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岁 第107章

作者:priest 标签: 奇幻魔幻 幻想空间 玄幻灵异

  “三哥,”奚平迅速把扰人心神的忧虑和焦躁都藏起来,说道,“我们一起等一会儿,没有仙丹还有太医署呢,老太太吃碗酥酪都给我留,还能不等我吗?哎,三哥,要不你跟我说说家里……”

  周楹没理他,突然又切下一块转生木,另一只手上传送法阵成型,没等奚平反应过来就戳破了自己的手指,在卷在他身上的望川上一捻。

  望川刹那间随着他的心意缩进他手心里,裹住那块不应当存在的木头,轻飘飘地掉进法阵中。

  与此同时,失去了望川保护的周楹一下落进了返魂涡里。

  “三哥!”

  “走,我死不了。”

  周楹不由分说地将他从自己灵台中驱逐出去。望川卷着转生木和奚平的神识,飞向遥远的金平,落在奚悦手里的那一刻,望川里的轻烟消散了,周楹将最后一艘珍贵的“渡船”用在了凡间。

  奚悦盯着那块边角还带着血迹的转生木愣了片刻,蓦地意识到了什么,撒腿就跑。

  是你吗?你回来了……你怎么现在才回来啊!

  熟悉的房舍院门在奚平眼前划过,可是雕栏依旧,青苔的形状却在变,草木生长凋敝,人会老,一切又陌生起来。

  “祖母……祖母!”

  当年分明说好了一年就下山的不孝子孙敲响了家门,将死之人的灵台像摇摇欲坠的沙屋,在光阴的催促中不断崩塌。

  奚老夫人茫然的眼睛回光返照似的亮了:“小宝……”

  封魔印盖住了她的话音,家人只看见她嘴动了动,不明所以地凑上来,却什么都听不见。

  奚老夫人道:“你怎么来得这样早啊?”

  奚平愣了愣,一时不知道老太太是糊涂了,还是在说反话嗔怪他。

  便听奚老夫人又温声细语地同他商量道:“祖母知道你自己寂寞,再等等吧,等等你姑姑和哥哥,乖宝最懂事了……”

  就像他小时候眼巴巴地看着崔记叫人送来的南蜀糖果和小灵兽,老祖母一边叫人去请孤独的外孙出宫玩,一边哄他等一等。

  老太太以为他是从“那一边”过来接她的。

  深宅大院里的凡俗老人,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知道。

  奚平蜷在她那不断崩塌的灵台上,想给她讲些趣事,想了半天,发现没有趣事,只好胡编乱造,听着她回应的声音越来越微弱,越来越低。

  然后天亮了,奚平眼前一花,神识回到了转生木里,像他野狐乡中无数次被弹回神像一样。

  他听见压抑的哭声、有条不紊的人声,知道家里已经都准备好了。

  墙上挂着的历牌灵气流转,重新亮起来,跳出了字,说今日晴好——真是奇怪,侯府怎么也用起降格仙器了呢?

  周楹差点被侯府的门槛绊倒,他不知从什么鬼地方爬出来,身上有血迹,头发还没干。

  这整个金平城里最克己守礼的男人没有沐浴更衣,风度全无,看见迎出来的侯府家丁时,他陡然意识到了什么,扶了一把院墙没扶住,缓缓地跪了下来。

  这世上曾有一双不识天地的目光期盼着他,不是殿下、不是祭品、不是开明陆吾之主、不是乱世的魔物,只是周楹。

  可是望眼欲穿,没等到他。

第94章 化外刀(一)

  灵脉恢复以后,玄隐山大动荡的风终于吹到了凡间,一时间说什么的都有:着眼大局的,有人说这是周氏的阴谋,有人说是李氏的报复,还有人想得挺多,说怕不是有新的月满神位腾出来了,蝉蜕圣人们在勾心斗角?而更多的人关心的是,这回玄隐山主殿的大柱子倒了一根,谁能填上去,仙山会不会扶植新的宗族,天机阁塌了半边,缺的人怎么办,大选年说话没几年又要到了,会不会扩招。

  每空出一个位置,就有成千上万个屁股蠢蠢欲动,等着往上贴,一时间,有点钱的、有点权的,心思都活络了起来,以为万象更新的春风吹到了自己家,赞颂这蒸蒸日上的盛世。

  但那都是别人的热闹了。

  外面鲜花着锦,沸反盈天,与此时的永宁侯府毫不相干。

  周楹醒过来的时候,最先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甘菊味,他一偏头,就见枕边的小暖炉上温着一壶甘菊水。

  老人怕夜间走了觉,过了午就不大喝茶了,日常只用晒干的小甘菊泡水,再放一点冰糖调味。

  久不见的人眼生,久不闻的声乱耳,唯有味道,好像硬是能在人心里扎根三尺,伴随终身。一闻到那股味,周楹闭着眼都知道自己到了侯府。

  他把自己撑起来,倒了一碗甘菊水,没尝出味来。

  半仙的顶级灵感附在味觉上,饭菜一入口,能知道这道菜从做到端都谁经过手……怎么会尝不出一杯甜水的味?于是他又喝了一口,仔细分辨,麻木的味觉与灵感慢慢苏醒过来,水里花味、甜味、器具味、人味……渐次浮现,唯独少了她手上丁香脂的气息。

  周楹扣紧了那晶莹剔透的小玉杯,低声道:“白令。”

  屋里没动静——白令方才受侯爷之托,以下犯上,出手打晕了他,这会儿不敢露面。

  “我知道你在,”周楹道,“出去。”

  屋里依旧没有任何动静,只有不远处灵棚里《还魂调》远远地飘了进来,片刻,那还魂调里混进了一支特殊的口哨声,悠长而寥落,周楹听见,就知道白令走了。

  “士庸。”

  口哨声停了。

  奚平道:“白令走了啊?我跟你说几句话,我也走,我知道你想自己待着。”

  “唔,”周楹今天反应似乎总是要迟一会儿,没头没尾地问道,“赶上了?她说什么?”

  奚平没吭声。

  周楹瞳孔微微一缩,有些仓皇地摸出他挂在脖子上的一小块转生木:“……没有吗?”

  “赶上了,”奚平这才说道,“我先跟你说别的事,过会儿告诉你。”

  周楹一愣,像是人赶太快,神魂落在路上还没到,他心里空荡荡的,不太清明。

  “转生木要是还有多余的,你替我给奚悦留 一块。这样下次再有消息受阻的情况,金平这边有人帮你盯着。”奚平道,“至于落到我爹娘手里那块转生木,你跟他说是我贴身的东西就行,他们会保存好的,家里有事我也能看见。其他……其他前途未卜,再说有封魔印限制,你想透露来龙去脉也难,要么就干脆别说了。”

  周楹明白了他的意思:“我交代白令去办。”

  “嗯好,林大师说能给你几张灵相面具,戴上以后遮挡灵相,升灵以下问题不大,蝉蜕难说,他不敢保证,”奚平道,“蝉蜕是众升灵都碰不到也理解不了的境界,除了惠湘君……我要去三岳搜搜她的遗迹,不光是为了拿化外炉修照庭。”

  仙人有什么了不起的?

  凡人仰望仙山,总觉得他们高高在上、无所不能,多看一眼都僭越——可仙人不也会死于恐惧么?不也有爱恨贪嗔么?望川外、破法内,天规不也是能被扯烂的?

  他不信山不会崩。

  “想要化外炉,叫林炽和闻斐过‘明路’,报请主峰后联系白令,不要偷偷摸摸的。”周楹喝了小半壶甘菊饮,悬空飘着的眼神沉下来,“林炽别觉得炼器是举手之劳,升灵级的仙器几乎都会用到稀有原料,他动了手,镀月峰的账可没那么好平。再有就是赵家这回事后,仙山恐怕会监控问天。你也不要自觉隐秘就忘形,封魔印可是玄隐山那两个老匹夫封的。”

  奚平就知道他“醒”过来了。

  周楹说完,沉默半晌,似乎在刮骨挤髓地搜罗一点勇气,奚平也没吭声,耐心地等着。

  反正他们不赶时间了。

  不知过了多久,周楹才轻声问道:“老太太……都跟你说什么了?”

  听说人死时,能想起自己一生的人和事,他不知道她会不会有那么一时片刻想起自己,也一直不敢仔细思量他老不来,老太太会不会猜到什么,会不会怨恨他。

  他像个榜还没张,但已经知道自己考砸了的童生。

  奚平轻轻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然后道:“三哥,那我去看看我爹。”

  周楹捏着空杯子,独自坐在客房床幔的阴影下,锈住了似的冲他摆摆手,然后将转生木摘下来封进芥子,隔绝了奚平的神识。

  青玉杯碎了。

  灵堂里守夜的侯爷反复摩挲着手里那颗只比棋子大一点的转生木。

  那是老太太临终时攥在手心里的,半天抠不下来。听奚悦说,他家小宝以前同这种木头关系匪浅,用这东西做过联络仙器,是殿下用法阵跟一块裂口的琉璃一起寄过来的……想是旧物。

  这里面会有什么呢?

  侯爷想了想,也把一点指尖血迹抹在了上面,静静地等着。

  他看不见的地方,奚平的神识一直游荡在旁边,见状,轻轻喊了一声:“爹。”

  火盆里烧着的纸钱发出“噼啪”声,灵棚外人来人往,于是侯爷什么都没听见。

  大宛就是大宛,除了将死之人行将归于寂灭的灵台能收留他一会儿,这里没有他的容身之处——也难怪老太太把他当成了黄泉另一边的人,人临走的时候,大约是有些异于常人的灵性的。

  “三哥说,您老当年勾结了北历人,打算逃亡北绝山放羊去,失敬,真人不可貌相啊亲爹,听得我下巴都掉了。”奚平自顾自地说道,“啧,怎么就没去成呢?大碗奶酒大块羊肉管够,想想都痛快,北绝山长出我这么一株稀世奇葩,什么百年千年的雪莲灵芝都得一边去,以后跟别的山头攀比起来腰杆都得硬三分。”

  灵堂内外自然没有人大声喧哗,侯爷也不吭声,于是此情此景让奚平有种错觉,好像侯爷真在静静地听他说话。

  于是他一股脑地说了很多,基本都是前言不搭后语的闲话和废话——奚平一进家门,一般就把脑子摘下来跟外衣一起挂上,满嘴不知道跑什么,反正没半句正事。

  一整盆纸钱烧完了,外面唱起了还魂调。

  “起棺椁,两棚经,停灵七天整,大道通天送归程——”

  奚平话音打住,忽然想起来,将离他们那帮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邪祟在青龙塔搞事,让尸体们开口唱的就是这个调。

  当时他觉得半夜嚎丧的尸体不是阳间风物,现如今他自己也不是“阳间风物”了,再听一遍,居然还有点淡淡的亲切。

  “陈白芍那有眼不识泰山的傻妞要是还在,现在得跪着给我烧香。我才是货真价实的‘太岁’,比她当年瞎拜的那位纯种多了。”奚平对侯爷说道,“她要是在天有灵,这会儿应该痛快了……能看在我给她报仇的份上照看一下咱家老太太就好了,祖母估计喜欢听她唱。”

  侯爷有些出神,侧耳听着还魂调,手里有意无意地摩挲着那块不知道干什么用的转生木。

  “爹,我又要出远门了。”奚平忽然正色下来,对侯爷说道,“您跟娘能多等我几年么?”

  正好这时,一个小厮进来,对侯爷请示了点什么事。侯爷回过神来,跟那小厮点点头。

  “行,答应了。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说话不算数是小狗。”奚平道,“我膝盖和脑袋现在都不在身边,磕头不方便,先欠着,总有一天……”

  之前,他幻想三哥把存了他神识的转生木送回家,做几个小摆件,爹娘和祖母的卧房里各放一只。这样,他就可以像因果兽一样给他们当吉祥物,镇宅辟邪,没事过来溜达一圈。每天睡前,等他们屏退了闲杂人等,他就来吱一声,撒个娇、请个安。

  现在不想了。

  凭什么?

  凭什么他生来堂堂正正的人,要做一个见不得光也见不得人的鬼魂?

  他将受之父母的身体发肤丢在了无渡海底,要怎么解释?

  衙役规定阿响的祖父是刁民,仙族规定陈家的青矿田改姓赵,玄隐山的劫钟高高在上,规定谁是神、谁是魔。

  岂不可笑么?

  衙役和当年漕运司运河办的狗腿子已经被先帝清算干净,而今,赵家树倒猢狲散,等着被垂涎的秃鹰扑上来饱餐,也该轮到劫钟了。

  奚平深深地看了奚老夫人停在一边的灵位一眼,把她的样子刻在了心里,然后狠心将神识撤了出去。

  爹娘祖母,恕孩儿顾不上撒娇了。

  他胸口有四大灵山那么瓷实的块垒,有饮不到血就蜂鸣不休的万古刀。

  他得先去撒个泼。

  偷偷摸摸的,当什么自欺欺人的吉祥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