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priest
庞戬正打算给白令去封信问问,忽然神色一凛:不对!
周楹恐怕是成立陆吾那一天开始,就料到了这种局面——以前四大灵山虽然暗地里各有算盘,但表面上还是过得去的。要不是秋杀横空出世,正经八百灵山出身的修士无特殊召见不得越过他国边境是铁律。
玄隐山当时到底是哪位大能脑子一热,被那魔星诱惑得批准了陆吾?
周楹才不怕陆吾暴露,暴露才好,一旦陆吾在别国被逮住,其他三座灵山一定会有所反应,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是肯定的。到时候他国不怀好意的修士入境,大宛只能进一步地增加防御支出,陆吾更有机会壮大了。
那周楹哪是什么为国为民的大义之士?他这分明是在四大灵山之间楔钉子挑拨离间。
第114章 化外刀(二十一)
“嗯,”周楹放下笔,先是说,“按规矩办。”
白令习以为常地一低头,便要退下,身体纸化了一半,却又被周楹叫住。
周楹说道:“陆吾经验不足,准备不足,也没锤炼出一套完备的规矩,先前隐蔽是因为没人知道他们,这是头一次对付本国叛逆。虽出了事,也可算先驱,抚恤加两成,不管事成事败,都记功勋,死者名可入‘开明司碑林’。”
白令吃了一惊,猛地抬起头,几乎怀疑眼前人是谁戴了灵相面具假扮的。
陆吾也好,敌人也好,在周楹眼里都如棋子,死几个他也不在乎。他在白令面前懒得装人,从来不掩饰这一点。因为白令从小在无渡海底与他相依为命,如他一手一足,他对自己的手脚无所图;还因为白令碍于半魔身份,在人间无处可去,不会背叛他。
听说这种事,心情好的时候,他只会简单点个头,吩咐一句“按制”,心情不好时,还不一定说出什么听着能让人走火入魔的混账话来。
怎么这回……
“抽空可去永宁侯府,找侯爷讨一封手札。北历是剑修的地盘,铁桶似的地方,不比乱七八糟的西楚,那边陆吾若到走投无路,可带着侯爷手札去北绝山找‘瞎狼王’。那老残废心狠手黑,不要吝惜财物,要什么给人什么便是,可以保他们一命。” 周楹好像没察觉他的惊愕,又兀自说道,“楚国那边不用担心,士庸在陶县,他不作妖的时候还算靠得住……我主要怕他自己找事——你知会他一声,近期风声紧,既然已经成功把人安插进赵家了,让他消停一阵子,不管他想干什么,都先给我缓一缓。”
白令这时才回过神来,应了一声,化纸飞了。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略微好受了一点。
陆吾的事都是他经手的,他听过很多人的故事,为他们糊过很多的纸人,能记住大多数人的名字。人没了,名字就空落落地留在了他的纸上,要是能把那些名字拿出来刻在石碑上,也算是个安置吧。
主上难得心里有他们。
周楹垂眼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尖,他本想说“陆吾迟早会被别国知道,迟早有这么一天。这帮废物不狠狠锤炼几次能干什么”——他确实就是这么想的。
然而话到嘴边,看见白令比平时黯淡几分的眉目,周楹忽然意识到,不管他说什么,白令都只会答应“是”,然后一切照旧,不影响任何事,除了纸人会伤心。
就像他去不去侯府,见不见老夫人最后一面,也都不会影响任何事:凡人就是有寿数,尽了就会走,人死便如灯灭,不带阳世三间的悲喜遗恨。
除了他午夜时总难入定、总意难平。
既然如此,上嘴唇一碰下嘴唇的事,为什么要故意虐待不会背叛他的人呢?好像他只有这一点权力似的。
他已经不是那个一半困在无渡海,一半困在金平的笼中鸟了,大可以不要活得这么可怜。
奚平接到白令传信的时候,余尝正好将余家湾山谷转完一圈。
奚平脸不变色心不跳地回复白令:“知道,我办事你们放心。”
随后他又微微放软了声音:“白令大哥你多照顾一下南蜀的兄弟吧,不用担心西楚陆吾,交给我就行。”
便听那余尝好整以暇地笑道:“怎么样太岁,看清楚了吗?要是不行,我再带你走一遍?”
奚平转向奚悦。
奚悦揉了揉眉心:“不用,我记下了。”
好孩子!
奚平要不是怕身上再多个牙印,能上去给他捶背。
他刚想给余尝回一句什么,便听奚悦又说道:“山谷中核心大阵总共九个,串联着各处阵法,让它们可以彼此呼应联动,某处阵法失灵,其他地方立刻能补足功能,组织反击。他刚才展示的法阵一共是一百零二个,数量跟核心阵的布局对不上,若我没猜错,应该有四十个左右的隐藏法阵……至于怎么破除,我得回去查书,里面很多大阵太复杂了,不是开窍级平时能接触到的。”
奚平:“……”
他叫奚悦来,主要是他自己法阵水平一般,而且多半都是野狐乡里学来的野路子,一时又找不到趁手的仙器能做记录。知道奚悦过目不忘,想让他过来充当个脑子,他好腾出精力专心琢磨怎么对付余尝。
就以余尝那厮的尿性,但凡觉察到他一点底细,能把他坑死在余家湾一百遍。
奚平本来已经趁方才想好了一套话术,谁知计划赶不上变化,小奚悦这两句话比什么都强。
奚悦没看明白他的脸色,又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脖子。可是驯龙锁没有了,他没法再感觉对方的喜憎,一时手足无措起来:“有何不妥。”
“太妥了!”奚平朝他比了个拇指。
他转向余尝,拿腔拿调地回复道:“这就完了?行啊,我也没什么事,你要是不忙就再走一遍呗。”
余尝眼皮垂下,心道:果然。
奚平:“我数着那法阵还少四十来个呢,怎么,怕我多看一眼占了便宜去?”
余尝心里一凛。
余家湾大阵几百年历史,经历过三十多次大修,无数次精益求精的小改,三岳山叫得出名法阵高手都指点过。单打独斗的民间修士活着都艰难,鲜少有特别精通铭文和法阵的——接触不到相关资源。
那些隐藏的法阵是余家湾山谷真正的撒手锏,余尝故意没提,试探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认为太岁最好无知无觉地一脚踩进去,在余家湾里安息,以后少来烦他。
太岁要是能看出他有隐瞒,实力就必须重新评估,可余尝万万没想到,对方居然一开口就报出了数字!这说明太岁这一眼扫过去,便将余家湾的护山法阵群吃透了……不,此人惯常藏头露尾,说不定能把隐藏法阵的大致位置都算准了!
余尝立刻谨慎了:“是,我刚才没说完,还有隐藏法阵不在表面上,需要用灵气引出。无缘无故翻看会引人怀疑,这一部分我可以画出图纸。“
奚平心里磨牙:王八蛋,有图纸你不早说。
然而他嘴上却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似乎并不在意余尝的试探,也不关心他会不会在图纸里做手脚,一派已经将一切了然于胸的态度。
余尝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忽然没了底。
等等,余尝寻思道:这太岁之前派他手下那没断奶的小丫头去找过步之愁,连聚灵阵都是步之愁给他们的,既不了解玄门龌龊也不精通法阵似的。从那时候开始,他对这个几年前才搬来的“芳邻”就隐约有点轻视。
现在想来,那太岁很可能是故意去余家湾见步之愁,故意把他想要十万两白灵的事泄露出去,钓自己上钩!
包括那场赵家秘境里的黵面纹刺。
能在赵家人眼皮底下把活人换成纸人,说明太岁的人早渗透进去了,他们要真的只是想借赵家大小姐的身份进三岳内门,等龙凤呈祥印打完了再把人掉包不就得了?何必要冒风险当他的面、当着赵余两家几十号修士的面盗灵相黵面?
那也是故意盗给他看的!
这线埋得好深,余尝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感觉自己一堆心思都是笑话,居然还揣测人家是个没底蕴的年轻人:“你到底是什么人?”
“一个对你没有恶意的人,”太岁像是笑了,随后,他又高深莫测地说道,“只是个仙山的故人罢了。”
余尝瞳孔不易察觉地一缩,自以为听懂了这话的言外之意——当年被仙山镇压的上古魔神一脉打算夺权复仇……又一个秋杀!
秋杀以一己之力,在陶县屠了一票升灵,惊动银月轮下凡……对了,秋杀升灵时也是个八月十五。
余尝沉默片刻,能屈能伸地弯下腰来:“好,只要太岁拿掉我的黵面,血契书之外,余家湾,我帮你名正言顺地拿到手。”
奚平是个装大尾巴狼的高手,知道话不能多说,多说狗头该露出来了,遂令人不可捉摸地笑了一声,任他自己吓唬自己,切断了联系。
旁边奚悦旁听完全场,来不及叙旧便皱眉道:“你要干什么?”
“秋收。”奚平摆摆手,破法中的池水就幻化成观景小庭,“过来我看看……嘿,你小子,当年跟罗祖宗站一块像哥俩,现在都快赶上我了。要不是我师父当年在东海受伤被迫闭关,让他把你带回飞琼峰多好。我们悦宝儿这资质要是都进不了内门,哪个蠢材配?”
奚悦不理会他这花言巧语,不依不饶道:“我刚才听见了,庄王殿下说近期有陆吾暴露,西楚风声紧,让你不要轻举妄动。”
奚平夸张地惊讶道:“一下记那么多法阵你还能一心二用?我天,不进内门也行,侯爷没让你考状元去,咱家祖坟就靠你点了!”
奚悦:“奚士庸!”
奚平“啧”了一声,隔空弹了奚悦一个脑瓜崩:“规矩呢,你哥的字是你乱叫的?”
上次回家的时候,他看见奚悦执的是孙辈礼,就知道爹娘将这得了另一个“奚悦”名的少年当自己家人了,此时便顺理成章地认了下来。
奚平想:“当年给他这个名字,可能是我这辈子干的最对的事。”
境界压着,奚悦躲不开,生挨了一下,却只觉得好像一点清风掠过。
当年任性跋扈的少爷也知道轻重了,无师自通地,他学会了做兄长。
“我有分寸,放心,你刚才听错了,我们聊的不是最近的事。”奚平哄他道,“别告诉三哥啊,告密的长不高——爹娘待你好吗?崔记一年两次上新,娘是不是每次也给你挂一身鸡零狗碎,什么乱七八糟没试过颜色的新胭脂都先在你脸上拍?”
奚悦眼眶一酸:“没有,她说我要穿蓝衣,不能不庄重。”
“什么玩意?不带这么偏心眼的!”奚平把二郎腿翘得晃晃悠悠,摇头控诉道,“喜新厌旧,有了小的就变后娘……”
奚悦打断他胡说八道:“你为什么不回来看看?在金平落个脚、露个面,能耽搁你几刻工夫啊,仙尊?”
奚平哑然片刻,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人心里有万语千言又找不到话头的时候,看着就会显年纪了,不管他有一张多么青春年少的面孔。
“现在还不行。”最后,他只是若无其事地说道,“我……唔,玄隐山不是一直对外说飞琼峰封山了嘛,其实是有些内情。我还有事要办,办完立刻回。爹娘年纪大了,别让他们担心。”
他说到这顿了顿,忽然又笑道:“我多嘴嘱咐你,你比我靠谱多了。”
乍一看,奚平同五年前东海一别一模一样,连一点风尘都没沾。可一对上那双熟悉的眼睛,奚悦又觉出了半辈子的离别。
奚悦压着声音问道:“什么事?”
“不可说,别打听。”奚平冲他摇摇手指,“缺什么跟我要,我弄不到还有三哥呢。”
奚悦倏地握紧了一半是木铁的拳头,五年来,他拼了命的学法阵,追随着庞戬,将自己的半偶身一刀一刀地从里改到外,想变得厉害一点、再厉害一点……这样下次再在东海遇到风浪,就不会被人一张符咒轰走丢下了。
可他就像逐日的夸父,跑断了腿,还是离自己一路追逐的目标越来越远。
“干什么?”没了驯龙锁,奚平却好像依然能读他的心绪,笑道:“又不是故意瞒你,你天天跟着庞戬那老狐狸,放个屁他知道你昨天下了哪个馆子,告诉你跟通知天机阁有什么区别?有些事还不能外传。”
奚悦倔强道:“那我跟着你。”
“混账话,父母在不远游,你跟我学点好不行吗?”
奚悦:“……”
奚平想了想:“也是,我除了英俊潇洒特别可爱之外也没什么别的优点……唉,天生的,这也没办法——行啦,我这不是一有事就求你帮忙了吗?先回家,我这里今天客多。回去把法阵誊给我一份,以后想哥了喊一声,带你进来玩,随时能见。”
“你……”
奚悦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觉脚下一空,他好像从高处摔了下去。
下一刻,他在自己身体里惊醒,倏地睁眼环顾,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金平侯府,天光大亮了。
奚平一边听着转生木里传来的奚悦的骂声当消遣,一边在秘境里弹了一会儿琴——有陆吾暴露,三哥给他传信,那么就是三岳山也知道了,对方会有什么反应?
三哥只是传了个消息,代表野狐乡应该是相对安全的。因为秋杀那事,陶县刚被银月轮犁过,蝉蜕走了升灵又来,三岳只要对自家高手有点信心,应该就不会太紧张这个宛楚边境,最多派几个人过来查看一圈,陆吾面具已经更新,只要悬无不亲自来,其他人轻易揭不开陆吾面具。
但……离八月十五没几天了。
聚灵阵一启动,陶县地脉肯定不一样了,哪怕破法镯笼罩下,三岳洞察不到这边的动静,随便来个麒麟卫也不会发现不了。
这怎么办?
魏诚响和赵檎丹调息完,奚平便将她俩送了回去——毕竟人身体还在余家湾,神识久留恐有变化。
然后他自己也离开破法镯,幻化成了一个背着药匣的赤脚大夫,落在陶县的乡间地头。从荒凉的小路上走过,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奚平觉得陶县似乎又沉寂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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