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溯
穆知深背上刀,挎上箭囊,抓起包袱,向着黑堡进发。茅草掀腾搅覆,仿佛风雪席卷,他的背影就那样一点点被淹没在白色的天地里。
第73章 绛衣(三)
出了天都山,也不知道去哪儿好。百里决明在金陵莲花桥给寻微攒了套宅子,倒是能够落脚。但金陵离天都山近,快马一昼夜就能到。百里决明怕裴真那个小兔崽子闻讯赶来,就没敢往金陵去。心里头一直乱糟糟的,想不明白事儿。说来说去还是怨裴真,见天在他跟前搔首弄姿,卖弄姿色,害得他差点马失前蹄,老房子着了火。
被金链子叭儿狗似的拴了整整四天的光景,说什么也得讨回来。可他还没想好怎么收拾那个小兔崽子,加上见着裴真的脸这心里头就闹腾。他不想见裴真,先躲着再说,眼不见心不烦。
正好寻微说想回抱尘山看看,横竖没地儿去,索性回去一趟。天气不好,一路暴雨倾盆,滂沱雨箭落下天穹,昏黑的林子里四处水气氤氲,雨光淋漓。天尽头雷声隆隆碾过,炮仗似的让人心惊。百里决明带着寻微走一程停一程,眼见天擦黑,雨势越发急了,干脆歇在路过的破庙里。
供的也不知道哪路神仙,泥塑雕像,面饼似的白脸擦着两团嫣红。百里决明扫干净砖地,把寻微的铺盖铺排开。掌心生火,烤了个红薯喂饱徒弟,收拾收拾让她睡觉。寻微窝在薄衾里,一张瓷白的脸蛋子笼在被窝里,露出一双黑黝黝的眼睛。
“师尊尊,我脚冷。”她说。
“好好说话,别撒娇。”百里决明嘟囔,把她脚丫子放怀里捂着。低头看她,雾蒙蒙一双眼,眼角上挑的绯红颇有些勾人的意味。不知怎的,从这个角度看她,总觉得她怪像裴真似的。脸模子像,这缠绵的情态也像。她撒娇的时候总是这样,叫人不忍心拒绝。
“寻微,你爹就你一个孩子?”百里决明问。
“为何这么问?”谢寻微歪着脑袋看他。
借着火堆的光,百里决明仔细打量她,“我总觉得你和裴真怪像的,越看越像。你爹就你娘一个女人么,在外头有孩子没?”
“我怎么知道呢?”谢寻微眨巴着眼,一派天真懵懂,“我一岁他就走了,至今也没回来。就算外头有私孩子,我阿母也不会同我说这些。师尊瞧着裴先生同我相似,要么赶明儿验验血,兴许真是我亲哥哥呢。”
说要见裴真,百里决明又犯怵,心里面直打鼓。他别过脸,模模糊糊应了声:“回头再说吧。”
“说起来,师尊还没同我说清楚,裴先生到底怎么了,好端端的为何要绑你?他这般无礼,师尊明明恢复了术法,怎的不等他回来教训他?”
问到痛脚,百里决明心里一下子慌张起来。到底为什么?他自己也闹不明白,按说是该把那小子千刀万剐,怎么到头来落荒而跑的人变成了他?想不明白,只能顾左右而言他。他拉起薄衾,盖在寻微脸上,“大人的事儿,小孩子别管,睡你的觉。”
“还是说……”谢寻微从被窝里钻出来,长长唔了声,尾音清浅绵长,说不出的缠绵味道。她含笑,一派暧昧的模样,“师尊舍不得裴先生?”
像被踩着了尾巴,百里决明差点儿蹦起来,忙矢口否认:“说什么玩意儿,我舍不得他什么?若不是念在他又是开方子救你性命,又是跟我进鬼国上刀山下火海的,我早把他脑袋摘下来挂城门楼子上了!”百里决明急了,分辩道,“你不是好奇我为何同他闹翻么?这姓裴的看起来人模狗样,其实是个恋尸的疯子。我那日发现他的地窖,里头全是没穿衣裳的尸体,那叫一个伤眼。所以别看人长得好,不定藏着什么歪门邪道。”
“恋尸?”谢寻微大感惊讶。
“可不是?”百里决明气得牙痒痒,“怪不得成日在我面前献殷勤,原来打的这般主意。你师父我是何等人物,鬼怪里论资排辈,就算遇上鬼母,爷也不认怂。再加上爷们我一身正气,一表人才,同那些无名尸相比简直就是宝贝,他可不就稀罕我么?”他觉得好险,“好好一人儿,怎么是这副鬼德行?幸好没真把你许给他。”
谢寻微被他气得眼前发黑,偏生不能发作。师尊哪里都好,就是脑子太笨。想来是自恃天资卓绝,从来不曾多读书,增长见识。按说他生前医术超群,该是读过书的才是。大约是成了鬼怪,忘了个精光,原本脑子就不机灵,现下更是长了跟没长似的。
成日胡思乱想,为何就不能想点有用的?一门心思为他寻防腐的法子,在他眼里却成了个有怪癖的怪胎。谢寻微幽幽地看他,“师尊,怪不得您单了这么多年,一直没娶媳妇儿呢。无渡爷爷临走的时候要我多照顾您,我那时还纳闷,您这么老大人,我才十二岁,不是该您照顾我么?”
“什么意思?”百里决明觉得这丫头说的话不对劲儿。
“夸您洁身自好的意思,我要睡了。”谢寻微翻了个身,疲惫地闭起眼,不再说话了。
放眼天下,除了眼瞎的他,大概不会有人看上这个笨蛋师尊了。
也好,手上少沾点儿血,积德。
百里决明疑心她在奚落自己,看她要睡觉,又不好再问。他拉出一面步障,把她围起来,自己到门槛边上蹲着。破庙外头下着雨,夜长而幽深,极目望出去,是一个没有亮光的婆娑世界。余光里再瞥寻微那儿,她起身梳洗,哗啦啦的水声传来,接着一个装着手巾把子的铜脸盆从步障底下挪出,“师尊尊,帮我把水倒了吧。”
“瞧把你给惯的。”走几步路的工夫都不愿意,百里决明很无奈,万分想念以前那个给他端水洗脚的寻微。
“人家卸了妆了,你不可以偷偷跑进来看我哦。”谢寻微的影儿映在步障上,黄油油的光圈着她,像皮影戏里的角儿。
她们这些高门贵女有不上妆不见人的毛病,况且她不说百里决明也知道分寸,孩子是大姑娘了,他得避着点儿。百里决明道:“不看你,放心吧。”
她睡下了,渐渐听见悠长又清浅的呼吸。影子随着呼吸而起伏,很安心,不设防。
百里决明把寻微的洗脸水泼进大雨,蹲在门槛边上发呆。发力于目,极目远眺,外头,隔着珠帘似的檐溜,一个红衣的女人赤足站在雨里。黑而长的发遮住脸,看不清容相,不知道是鬼母的第几重分身。
他没同寻微说,这个女鬼跟了他们一路,没有靠近,也不发难,单影子似的跟着,像烟雾一样飘忽。他们之间永远保持着三丈远的距离,无论雨打风吹,她只是默默跟在远处。雨声劈里啪啦,银光点点溅射,她的衣裳头发都已经湿透。不知为何,百里决明心里涌起潮水一样的悲哀,好像已经痛苦了很多年,心都泡烂了,无可脱,不可解。
寻微的小鸡崽从檀木盒子里艰难地钻出来,扑棱着小翅膀爬上百里决明的脑袋顶,和他一同望着女鬼的方向。
“回去吧。”他轻声说,“恶童不想见你。”
小鸡崽:“叽叽叽。”
无人回应,鬼怪依旧站在那里。
他不搭理她了,低头清点包袱里的银票。点着点着,忽然拉出一根素罗发带,象牙色的,素朴但讲究。约莫是打劫裴真的时候不小心收进包袱的,凑近细细嗅,清清淡淡一截香味儿,说不清是什么样的味道,闻着让人平静舒心。
一看就知道是裴真的东西,那家伙总爱这么打扮,端着架子摆谱,让人觉得他是个正人君子,人畜无害。只有百里决明知道,他会在寂静的夜里蜷进百里决明的怀抱,薄裳半褪,媚眼如丝。玉一样的肩头烫上金色的烛光,握在手心叫人心醉神迷。
分明是个男人,发带怎么能这么香呢?用的什么澡豆,什么发油?他想起裴真长而直的青丝,放下来的时候可以垂到腰后。裴真往他臂弯里靠,头发就顺着他的手臂铺陈,光滑得像姑苏绸缎,每到那时裴真发梢的香气就好像格外浓郁。
他绕着那发带,闭上眼,恍惚间似有漆黑的长发流水一样淌在他指间。
一霎间,气涌如山。
他又忍不住看寻微那儿,起伏的侧影投在白纱步障上,说不出的昳丽和静谧。越看寻微越像裴真,慢回秋波的神态,一样摄人心魄。兴许是同一个屋檐下待得久了,两个人越长越相似,瞧见寻微的时候,他总忍不住想起裴真。
想着想着忽然回过神来,狠狠扇了自己一个大耳刮子,盯着自家徒弟的影儿瞎想什么呢?他怎么能把寻微当作裴真?!他是着了魔了,才会看着寻微发起裴真的梦来。
他将发带缠上手腕,打了个漂亮的结,最后用衣袖严严实实遮住。
谢寻微睡熟了,什么都没有听见,什么都没有看见。
第74章 货物(一)
第二天黄昏的时候到了抱尘山,时隔八年,业火造成的破坏仍旧没有恢复。放眼望去,漆黑荒芜的山坡寸草不生,用脚尖铲铲土,偶尔还可以翻出苍白的骨头茬子。他们找到无渡石屋的遗址,挂着绿藤的葡萄棚已经不在了,小书楼也只剩下几根焦黑的朽木。无渡遗留的东西一只手可以数过来,无非是破石头烂木头,并几个从土里翻出来的公鸡碗。谢寻微枯着眉头,不死心地转了一圈,还指使百里决明把土层全翻了一遍,依旧什么都没有发现。
这里也没有线索,无渡爷爷什么都没有留给他们。难不成他的推测有误?谢寻微想不明白。
“你到底在找什么啊?”百里决明累趴下了,“这儿早就烧没了,你是不是小看我的熔岩鬼域?爷爷我一放火,什么都别想剩。”
“师尊,无渡爷爷有旁的别业么?或者他常去的地方?”谢寻微问。
“还别业,”百里决明翻了个白眼,“他要有那钱,还至于为了攒他的棺材让你一个月没吃肉?”他摆摆手,“别打他主意了,无渡老儿干了一辈子,一分钱没攒下来,保不齐是不是在外面养着外房呢。放心,寻微,咱现在有钱,刨掉你的嫁妆,从裴真那捞的金银够咱使唤大半年了。”
马留在山腰,他背上包袱,拉着寻微往山顶走,原先大青石板铺的台阶没了,加上近日来老下雨,山坡崎岖泥泞,很不好走。百里决明把寻微背起来,免得她的绣鞋沾泥巴。他深一脚浅一脚的爬山,谢寻微伏在他的肩头,这一刻,好像从前的月光从前的山风都回来了,谢寻微结束一天的术法和道论课,他们从无渡爷爷的石屋出发,回山巅的小药园。天幕高而深远,星星瞳子一样眨呀眨,迤逦的山路上他和师尊一大一小两个人儿,颠颠儿地往山上走。
多好啊。他回眸往来路看,师尊的脚印向着远处延伸,没进黄昏的金光。他多希望这条路没有尽头,他们可以永远走下去。
“想什么呢,怎么不说话?”百里决明问他。
“想我有多喜欢师尊。”谢寻微把下巴搁在师尊肩头。
“今儿吃糖了,嘴这么甜?”百里决明笑,“水壶搁裤腰挂着,渴了自己拿来喝。”
百里决明脚程快,太阳落山,他们恰好到了山顶。最后一线金光收入天尽头,茫茫人世倾了个个儿,徐徐滑入黑夜。小药园的废墟却是亮堂的,一伙黑衣佩刀的人包围了这里,举着熊熊的火把。废墟中央放了把椅子,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坐在那儿。老人拄着龙头拐,一身黑袍,看起来有点儿眼熟。
百里决明把寻微放下来,朝他抬抬下巴,“哪来的你?在我家干嘛呢?”
老人看见他上来,并不惊讶,缓缓起身。看见这张老脸,百里决明想起来了,他好像是穆知深的爷爷,穆平芜。老人今年八十有七,仙门的人尊他一声穆老。他早早就卸了宗主的担子给儿子,却没想到儿子成了鬼,留下个孤零零的小娃娃穆知深。晚景凄凉便是如此了,膝下只有这么个孙儿,指着穆知深传宗接代。前头穆知深困在鬼国,姜若虚求百里决明进鬼国救人的时候他也在。
“百里前辈……”穆平芜看着他,沉沉叹了口气,忽然一撩袍,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他这矮身一跪,其他穆家儿郎腿削了半截似的,一溜全跪下了。山顶上乌泱泱全是跪着的人,只百里决明和谢寻微稳稳当当站在原地。百里决明抱着手臂,表情很不耐烦,“又有求于我?”
“前辈英明,晚辈……”
穆平芜正待开口,百里决明打断他,“回吧,爷没空。没看见爷正跟徒弟忆苦思甜呢,你们过来瞎捣什么乱?”他招呼寻微,“走,咱玩咱们的,不理他们。”
他们提步要走,穆平芜提高声音,说了句:“阿兰那,这个词儿,前辈应当听过吧!”
什么玩意儿?百里决明掏了掏耳朵,“还真没。你跪你的吧,爷走了。”
他一点儿留下的意思都没有,穆平芜终于变了脸色,面上浮出无措的惊惶来。谢寻微却顿住了脚步,难怪穆平芜原本笃定百里决明会因为这个词留下,因为它的确与百里决明有关。穆知深初初进入阴木寨,在石碑前联系宗门姜若虚,连心锁里却出现闻所未闻的阴森鬼声。那酷似师尊的声音不断重复着一个词——
“阿兰那”。
准确地说不是“阿兰那”,听发音,那声音说的应当是玛桑语。玛桑语口音饶舌,十分独特。若硬用汉话拟个声儿,最接近的就是“阿兰那”。穆知深在鬼国的这部分见闻经过谢寻微的授意,不曾写入呈送宗门的公文之中,穆平芜如何会得知“阿兰那”?
谢寻微眯起眼,回眸望向那个老人,心里的潮渐渐翻滚起来。
他自问是个多疑的人,但同人合作,互相信任才能办事。他和穆知深的默契持续了六年,他知道穆知深所求,穆知深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背叛他。穆老不可能从穆知深的嘴里听闻‘阿兰那’,他必然是从其他渠道得知。更重要的一点是,他知道‘阿兰那’对师尊的重要性,而这个重要性连师尊自己都不知道。
谢寻微心里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难道……穆平芜熟悉生前的师尊么?
穆平芜察觉到谢寻微的目光,心稍定了定。谁都知道百里决明对他这个徒弟爱若珍宝,捧在手心里怕摔着,含进嘴里又怕化了。要说服师父,讨好徒弟便够了。穆平芜长出一口气,“看来寻微娘子倒是有点儿兴趣。”
“师尊,左右闲着无事,不妨留下来听听穆老爷子想说什么吧。”谢寻微说。
百里决明对谢寻微向来有求必应,大摇大摆晃到穆平芜身边,一屁股坐在他的椅子里。
“行吧,既然我徒弟都给你求情了,爷就给你这个面子。起来吧,什么事儿求我?”
穆家儿郎搀扶着穆平芜站起来,穆平芜掏出巾帕擦了擦汗,道:“前辈可知道穆家鬼堡?”
百里决明“唔”了声,“听过。”
“我那孽孙穆知深于四日前进了鬼堡,到如今都没个音信。”穆平芜叹道,“那孩子的命是从鬼堡里死里逃生拣出来的,他那苦命的爹娘和妹妹没他这般幸运,穆家堡二百三十四口人,全都陷在了鬼堡里。阿深面上不吭气儿,实则心思是最重的。这些年来,恐怕一直琢磨着回鬼堡去。我就怕他想不开,成日着人盯着,没想到还是让他钻了空子,一眨眼就没了。”老人呵腰,“前辈,您也是有孩子的人,知道我是什么心情。寻微娘子若是遭了难,您恐怕比我还急。前头不知您身份,对您多有怠慢。您可怜可怜晚辈一大把年纪,就这么一个不孝孙。求您移驾去鬼堡探探,把人带回来。是死是活,只要让我见着面,我都认了。”
百里决明记得,之前在十八狱这老人威严甚重,一看就知道平日也是个说一不二的人物。为了自家儿孙,此番在百里决明这儿低声下气,恐怕是拼着老脸不要了,也要求百里决明伸出援手。穆知深那孩子百里决明很有好感,性子可靠,长得也俊俏,配寻微很是相宜。就算老头子不哀求,他也是会出手的。
百里决明抬抬手,正要开口答应,谢寻微突然插进话儿来,“穆老爷子,您还没说‘阿兰那’是怎么回事儿。”他站在百里决明后面,皓白的手搭在百里决明肩头,笑容温婉,“天都山的事儿穆老爷子看在眼里,师尊道法高深,莫说把穆师兄从鬼堡里捞出来,就是清除穆氏鬼域,也不过是抬抬手的工夫。‘阿兰那’这个词儿您是打哪儿听来的,一五一十说给师尊听,师尊顾念小辈,自然会帮您忙的。”
这丫头,还怪伶俐的。百里决明抬脸看她,她精致的下巴颏儿近在咫尺。自个儿好奇‘阿兰那’,非拿他出来唬人,他觉得好笑,由她折腾去。朝穆平芜抬抬下巴,“说吧,那是什么玩意儿?”
穆平芜半晌没吭声,投向百里决明的眼神意味不明,那浑浊的目光里多了些说不出的味道。他慢慢道:“晚辈斗胆猜测,您把生前的事儿都忘光了吧。”
“没错。”百里决明往后一靠,“怎么,我活着的时候同你照过面?”
谢寻微看了看百里决明,心里叹了口气。师尊为人单纯,不大会同别人打机锋。明明白白告诉穆平芜自己把事儿都忘光了,岂不是给了他胡编乱造蒙人的机会么?没办法,话儿都让师尊说完了,就看穆平芜这人老实不老实了。
穆平芜朝身后做了个手势,穆家儿郎将火把插在地里,往后退了十余尺,停在一个能瞧见他们人影又听不清他们说话的地方。
“之前姜若虚说什么也要派您去鬼国救人,我那时还心想,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娃娃顶什么用。现下想来,他早就知道您是谁了吧。”穆平芜道,“前辈,我们第一次见面,是我十岁的时候。”
第75章 货物(二)
时间是八十年前,那时候穆平芜还是个十岁的小孩儿。按理来说,时间过去那么久了,几乎是他人生的一辈子,往事早该模糊了才对。但他记得十分清楚,连那时候的天气都记得。一般来说,细节太细致,故事是编造的可能性反而很大。因此,谢寻微一直注意观察着老人的姿态和神色。
这个老人家在叙述的时候总是不自觉往百里决明那儿瞄,眼神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很难用言语去描述,若非要拟个比喻,大概就像是一个人在人群里看见潜伏的杀人鬼,他本该感到恐惧,可那只杀人鬼似乎并不知道自己是一只鬼,于是恐惧的同时他又感到奇异。
谢寻微使用“杀人鬼”来比喻是有原因的,穆平芜身上的恐惧感只有这个比喻足够贴切。谢寻微觉得很有趣,师尊生前是如此恐怖的一个人么?
事情发生在夏天,一批来自抱尘山的修士押着货物从浔州借道。抱尘山地位尊崇,当时的穆家主君,穆平芜的父亲亲自出面接待。“一批”这个词儿引起了百里决明的注意,在他印象里抱尘山就他和无渡老儿俩人,后来寻微来了,他们一家老小仨人相依为命,从来没有人丁兴旺的时候。
穆平芜没有解释,委婉地示意百里决明不要插话。那时候穆平芜虽然年纪小,参与不了大人的谈话,但也正因为年纪小个子矮,没什么人注意到他,他能够发现一些大人发现不了的事情。
这批抱尘山的修士都披着黑绸披风,风尘仆仆,面容憔悴。许多人约莫是受了伤,脸上还用绷带包扎。穆平芜发现许多人身上都臭烘烘的,好几个月没洗澡似的。皂靴上还都沾着血,刀鞘上沾着股令人作呕的腐臭味和血腥味。仙门中人外出清除鬼域是常事,穆平芜那时候虽然年纪小,却也时常见家中长辈带领弟子从杀鬼前线归来。若战役激烈,有些人免不了缺胳膊少腿,所以他并不意外。
然而时隔多年,现在回忆起来,实在有些不对劲儿。既然已经从鬼域回来了,为何不整饬形容,修整仪表?起码沐浴一番,换身衣裳。江左向来重视礼节,这些人委实是太匆忙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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