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priest
那女的不知是眼瘸还是手残,给自己弄了一脸瞎涂乱抹的浓妆,红一块绿一块的,抹成这德行居然还能有个人样,可见长得着实不赖。余尝艰难地分辨出那乱粉遮盖的五官轮廓,只觉眼熟,下一刻,他激灵一下:这人怎么好像是赵檎丹?
可那位大小姐不正灰头土脸地躲在余家湾?
不、不对,这难道也是……
然而已经晚了,就在余尝被那张浓妆脸分神的片刻,他捏在手里的灵相面具陡然四分五裂——面具后面竟有一枚缚灵咒,升灵品阶!
他方才成功诱骗“太岁”拿走了那本“去伪存真”,不到片刻光景,风水轮流转。
缚灵咒加身,余尝周身真元顿时凝滞,一丝也调不动了,没了灵气供应,“去伪存真”书直接落到了太岁手里,那人伸手一拍,书便没了踪迹,余尝就感觉自己的本命法器“没了”,同他失去了联系。
与此同时,缠着“太岁”的影子也脱了力,“太岁”一脱身,双手凌空一抓,便听“嗡”一声琴音低鸣,在几步远处削向了余尝的头。
电光石火间,走投无路的余尝从怀中摸出个火绒盒,他把自己点了!
这人仿佛不是血肉之躯,是一团火油泡透了的棉花,火绒盒里点烟都不见得一次点着的小火苗一沾他身,便“轰”一下蹿起了一人多高的大火。
余尝被缚灵咒困住调不动灵气,却能靠毒把灵气“烧”出来,那以他血肉为燃料的火瞬间形成了一个盾牌,挟着剑意的琴音当头撞上,竟弹飞了出去。
余尝的身体发肤迅速被烈火烫焦,转眼面目全非,濒死时,火苗颜色逼近金色,这狠人咆哮一声,竟一下挣脱了比他修为高的缚灵咒。一道火球带着灵气撞开退路,对面“太岁”似乎极怕火,忙不迭地退避三舍。
余尝不恋战,自由之后,他一边将焚身烈焰从身上剥开,一边御剑掉头就跑。
然而琴声仍不肯放过他,从四面八方而来,如影随形地追着他。
那“太岁”的琴声一改先前变形剑修式的锋利生硬,琴音乍一听中正平和,尾音却带着惑人心智的妖气,琴音一起,便有无数“太岁”的身影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全是纸人。
情急之下,余尝猛地将从自己身上剥下来的火球打散出去,团团围困他的纸人沾火就着,在半空中忽明忽灭。
无星无月的夜色里,漫天乱飞的纸灰像一场荒诞的葬礼。
几乎耗尽了真元的余尝也再难以为继,眼前一黑从半空摔了下去,正掉进了陶县边缘的一条河里。
河水迅速熄了他身上的余烬,将他往下游冲去,接着又被一棵倒伏在水中的转生木截住。粗粝的树枝将快要烧成焦炭的男人截住,划得他皮开肉绽。脓血染了一树,奚平藏在转生木里的神识探入了余尝奄奄一息的灵台。
“抓住你了,”奚平心想,“十万两白灵。”
他先用纸人在余尝身上补了几张昏睡符咒,将此人神识抓到了破法镯中,这才真身露面,清理了现场。“噫”了一声,他嫌弃地隔着灵气托起余尝黑乎乎的躯体,带回蛇王仙宫,给魏诚响传了信:“没事了。”
魏诚响松了口气:“转生木也安全了?好险,西楚民间藏龙卧虎。”
当时在药田旁边,转生木第一次轻晃,魏诚响就听见了,知道太岁找到了她。结果她心里一松,反而差点着道,幸亏摸到了芥子里的禁制。
她那芥子里的东西加起来还没有芥子本身贵,拿针线缝上都是浪费线头,加禁制唯一的用场就是保护转生木牌——她在阻止自己用木牌联系太岁。尽管一时想不起来为什么,但作为多年行走黑市的底层修士,魏诚响一贯的处理原则是:一旦迫切想做什么事而被过去的自己阻止,不要犹豫、不要自以为理性地权衡利弊,哪怕面前是天大的诱惑,也要回头选择自己来路。
直到听见转生木第二次给她打信号,太岁让她配合做戏。
“你们尽快找个安全地方入定,先什么事都不要做,这小子手段太多,我怕他在你们身上留什么隐患。”奚平叮嘱道,“等解决了这货,我带你们去个安全地方消一消晦气。”
说话间,他捏着鼻子,拎着烧出了臭肉味的余尝回到蛇王仙宫。
蛇王仙宫里那“太岁”也是个他控制的纸人,只不过奚平在破法里捏纸人的时候,先在破法里用赵檎丹神识套了一下,把纸人变形成她的模样,再罩了一层陆吾面具。
陆吾面具背后的升灵品阶符咒,是他找林炽临时帮着做的,境界足以制住筑基巅峰,只是符咒得激发。
为了让余尝注意力分散得久一点,奚平突发奇想,动手给大小姐的脸上了浓妆——人看到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时,总会忍不住试图辨认——不料设想完美,成品不佳,把好好一张美人脸画成了妖怪。
奚平上一次上妆还是往自己脸上抹,效果拔群,耸动了半条菱阳河的视听,当时他还颇为遗憾,以为是自己过于浓眉大眼,不适合上妆。
经此一役,他算是验证了几件事:第一,他长得没毛病,标致的美男子,淡妆浓抹总相宜——就是手潮了点,将来娶老婆绝不能给人画眉,不然一笔下去,夫人就得丧偶。
第二,再自信,他也不得不承认,他这种靠奇遇混上去的“半步升灵”,跟人家正经八百修行数百年的筑基巅峰相比,差距犹如天地。
余尝那听灵窃影的“含沙射影”已经够可怕了,要是事先没有足够防备,三言两语就得被这姓余的控制,难怪都很少动用自己的本命法器。而一旦落到他手里,他那本命法器就能仿对手的神通,与“含沙射影”配合,甚至能将对手最近使过什么符咒法阵都看得清清楚楚。
这还不算——余尝被林炽的符咒控制住之后,奚平忍住了没露面,因为他怀疑此人身上还有绝境时压箱底的保命招。果然不出他所料,只是奚平没想到这“保命招”这么决绝。
此人心狠手辣、阴险狡诈,神通多得让人应接不暇,而奚少爷自己作为所谓的“同等级”,神通就只有一个:作弊。
他娘的离谱。
饶是奚平脸皮厚如城墙,也不禁自惭形秽,恨不能马上找地方闭关用功。
第三,就是奚平发现,只要有“曲谱”,他就能用琴弹出别人的神通。
这还是他在白令身上获得的灵感——白令给过他一个做好的纸人,而当白令本人进入破法镯时,奚平发现那段纸人的曲子是嵌在白令的乐段中的。
直接弹纸人的曲子复制东西,得在破法镯里才灵,在外面弹就没反应;然而当他试着在破法外面弹纸人曲前面那一段时,从某一个音开始,他身上的灵气开始被琴往外抽。奚平立刻意识到,纸人前面那一段可能就是如何捏纸人的“曲谱”。
追杀余尝的时候试了一下,还挺好使。
只不过奚平猜测,原主人使用这些神通的时候,每一次磨练都会有新体悟,变化更多、更灵活,他只能学个大差不差的形——倒也够用了。
也就是说,以后他可以利用破法镯收集“曲谱”,省得每次动手除了一堆旁门左道的低等符咒,就只会一招“气死师父剑”。
一边盘算,奚平一边将余尝的身体拖进蛇王仙宫的密室,里三层外三层的布了一堆禁制,然后悄然隐去身形,进入破法镯里。
不料一进去吓他一跳——破法镯里居然在着火!
奚平第一反应先确认了镯子里灵石安全,这才意识到那大火是“布景”的一部分。
他为了故弄玄虚,将余尝神识扔进破法镯时,让破法把蛇王仙宫的陈设改换成了“客人最熟悉的环境”。
此时被扔进破法镯中的余尝神识已经醒了,奚平听见他带进来的乐声,第一感觉是“吵”。
白令的乐声如尾音跑调的正统雅乐,赵檎丹的乐声是经典的宛乐——余尝的却乱得让人头疼,很多地方近乎于噪音,像一个人愤怒地砸着琴弦,激烈又无序。
此时,破法镯中的情境是群山中的一处低洼平地,人们在那聚居出了一个大村,修了路,足有四五十户人家。
一个疯子似的男人站在大火尽头,拎着火油桶手舞足蹈,口中大叫大骂着。山风穿过山谷,裹着火油,那大火如潮水一样朝村子冲过来,贪婪地吞下房舍草木。
村里人惊慌失措,衣冠不整地往外跑,行动敏捷的青壮年们最先冲出浓烟,安置了家人,又循着乡邻的呼喊跑回去救人灭火。
奚平顺着余尝的目光望去,见他正面无表情地盯着火圈外的一家人。
年轻的夫妻和一个孩子,男孩五六岁的模样,大脑袋小细脖,五官轮廓却已经能看出长大后的影子,村里其他人在哭、在喊,唯有那男孩转头盯着画外,与余尝面面相觑。
奚平冷眼旁观没露面,心说这小子嘴里果然没一句实话,他们母子俩分明是最早逃出火海的,毫发无伤,还“烧得没一块好皮”。
姓余的卖惨真有一手。
小余尝的爹同妻儿交代完,指了指远处,大概是让他们再躲远一点,便裹起浸湿的粗布,拎起水桶往大火中冲去。
女人护着孩子,似乎伸手抓了一把,没能抓住人。
救火的人们举着各式各样装水的器物冲上去,山风却忽然起了恶意,猛地将大火往前一送,许多人好似纸糊,没到近前,便被火舌舔了走。
始作俑者早已经化作灰烬,只剩下前仆后继的蝼蚁们哭天抢地,徒劳地妄图捍卫自己的家。
余尝的眼被大火映成了猩红色,却只是静静地看,此情此景让奚平想起当年金平南郊那场大火,一边庆幸阿响不在,他一边准备将这噩梦似的场景换了,却忽然看见画面一转。
奚平一愣。
大火灭了,平静的小山村成了一片焦土,幸存者们——包括余尝母子,都用一种近乎于麻木的神色徘徊在废墟上,试图寻找自己的亲人,游魂似的。
小余尝那高大健壮的爹不见了,他娘满脸灰,紧紧地牵着他。
不远处一个老妇人双手拼命地扒着一堆焦土,在坍塌的茅屋碎片里扒出了一双小脚,大概是她没跑出来的孙儿。她呆了半晌,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鸣。余尝的母亲给哭声刺得哆嗦了一下,茫然的目光聚起焦来,忙嘱咐了孩子一句,循着哭声跑过去,帮那老妇挖人。
老妇人看到她,可怕的哭声却戛然而止,奚平看清了那张老脸上的神色,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下一刻,只见那垂死老兽似的老人不知从哪来的力气,一头撞开前来帮忙的余尝娘,指着她嘶吼谩骂起来。
凄厉的骂声在废墟上回荡,渐渐的,四处游荡的“魂”都停住了脚步,将目光投向了孤立无援的女人。
那些人眼中射出来的是活鬼的眼神,叫人不寒而栗。
“狐媚子娼妇……”
村里人私语声起,同时,奚平听见画外的大余尝也低低地跟着学了一句:“狐媚子娼妇。”
“放火的是这贱人相好,我都听见了。”
“这娼妇与人私通,她男人知道了打了奸夫,这才招来祸事!”
“你们两口子仙人跳关别人什么事,全村都被你们害死了!”
“她怎么有脸活着哟……她怎么有脸活啊,我孙儿才四岁……这是他的脚,你看,你睁眼看看,这是他的脚!”
画面外的余尝脸上带着诡异的笑意,无声地动着嘴唇,一句一句地复述着那些人的话。
“拿了她!拿了她!”
女人成了众矢之的,成了劫后余生的人们倾斜愤怒的靶子。
昔日的父老乡亲们抢走她的孩子、啐她、撕扯她的头发。他们商量着要拉她去见官,料想官府不见得管这些破事,且谁也不想挨一顿杀威棍,便群情激奋着要将她沉塘。可是余家湾没那么多塘,沉井又恐怕污染水源,于是群策群力中,也不知谁那么机灵,出主意说要让她“血债血偿”。
高明得很,遂一呼百应。女人被架上了火堆。
泼了油的火堆把女人吞下去的刹那,一个小小的身影不知怎么从村民手中挣脱出去,一头扑进了火里。女人尖声哭喊着,让他走开,大火里却已经流不出眼泪。男孩手脚并用地往上爬,湿漉漉的小棉袄往外喷着黑烟,他跳起来撕扯女人身上的麻绳和铁锁,麻绳上都是火油,铁锁烫得他一声大叫,踩空了摔下火堆。
大火已经吞下了他娘的身形。
披着火的男孩扭头瞪向凶手们,也不知他从哪来的力气,突然冲向了人堆。
人们惊慌失措地散开,用长竿子打他,五六岁的余尝发出瘆人的尖叫,几百岁的余尝低低地笑了起来。
破法镯中陡然响起一段生锈铁器彼此摩擦的声音,将余尝本人那暴躁激烈的乐声打得七零八落。
看呆了的奚平立刻意识到:不好,这人要走火入魔了!
他下意识地滑出一步,几乎在余尝面前现身,随后又猛地回过神来:关我什么事?我不是本来就要收拾他么,他自己走火入魔了岂不方便?
可就在这时,却见那余尝一把按住自己眉心,竟在两息之间压下所有念头。
破法中,代表余尝的杂乱的乐声重新响了起来,只有太岁琴主人能听见的琴音剧烈地挣扎着,不屈不挠地一直响,要在那锈铁摩擦声里挣出一条生路。
余尝脸上的神色与他六岁冲向火堆的表情如出一辙。
锈铁的摩擦声越来越尖,像是随时要磨断,听得奚平头皮发麻。
乐声却在反复重复其中两段,紧咬着那锈铁摩擦声,纵然时强时弱,纵然几次几乎要断绝,却每每又于一线间险伶伶地续上。
这是一场只有一人观战的战斗,却依旧惊心动魄。
奚平恍然抬头,意识到那很可能就是余尝的道心。
他轻轻拨动琴弦,将那两句琴音复述出来,感觉到琴上涌来的强烈心绪:我没死,我不服,狂风烈火、刀斧加身又怎样,只要我一息尚存,就要与尔等斗到地老天荒——
难怪他在黵面的拉扯下坚持了这么多年,竟至半步升灵……
竟至他的出身所能达到的绝地。
第112章 化外刀(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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