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溯
师吾念在搞什么?百里决明心里狐疑着,掌心焰挪进梢间,火光盈满斗室,百里决明的影子拉得老长,沥青似的糊在壁上。远处,师吾念的影子映入眼帘。他背对着百里决明,面朝石壁,正用脑袋撞着墙。
隔得远,光影跃动间景象颇为模糊。百里决明以为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眼睛再仔细瞧。他的确在锲而不舍地撞墙,感觉不到痛似的。按他这个力度,不消得半晌就头破血流了。
准是中邪了。百里决明这么想。
拿出槐树叶擦了擦眼皮,看师吾念背后有没有鬼。人要是莫名其妙干出些奇奇怪怪的事儿来,譬如大白天裸行于市,钻进猪圈吃粪便,一般就是后头跟了鬼。鬼魂惑乱心智,生人慢慢就会被夺舍。那些得了失心疯又奇迹般痊愈的人,多半已经不是原来那个人了。
百里决明擦了擦眼皮,放下手,视野里什么鬼魂都没有。师吾念就是一个人站在那儿,砰砰撞墙。
“乖儿……”百里决明正要喊醒那小子,背后忽然伸出一双手,捂住他的嘴。
他心头一悚,迅速回肘后击,肘部被格挡住,后面的人力气很大,他无法前进分毫。无妨,百里决明运转功法,掌心焰即将迸发。忽然,后面的人压着嗓子出声儿了:“义父,是我。”
师吾念!百里决明立刻掐停功法,师吾念把他拉到一旁,两个人一同缩在一具石棺后头。那边厢撞墙人仍在撞墙,咚咚打鼓似的。百里决明小声问:“怎么回事?那个人是谁?”
师吾念不答,反问:“义父,看看你身后这具棺材是谁的?”
百里决明摸不着头脑,回身往石棺的前头摸,摸到了墓碑,上头记载着棺主的生平履历。阴刻上去的文字,很容易摸清楚。百里决明从头开始摸,摸到三个字:
穆惊弦。
百里决明心里一跳,“穆惊弦?穆知深他老爹?”
“不错,有件事儿义父不知道,十六年前,走火入魔的不是穆惊弦,而是穆郎君的母亲高令姜,也就是我们前头见到的那位瞎眼的穆夫人。当年穆家堡惊变,穆夫人从地堡中逃脱,穆惊弦留下来试图清除鬼患。显然,他并没有成功。穆家堡被鬼域笼罩,穆惊弦也留在了此处,再也没有出去。”
“他无能为力,便在地堡里立了自己的墓碑,把自己给埋了?”百里决明回头看这具石棺,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微微拱起身,食指放出火焰,借着些微的亮光,他看到这棺材是打开的,里头空空如也。斗室那边厢咚咚撞墙的声音依旧不停,撞墙人仍在撞墙。百里决明心下有了答案,同师吾念对视。
“不错,那撞墙人就是穆惊弦。”师吾念含笑道,他摸摸百里决明的脑袋瓜,“义父果然聪明,一下子就猜对了。”
“滚你丫的!”百里决明拨开他的手。
关在鬼域里长达十六年,不疯才怪,更没准儿已经成鬼怪了。再次举火往穆惊弦那儿看,这次离得稍微近点儿,看得更清楚了。这时他们才发现,穆惊弦的身形早已扭曲,完全是个无骨人的模样。他也被血泥侵蚀了,兴许便是拼着最后一丝清明的意志回到地堡,把自己关在这里。
百里决明感到悲哀,好好一人儿,成了这般模样,妻离子散,几近阖家俱灭。穆知深是个好孩子,人长得好看,术法也勉强过得去,最重要的是人品端方,不像裴真那样人面兽心。百里决明私心里已然把他当成了自家女婿,只要他肯同喻听秋退婚,百里决明便把寻微许给他。抱尘山的传承,火法咒诀,只要穆知深肯学,他必定倾囊相授。
思及此处,不由得为这八字没一撇的女婿揪心,伸脖子进棺材里头瞧,看看他爹有没有什么遗物留下,带回去给他当个念想。左右摸寻,捞出一卷手札来。师吾念接过手札,两个人窝在棺材边上,摊开细读。百里决明探出半个脑袋又看了看穆惊弦那儿,他仍在一心一意撞墙。百里决明放心了,缩回去读手札。
这手札厚实得很,托在手里砖头似的。记录从穆惊弦八岁开始,前头都是些杂七杂八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什么养的小狸猫死了,穆惊弦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把它埋在茅厕后边儿,以后每天出恭都来看望他的小狸猫。什么他十四岁的时候,穆平芜请了十二个姘头来家里,穆惊弦直眉愣眼地问他的爹,是要他念清静经请她们从良么?穆平芜哈哈大笑,道:“儿子,我要她们给你开荤。”
“……”百里决明咂舌,“看吧,我一见那老不死的就知道他不是个好东西。哪有这么教儿子的?”
师吾念叹气,“义父,我们还是着眼于正题吧。当下要紧之事是血泥从何而来,如何破解,而非穆宗主的奇闻轶事、掌故传奇。”
“好吧。”百里决明直接往后翻,哗哗翻了大半本,终于到了十六年前。
百里决明和师吾念两个人脑袋凑在一块儿,拥着一簇尖尖的小火苗,细细读了下去。
“已经不止一个使女小厮向我回禀,在夜里听见诡异的脚步声,甚至有人在窗洞看见了血红的鬼脸。阿父说只是普通的恶鬼罢了,不日设坛做法,请下天雷就能驱邪。我并不相信他,他已经欺骗我很多回。旧日我劝诫他不要掺和抱尘山的事,他表面答应,却仍旧接收决明长老的货物。罢了,既然承诺了抱尘山守护他们的秘藏,那便守诺如一。可我知道,阿父每时每刻都想着打开那些匣子。我必须想办法进地堡看看,那口大棺材,那些匣子,是不是都打开了?”
“棺材被打开了,阿父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我决心传讯抱尘山,阿父却说若大宗师知晓,必定为了掩盖西难陀的秘密灭穆家满门。我犹豫了,这并非不可能的事,或许应该从长计议。然而深儿等不及了,那只棺材里的恶鬼缠上了深儿。他的病症日愈沉重,他的脸那么苍白,人就像被抽了气儿似的消瘦下去,他好像每天都在离开我一点点。我们缝制了深儿的傀儡娃娃,吊上房梁,意图骗过那只恶鬼,让他去纠缠那娃娃。可是没有效用,深儿在睡梦里一点点死去。
妙容问我:‘阿兄什么时候能醒?’
我知道,深儿或许再也醒不过来了。妙容才四岁,我不能告诉她这么残忍的事实。我只能回答:‘快了,再过几天。’
妙容说:‘我睡着的时候看见有个人在月洞那里偷看阿兄,你们看见了吗?’
我心头发寒,我知道妙容说的是谁,一定是从那具棺材里爬出来的恶鬼。小孩儿魂魄不稳,睡觉的时候容易梦游,这时候他们会看见鬼魂,妙容夜游的时候看见了那只窥伺深儿的恶鬼。
我强行让自己镇定,问:‘你还看到什么?’
妙容说:‘他每天都靠近阿兄一点点,最开始站在窗外,后来进了门槛,前天在明间,昨天我看见他站在阿兄床前了!’
我意识到时间快来不及了,那恶鬼马上就要占据深儿的肉身了。我问妙容这事还有谁知道,妙容说只告诉了阿母。我心里立时有了不好的预感,急匆匆往伴月轩去。天气阴沉得可怕,穹窿好像就压在眉毛上面。我心里越来越慌,好像有霜花一点点冻住我的腔子。
‘求求你,我愿意同你结契,只要你放过深儿!’
我听见令姜的哭喊,伴月轩的软烟罗窗纱涌出潮水一般的黑雾。门户大开,桌椅床榻都在疯狂震动。我看见无数污浊的血泥从砖头缝、屋檐、墙角里虫子一样钻出来,汇成汹汹大潮,狂涌进令姜的五窍。
我毕生都不会忘记那一幕,修行二十余年,我从未见过如此强大的恶鬼。令姜接收了那只恶鬼,它成为了她的影子。表面上似乎如此,当她一日比一日更加疯狂,我知道是我的妻子成为了它的影子。”
“深儿醒了,我不愿意让他知道他的阿母为了他与鬼魂结了契。这件事更不能传出穆家堡,倘若仙门知晓令姜同鬼魂结契,定然会将她活活烧死。阿父劝我杀了令姜,封印那只恶鬼。我不明白阿父怎能说出这样的话?到底是谁将令姜害到这般田地,他岂有脸面来见我?
我督促深儿苦练滚雷刀,一面想办法为令姜驱邪。恶鬼日日夜夜侵蚀着令姜的神智,她努力控制自己,运转清心诀抵挡恶鬼的诱惑。令姜是世上最坚强的女人,无论恶鬼如何引诱,她都不曾让它攻破心防。
我每夜握着她的手,擦拭她额前的冷汗,听她痛苦地呻吟。恶鬼让她入梦,用梦境折磨她的神智。她的脸那么苍白,像一团小小的白月亮。我用力抱着她,告诉她我会和她一起面对。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穆家究竟造了什么孽,才有这样的报应?所幸恶鬼并非不可战胜,只要令姜保持心境清明,便不会让它有可乘之机,我们一定可以打败它。”
“我找尽办法为令姜驱邪,穆家的典籍里留下了不少法子,我一一为令姜尝试。符灰水似乎颇有效用,令姜说那恶鬼越来越沉默了。一切症结就在于成为令姜鬼影的那只恶鬼,我逼问阿父它到底是什么来历。阿父闭口不言,我威胁他要去抱尘山告知大宗师鬼怪已出,他终于开了口。
‘更多的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它来自一个叫西难陀的地方。百里决明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封印它,他差点儿死在那儿。’
‘那你为什么要打开黑棺?’我怒不可遏。
‘它说它会给我至高无上的玛桑术法!’阿父痛苦地抓住自己的头发,‘我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我不知道!它隔着黑棺同我说话,说帮我打倒百里决明。百里决明那个畜生,他仗着自己术法高强把我们当牲畜使唤,让我们守护他的秘藏,可他给过我们什么好处?”
‘他让你坐上了穆家主君的位子。’我看着阿父的丑态,心里只有冷漠,“难道不是么?阿翁阿婆为何几十年来只有你一个孩子?决明长老让穆家守护秘藏,他必定许诺给你什么,否则你怎会答应?’我顿了顿,复道,‘阿父,我了解你。’
阿父也看着我,‘你既然了解我,就不要逼我亲自动手杀儿媳。西难陀的鬼怪与我们穆家的主母结了契,不说无渡必定前来兴师问罪,便说若江左得知此事,穆家还要如何立足于浩浩仙门?拖拖拉拉,迟必生变。你是穆家的主君,要懂得取舍!’
我弓腰长揖,“是,我当然有数。请阿父移居别业,清修静养。穆家堡万事有我,阿父不必操心。’
阿父深深看了我一眼,转身离去。”
“今天小雪,我去道观取供奉了七天的符灰水。令姜一日比一日清醒,近日来还重拾了女红,为深儿和妙容缝制过年戴的虎头帽和闹蛾子。恶鬼打败不了我们,我看到了希望。阿父又送来许多侍女,我知道他的意思,心里更觉得厌恶。一如以往,我一个都没有收,让她们自己回家。有一个女孩儿跪下,凄惶哭道:‘主君仁慈,求求您留下我吧。若让我回家,我阿兄会把我卖到窑子里的!’
天下处处都是苦命人,我终究还是心软,许她入堡。浔州下了第一场雪,焰火照亮了穆家堡,令姜带着深儿和妙容打雪仗。自从恶鬼出棺,我们很久没有这样高兴过了。眼看大雪一过,深儿就要满十二岁,令姜说要绣个辟邪围屏放他屋里。她近日刚学了描绣样,说这有利于静心。我喝醉了,由他们玩闹,先回了伴月轩。
视野里浸满了油汪汪的光,外头焰火的声音蓬勃不停,我躺在狐衾里等令姜。这样很好,我迷迷糊糊地想,一家人在一起,恶鬼再凶狠也无法把我们打倒。朦胧中令姜回来了,带着一身融融暖香。我抱住了她,月光浸过窗纱,一切都像泡了水那样迷蒙。
第二天清晨,我醒了,迷瞪着眼躺了会儿。落地罩外头门臼闷闷转动,令姜的声音传来:‘弦郎,日上三竿啦,还不起床?昨儿哄妙容到半夜,干脆在她那歇下了,你不会怪我吧!好吧好吧,说好了要陪你,结果陪妙容去了。给你做了蒸儿糕,就算赔罪啦……’
我僵住了,浑身的血都在刹那间凉透。怀里我以为是令姜的女人悠悠转醒,赤裸的手搭上我的胸膛。她轻轻唤了声:‘主君……’
外头哐啷啷一声响,什么东西砸在了地上。我惶然挑开床帘,只见珠帘外一地碎糕渣子,人已然不见了。”
第85章 追昔(二)
读罢此处,百里决明有点不敢读下去了。师吾念“啧”了一声,道:“原来如此,穆平芜并非被迫接收您的货物,而是同您做了交易,您保他穆家主君之位,他为您看守那些铁木匣。”他笑了,“果然是老奸巨猾,前头同您说的话里头真假参半,轻轻松松把他自己说成了个任人欺凌的老实头儿。”
“仙门中处处是这样表里不一的衣冠禽兽,”百里决明义愤填膺,“譬如说那裴真……”
师吾念眯眼望向他,“裴真?”
百里决明把到嘴边的话儿咽了下去,摆摆手道:“没什么没什么,继续看穆惊弦写了什么。”
“万万没有想到,我们胜过了恶鬼,却输给了人心。
那天以后,我就这样看着令姜一日比一日枯槁,一天比一天更像一具行尸走肉。她不再搭理我,只同深儿和妙容说话。日子好像没有什么改变,令姜依旧静心修行,从不对我愤怒。只是这样的她更令我担忧,我想同她谈谈,她不愿见我。
直到那一夜,灯火忽然次第燃起,穆家子弟惊恐的叫喊声响彻堡垒。我才知道一切都是虚假的表象,令姜终究没能敌过她心里面那只恶鬼,心防已破,无可转圜。我披衣而起,握着刀赤足踏进了雪地。我看见鲜血从妙容的屋子里流出来,子弟们都持刀警戒,紧张地注视那门扉后面的黑暗。
‘咚——咚——咚——’
令姜踩着血走了出来,她一面拍着一个筑球,一面拾阶而下。雪地里她披头散发,俨然是一个疯狂的恶鬼了。那筑球脱了手,骨碌碌朝我滚过来。我低下头,看见了我女儿空洞的双眸。
那不是什么筑球,是妙容的头颅。”
“我不断问自己,我的妻子侍奉公婆,晨昏定省,我的儿女勤修术法,秉性仁善。上天何其不公,为何我们要遭受这样的苦厄?
令姜彻底疯魔了,她失去了她自己,她甚至生生抠出了自己的眼睛。我亲手为她戴上镣铐,把她关进囚笼。我体会不到时间的流动,每一个日夜于我都像一场结束不了的噩梦。如果人生是一场噩梦,那么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我日复一日坐在她的囚笼前,看她对我嘶吼。我甚至没有办法顾及深儿,他越来越沉默,一个人练刀,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
下人回禀府里闹鬼,雪地里常常有小孩儿的血脚印。大家都在猜测是不是妙容回来了,我半夜起床,去寻他们说的血脚印,我什么都没有找到。妙容在怪我么?怪我没有保护好她。我怔怔地,在凛冽的霜风里站了一夜。
阿父的随从又来了,再次逼迫我杀令姜。我提起刀,杀了这个随从,命人把他的头颅送往别业。
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了,我想。
于是我把令姜关入了祖宗地堡,整理行装,命人备马,带上深儿,朝抱尘山出发。
‘大宗师,救救我们。’我的额头抵在冰冷的地砖上,乞求大宗师的宽恕,“所有过错我愿一力承担,求大宗师慈悲,救救令姜和深儿。’
白发白须的老人许久没有说话,我仿佛等了千万年那么久,终于等来他的叹息。
‘你承担不了。’
仿佛有海水无声地将我淹没,我全身冰冷。
‘那个鬼怪来自玛桑西难陀,同抱尘山和你们的祖先有大仇。当年事出紧急,决明情急之下,将黑棺置放在你穆家。你们本应遵守承诺,守护秘藏,可你们放他出了棺。’无渡叹道,‘他的术法是‘疫疠’,施术时,释放无数‘血垢’,沾染者全身溃烂,骨头尽化,然而偏偏不至于死,竟可苟延残喘十数年。我所见最长存活时间,整整达到了二十年。他不附身,只同你的妻子结契。因为这样你的妻子就不会死亡,肉身不会腐烂,他可以通过召鬼拘灵术的咒契与尘世相连。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你的妻子不会有生命危险。’
我咬着牙关道:‘大宗师,成了恶鬼摆布的行尸走肉,同死了有什么分别?’
‘你来得太晚了,孩子。我寿数将尽,功法衰微,已无力抵抗那只道行三百年的鬼怪。决明的功法被我封了一半,当年尚且拼了半条命,何况今日?’无渡将他扶起来,‘去吧,去问问决明,可愿意收深儿为徒。如此一来,你至少能够保全你的骨肉。若决明不愿意,再把他带到我这里来。’
决明长老拒绝了我的请求,大宗师为深儿绣上了恶煞纹身。带着这个纹身,只要不说话,不施法,鬼怪们便会误以为他是它们的同类。我们拜别大宗师,离开抱尘山。
连当世唯一的大宗师都无能为力,还有谁可以收伏那只来自西难陀的鬼怪?大宗师说它同抱尘山和我的祖先有仇,到底是什么样的仇怨,让它要我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我心中哀戚,望着山路下迢迢的江水,竟有了投水自尽的念头。
深儿拉了拉我的手,低低喊了声:‘阿父……’
我打了个激灵,我在想什么?深儿才十二岁,令姜还等着我救,我如何能死?
快马疾行,刚进了堡垒门楼,立时有家中弟子慌忙来报:‘主君,不好了!老家主派人开了地堡,原本要……’他咽了咽口水,道,‘原本要赐死夫人,可是夫人……’
‘把话说清楚!’我目眦欲裂。
‘可是夫人逃出了地堡,如今大开杀戒!她弄出了许多泥巴一样的东西,意图封印她的子弟都成了怪物。’他哭泣,‘主君,您快去看看吧!’
他的话没有说完,我已经听到了远处撕心裂肺的哀嚎。
术法疫疠,至垢则净,灭道则生。大宗师告诉我,西难陀的鬼怪有三百年的道行,鬼域若成,无人可逃。我眺望远方,厚重的血垢吞噬着穆家堡的楼堡和土地,人们奔逃四散,嘶声哀哭。有人伸出手去够师兄弟,却被溃烂变形的同门拉入血垢。我知道最后的时刻已经到来,我的妻子被恶鬼纠缠,我的女儿独自徘徊在黑夜里的穆家堡。我承诺过令姜同她一起面对,我告诉过妙容阿父永远保护她,我是丈夫,是父亲,是她们唯一的依靠,我不会食言。
我最后一次摩挲着深儿的发顶,他望着我,大睁着眼睛静静落泪。
‘要记得替你阿母和小妹,替我……活下去。’
我将深儿推出穆家大门,命人击碎千斤闸。厚重的铁门徐徐落下,我和深儿隔着一道门,也隔了生死天堑。他哭着大喊‘阿父’,我狠下心转身,去往东西南北四道门,破坏所有千斤闸,铁门和厚重的石墙封锁住了穆家堡,这些血垢流不出去,无法在外头作乱。
哀嚎声渐次消失,天际滑入黑夜,穆家堡陷入荒芜的死寂。死亡业已笼罩整座堡垒,我带着幸存的子弟,蒙起脸,扎紧衣袖和裤子,在狭窄的通路里爬行,用匕首在墙壁上刻下清心诀。我知道这收效甚微,然而我依然期盼着令姜有康复之日。她追逐着我们,像一个鬼魂一样唱着歌谣徘徊。我在穆家堡各处点燃长明灯,留下清心诀。我在黑暗里叩头,乞求上苍垂怜,祖宗庇佑。
我的弟子越来越少,每一天都有人成为血垢里的一份子。没有骨头的怪物四处逡巡,搜寻我的气味和踪迹。我并不害怕,迟早有一天我也会成为它们的一员。我只希望在那之前,多点一盏灯,多刻一道符。或许只有这样,令姜才多一分醒来的希望。
在这里的第二年,弟子们都不在了,这无间鬼域终于只剩下我一个人。长明灯的灯火照耀祖宗地堡,每一盏灯都是我的殷殷祈愿。手指越发无力,我拉开衣袖,皮肤已然变得鲜红如血。
昨日出去的时候我不小心染上了血垢,意识越来越模糊,我清晰地感觉到我的骨头一点点融化,内脏像一个个口袋挂在我的胸腹之中,脸也像融掉的糕点一样变得松软。我触摸自己的脸颊,指尖戳下去一个深窝,我想我现在一定丑陋极了。
我还记得当年新婚,令姜去花却扇,合掌对烛花:‘一愿家清平,二愿身强健,三愿年年嘉庆,岁岁团圆。’
令姜、令姜,我默念着她的名字,这多少能让我清醒一点。不要害怕,不要绝望,就算我成了没有骨头的怪物,我也会同你在一起。我们一家人,永远在一起。
‘月儿尖,风儿寂,
深儿深儿眼儿闭……’
是令姜。我听见她的歌声了,她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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