大伙儿以同样的速度接近那只鬼怪。他们很谨慎,单独行动往往落于下乘。哭声越来越响,叶师兄半蹲着缓慢靠近,那白惨惨的影子也逐渐扩大。看起来是个很高的女鬼,手脚苍白。

  大家停了下来,草丛里的脚步声消失,等待叶师兄的攻击指令。

  “攻!”叶师兄向大伙儿传音。

  他加快了速度,一下和鬼怪拉近了距离。这一次他伸出手就可以摸到鬼怪的裙角,可是预想中的同伴没有出现,四周静谧无声,没有同伴的脚步声。独自一人靠近鬼怪,心里委实有些虚,他缓缓后退了好几步,再次和鬼怪拉开距离,同时向四周传音,“喂,你们在干什么?为什么不行动?”

  这时鬼哭声停了,叶师兄探出脑袋,惊悚地发现女鬼不见了。那苍白如纸的影子像是蒸发了似的,根本找不到了。没有了目标,周围越发黑暗,叶子刮着脸,刀割一样疼。同伴呢?他继续传音,但是没有人回应他。黑暗的山林好像只剩下他一个人,同行的四个同伴像鬼一样突然消失。

  他心里发慌了,决定向同伴的位置探索,他记得最后一次听见的脚步声方位。匍匐着摸过去,果然看到同行的师弟蹲在前面,缩着脑袋,似乎在探看什么。眼睛适应黑暗,他发现所有同伴都蹲在这附近,凝成一个又一个铁块似的黑影。他跑前去,拍师弟的肩膀,低声道:“你们怎么回事?”

  师弟一下倒了下去,他看见师弟圆瞪着眼,脸色是死尸的苍白,表情定格在一个极端惊恐的瞬间。他一下呆住了,环视四周,虽然看不清脸,但所有人都是一副僵硬的样子。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所有人都被杀了。

  他浑身冒冷汗,这鬼怪有问题,他当机立断,匍匐后撤。这时后面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回过头,登时头皮发麻。方才明明死掉了的师弟就蹲在他身后不远处,其他的人影也逼近了很多。

  完了完了,他冷汗直流。拼命往前爬了几步,再次回头,师弟和他的距离又拉近了,光线太暗,死尸整个人是一个巨大的黑影。他死死盯着这些尸体,一步步倒退。没有尸体动,它们好像在耍他,玩一二三木头人的游戏。

  他瞪着它们,以倒退的方式后撤。突然,后背靠上一双又冷又硬的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