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厄 第80章

作者:杨溯 标签: HE 玄幻灵异

  他保管着这枚小小的金锁,仿佛藏着一个甜蜜的糖果。卫队的人不知道原委,先入为主地想一个下贱的奴隶怎么会有贵族才有的金子,便判了他偷盗之罪。般遮丽挥退众人,搬了张板凳,坐在迦临身边,等他醒来。一炷香、两柱香,榻上的人一动不动。

  般遮丽挑眉看他,“再装睡,我就走了。”

  迦临没有悲喜的声音响起,“王女不喜迦临,又何必来自找麻烦?”

  说话都带刺儿,当真是生气了。恐怕从般遮丽赶他走那天就开始气,一直气到现在。般遮丽叹息了一声,道:“迦临,互相喜欢不一定要在一块儿,我和你不大一样,我觉得这世上没有谁离了谁就不能活的事儿。喜不喜欢的,其实没那么重要。人活这一辈子,吃喝拉撒睡,要干的事儿多了去了,又不是光围着一个人转,那得多无聊?”

  迦临那边沉默。

  “王寨太小了,骑上你的马用力跑,五个呼吸都不要,一圈就跑完了。你不该在王寨里蹉跎,更不该成为我的男人,和一群每天除了放屁没有别的事儿要干的老爷夫人勾心斗角。你属于马背,你属于山脉和森林,你是玛桑最好的箭手,你应该向高天射出你的羽箭。”般遮丽看向他,“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迦临坐起身,沉默地拉住般遮丽的手,将它放在自己的胸前。他的心跳在她的掌心搏动,一下一下,沉稳有力。

  迦临沙哑地说:“我不愿在王寨里生活。”

  般遮丽正要说话,迦临打断她,一字一句道:“可我更不愿般遮丽的床榻躺上别的男人。”

  般遮丽笑了,满心满眼的无奈。她伸出手,捏了捏他的脸颊。

  “为何要吞金锁?”

  “我不想旁人抢走它。”

  这固执的家伙……般遮丽感到头疼。

  迦临的热爱毫无保留,这炽热的真诚终于让般遮丽动摇。她看惯欲望和争夺,倾轧和背叛,这一刻她想或许世上当真有死生不渝的爱。就像天女阿兰那,义无反顾坐上百里决明的马奔向了中原。

  “两年,给我两年的时间。”般遮丽说,“边境缺人,你去戍守两年。这两年王寨会大乱,会死很多人,你不要掺和进来。两年后,我迎你进我的金帐。”

  迦临没料到般遮丽会说这样的话,满脸讶然地望着她。

  “怎么,不满意?”般遮丽亲了亲他的嘴角。

  迦临看着她,仿佛在辨认她说的是不是哄他的假话,她总是食言。

  “这回不骗你了。”般遮丽发誓。

  “王女不是厌恶迦临么?”他低下眼眸。

  “讨厌你会帮你挡鞭子么?一个月才好。”般遮丽晃了晃右手。

  想起那次的鞭子,迦临脸上浮起内疚的神色。他顿了顿,又问,“那你会有别的侍奴么?”

  醋坛子。般遮丽郑重承诺:“这两年清心寡欲,不喝酒不吃肉,我吃素。”

  边境比阴木寨还要远,它在山峦起伏的尽头,在山脉河流同平原交界的地方。百里决明三人商量谁跟着穆知深走,总得有个人看着他,免得术法出现什么岔子。三人投票,百里决明和裴真一致决定谢岑关跟着去。谢岑关一点儿也不想去,百里决明威逼利诱,他才撇着嘴走了。

  中原和玛桑的局势越发紧张,前线不时传来摩擦的消息。百里决明搞不清楚到底是哪方在挑衅,裴真很笃定地说,是中原。按照道门史传的记载,正是从这几年开始,中原鬼域林立,数目飙升,以至于最后北方被鬼域占据成为一片荒土,仙门南渡,龟缩江左。鬼域扩展,民怨沸腾,仙门将原因归咎于玛桑黑教,才有史传中“黑教盛行,人鬼不分,道法大坏”的记载。

  坏的根本不是道法,而是天女东奔,新的天音灵媒还没有出世,玛桑大祭被迫停止。裴真确信,大祭一定和超度鬼魂有着关联。

  可惜那个时候,没人发现这个端倪。

  不过王寨里最紧张的事并不是前线的小打小闹,而是般遮丽的王弟莫夏成年。珠夫人声焰越发嚣张,在莫夏的成人礼上举杯,“般遮丽,你二十岁了,该成家了。我为你选了一个年轻俊美的儿郎,你的王父为你择了块山清水秀的好地方。成亲之后,带着你的夫郎,带着你的侍从和奴隶,去那里安家吧。”

  满座静寂无声,莫夏缩着脑袋不敢说话。

  王女举杯,爽朗大笑。

  “好,般遮丽谢过母亲恩典!”

  举座欢腾,觥筹交错,舞女的红袖招展,浓艳的香气在经堂里流转。

  百里决明坐在疯狂的人堆里,揣着袖子纳闷道:“就这么简单同意了?”

  “不急,”裴真低笑,“好戏才刚刚开始。”

  他说完,望向窗牖外中原的方向。远山漆黑,乌云低垂,玛桑歌舞升平,无人预料到灾难正一步步逼近。

  王女要成婚的消息跨过千山万水,历经了半个月的时间,到达了前线的鸣鸠山。玛桑人依傍山水而活,战士在山下平原扎营,帐篷沿坡而立。当守夜的战士聚在同一个帐篷,把王女的婚讯当作谈资,迦临靠在角落里,静静睁开了眼。火光在他的眼眸里跳跃,他的脸庞宁静黯淡。他的怀里还躺着那枚金锁,坚硬、冰凉,他总是奇怪,为什么他的体温无法让它温暖。

  假的。一切都是假的。是他太过天真,相信了王女的承诺。她所作所为,只不过是不想要他在王寨碍她的眼。其实她说一声就好了,他不是不知羞耻的猪狗,只要她说,他就一辈子不在她眼前出现。为什么要骗他呢?他望着火堆,静静落泪。

  他在哭的时候,谢岑关拿着帕子,帮他擦眼泪。

  “可怜见的,又是一个被玩弄了感情的小可怜儿。”谢岑关说。

  穆知深传音:“谢宗主,劳烦问问令郎,王女在王寨可有新的侍奴?”

  “你问这个干嘛?”谢岑关问。

  穆知深沉默了一会儿,谢岑关自己明白过来,笑道:“懂了懂了。”他掐了个手诀,灵力通过红线传导,联通百里决明,“百里前辈,问你件事儿啊,喻丫头这两年睡了别的男人么?”

  穆知深:“……”

  百里决明不耐烦的声音传来,“没有。”

  谢岑关回复穆知深:“没有。”

  穆知深道:“多谢。”

  话音刚落,鼙鼓声动地而来,灰蒙蒙的大地震动了起来。

  帐外传来战士的尖嘶:“中原人来了!中原人来了!”

  迦临拿起弓箭冲出帐篷,仰头眺望,黑夜的尽头出现汹涌的马蹄声,犹若巨大的滚轮在碾压大地。有一人为先锋,披戴星与火而来。他的刀红亮如虹,火焰在他身上沸腾燃烧。所有人都感到惊惧,因为那个人简直不像是凡人,而更像一个恶鬼。

  没有人不知道他的名字。

  他是大宗师百里渡的胞弟——百里决明。

  “他疯了么?”有人搭箭瞄准他,“在自己身上燃起真火,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在哪儿。”

  “不……”迦临听着越来越近的马蹄声,滚滚如雷,令人心惊,“他是在告诉我们,快逃,此战我等必败无疑。”

第116章 昔我往矣(五)

  中原趁夜突袭,玛桑溃不成军。早先只是发生一些无关紧要的摩擦,都是小打小闹,现如今中原兵线压来,竟是实打实的清剿。远远望去,夜幕的尽头有什么在涌动,是望也望不断的黑潮。待马蹄声近了,黑潮最前端燃起一线耀眼的金光,紧接着所有星子般的金光冲天而起,铺天盖地朝玛桑军帐篷而来。迦临仰头看,眸子中倒映着那漫天金箭,这样壮丽的场景,却蓄着刻骨的杀机。

  “进林子!”身后有人嘶喊,“诱他们入林!”

  这是玛桑常用的打法,一旦进入茂密的山林,蓊郁的望天树是他们天然的庇护,密密麻麻的灌木和毛蕨迷惑敌人的视线,玛桑人仿佛藏匿其中的鬼魂,神出鬼没,常常歼灭对手。而且树木挡住中原人的箭,望天树就是玛桑人的盾牌。

  但是今天不一样,因为百里决明来了。他来了,就意味着抱尘山的修士来了,他们有火法!

  “不要进去!迎战!迎战!”迦临奔跑着,声嘶力竭。

  他的声音太小了,无人倾听,玛桑战士疯了似的往林子里跑。

  果然,三列中原修士箭雨发尽,第四列修士向前一步,金箭尖端燃起火光,这火光比金箭更加耀眼,更加夺目。所有火焰飞入天穹,犹如拖着长尾的流星在天幕烧出条条裂隙,最后没入黑黝黝的山林。三昧真火蔓延的速度极快,霎时间火焰大起,不消得片刻,滚滚浓烟直冲云霄。树木炽烈焚烧,所有藏进山林的玛桑战士哭嚎着跑出来,身上带着火焰,一个个都成了火人。

  嘶吼声、哀嚎声织成一片,举目四望,到处是着火的玛桑人。他们在地上翻滚、求救,三昧真火熄不灭,空气里充斥令人作呕的焦糊味。细小的火星掠过迦临的发梢,火光烧红了视野,一切都笼罩在朦朦的红晕里。夜也被照亮了,被染红了,鲜血和火焰分不清彼此。

  乱,一切都是乱的。迦临环顾四周,充满了绝望。这一刻心居然静了下来,没有悲伤也没有愤怒,像月光映照下宁静的潭水。迦临背起了他的弓箭,骑上了他的战马。远处,中原人列阵矗立在远方,百里决明勒马阵首,他们不发一语,静谧地观看着玛桑的死亡。

  迦临向他们冲了过去,风吹起他的黑发,在他耳边拼命叫嚣。他觉得他自己就像一支着火的箭,刺破铁一般的黑夜,冲向敌人的盾牌。那是他生命里最后一次骑马奔跑,马蹄踏过殷红的鲜血和焦黑的尸体,穿越火焰和插在地上的金箭,他朝百里决明奔去,以一腔孤勇,以玛桑人最勇敢的心。

  般遮丽知道了会怎么样?他无暇去顾了,他搭箭,箭尖指向百里决明。

  “逃。”他听见百里决明的传音,“你是最后一个战士,我们不会追击你。”

  逃么?迦临决绝地拉满弓,玛桑没有逃兵!

  回应百里决明的是一支羽箭,羽箭挟裹呼啸长风,仿佛有鬼魂在里面怒号。百里决明举起手掌,炙热的火焰在他掌心燃起,他以掌心对准那羽箭。羽箭被火焰逼停,金属箭尖开始融化,木柄箭身变得焦黑。可它竟没有被完全烧毁,它依旧在缓慢地前进,百里决明略带讶异地皱起了眉。

  与此同时,第二支羽箭后发而至。羽箭刺破前一支羽箭,木杆像开了花儿似的张开,箭头被后方的箭头挤压着,悍然突破了百里决明的掌心焰,穿过了百里决明的手掌。火焰熄灭,鲜血沿着他的掌纹汩汩流下。他放下手,抬头看前方,迦临万箭穿心,巍然坐在马上。

  张弓搭箭让迦临奔跑的速度下降,他没能躲过修士的箭雨。

  百里决明驾马过去,停在他身侧。他只剩一口气,始终不曾倒下,像一座铁塑的雕像那样巍峨,任由淋漓的鲜血淋湿了黑色的马背。

  百里决明望向远处的大火,火焰在他的眼眸里跳跃,却照不透深邃的眼底。他说:“很抱歉,这是一场不义之战,中原鬼域突增,百姓需要一个憎恨的对象,仙门选择了你们。”

  “行不义之事,”迦临艰难地说,“必遭恶报。”

  百里决明闭了闭眼,“你说得对。恕我无能为力。”

  “天女……”迦临嗓音沙哑,“她因你和百里渡而入中原。”

  “你不用担心阿兰那,”百里决明道,“她怀了孩子了,秋天就会临盆。抱尘山固若金汤,她不会知道这里的战争,也不会有人能够伤害她和她的孩子。”百里决明最后问,“有心愿么?我会尽力而为。”

  心愿……

  迦临终于有时间,好好想一想般遮丽了。血与火笼住了他的视野,那艳丽的红让他想起般遮丽的成年礼,红烛高烧,蜡落在汉地瓷盘里就像怒放的梅花,一朵朵叠起来,还有一种暖暖的香气。他真想回到那时候,那是他盼望一生的时刻。无论发生什么事,般遮丽都是他此生此世最爱的女郎。

  她知道他死了,会为他哭泣么?

  大约不会吧。按照王寨传来的消息,她明日就要成婚了。

  迦临闭上眼,“将我烧成灰吧,我会随风回到故乡,回到般遮丽的身边,见她……最后一面。”

  话音刚落,他的头失了支撑似的软软垂下,已是没有生息了。

  “如你所愿。”

  熊熊的火焰燃起,骨和肉的灰烬黑雪一般飘向天空。百里决明策马转身,背对着火光,渐行渐远。

  战报还没有传回王寨的时候,般遮丽大婚。火红色的绸子挂满了王寨各个角落,般遮丽站在经堂里,看奴隶扶着珠夫人为她挑选的新郎走上独木楼梯。新郎赤着足,踩着满地碎小的红纸,来到她的眼前。红纸衬着他的脚踝,洁白如细瓷。这男人确实生了副好相貌,安安静静,不发一语。般遮丽恍惚间好像看见迦临披着红绸,向她走来。他若与她成婚,必然比眼前这个男人更加俊朗。

  “般遮丽,从今往后,他就是你的郎君了,你们要举案齐眉,和和美美。”珠夫人坐在上首祝辞。今日她的笑容最为真诚,好像一个真正的母亲真心诚意地祝愿她的女儿。

  王君眼眶湿润,道:“孤的女儿,你长大了。”

  般遮丽鼓了鼓掌,弦乐应声而停,各个寨子前来参与宴席的头领分坐于经堂两侧,齐刷刷望向这个面带笑意的女郎。

  “今日是孤的好日子,没有堂上父母,就无般遮丽今日。”般遮丽道,“孤要送父亲和母亲一样礼物,聊表孤的孝心。”

  “哦?”珠夫人感到意外,“孩子有心了,且不知是什么样的礼物?”

  般遮丽再次鼓掌,奴隶举着托盘,躬身走上经堂。乌漆托盘里放着一个滚圆的物事,用红布罩着,似乎颇有分量,看不出是什么东西。

  珠夫人好奇地望着那礼物,经堂里静寂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向般遮丽聚焦。般遮丽拔出金鞘长刀,以刀尖挑开红布。第一个看见“礼物”的乐奴面如土色,失声尖叫了起来。那托盘里盛了个血淋淋的人头,苍白的脸苍白的唇,只那双眼圆睁着,瞳子没有神采,墨水一样黑。

  那是珠夫人的儿子——莫夏。

  珠夫人浑身颤抖,不可置信地看向般遮丽。

  般遮丽笑道:“如何,母亲,你对这礼物满意么?”

  “畜牲!”王君震怒,“把这不孝女给孤拿下!”

  他话音刚落,左右两侧宾客皆振衣而起,袍袖翻开,他们长刀凛冽的刃贴着衣襟抽出。锋刃割破悬挂的红绸,经堂里所有悬挂的红绸如飘雨般四散。红绸落下,所有兵刃都指向了堂上的王君和珠夫人。

  般遮丽悠悠笑着向王君举杯,“王父,首领们一致同意,孤才是玛桑未来的王君。您老了,该让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