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岁 第137章

作者:priest 标签: 奇幻魔幻 幻想空间 玄幻灵异

  悬无习以为常地将一粒丹药弹入他额上灵台,一股清气瞬间漫过整个莲池,濯明诡异的笑戛然而止。

  他闭上眼,莲花随即张开,一串无芯的白莲像悼念死者的河灯。

  片刻后,濯明用没什么起伏的声调说道:“破法公理背后都是杂音,好像有几万个人同时说话,太嘈杂了,公理是什么我看不分明。”

  悬无面具上的五官拧了起来:“那余尝不过是个半步升灵,竟能遮蔽你视听?”

  濯明的眼珠在眼皮下动了动,没吭声。

  悬无又问道:“余尝何处?你看得清他的命么?”

  “师尊查不到,人自然已经北渡了眠龙海,何必问我?”濯明说道,“他的命与破法带来的迷雾纠缠在一起,说不好会止于何处。”

  “陶县此时的窘境可有破解之法?”

  “解除破法只有两种办法,要么公理破,要么公理实现——等天下都同陶县一样,无灵山、无修士、仙魔皆寂灭的时候,也许破法内外公理就实现了,”濯明冷冷地说道,“师尊,你不要急。”

  悬无:“什么话!”

  濯明上下两张嘴的嘴角同时翘了起来:“天地尚不能长久,灵山何足道哉?南宛劫钟几度敲响,银月光照峡江,八百年前的晚秋红给中秋之月镀了血色,魔器破法与望川再现人间,离化外炉中火重新燃起来还远么?师尊,你知道那种一旦发起来,就会弥散到全身的恶疮吗?绝症,没的治,陶县就是那第一个疮口。”

  悬无一言不发,转身便要消失在原地。

  “师尊。”濯明忽然叫住他,“我闷得很,内门若有红白喜事,我代表东座过去凑个热闹可好?”

  悬无脚步一顿,听他两次提及“婚事”,心里不由得有些在意,神识在三座主峰间一扫,见近来确实有一桩婚事——西座一个凡人弟子要迎娶南宛赵家嫡系的大小姐。

  一个凡人一个半仙,结八百次婚也不够入悬无大长老的眼,倒是女方出身让他心里有些计较……南宛赵家,从余家湾过来的,之前那赵小姐还跟余尝打过照面。

  悬无问道:“赵氏女有何不妥?”

  “大大的不妥,她呀……”濯明叹了口漫长的大气,“克夫。”

  悬无:“……”

  濯明似乎是又想笑,可他的脸好像被方才那颗丹药给定住了,五官在原地不停地哆嗦,就是笑不出来。

  悬无不再理会他的疯话,眼不见心不烦地拂袖而去。

  濯明浑身颤抖着,喉咙里“嚯嚯”作响,满池涟漪又震起来。

  半晌他才平静下来,自言自语道:“师尊师尊,你猜我的头今日放正了吗?”

  悬无已经走了,没人回答。

  “唉,你又猜错了。”濯明说着,额上那张画出来的嘴缓缓张开,伸出一条舌头,将悬无方才弹进他“灵台”的丹药完完整整地吐了出来。随后他的脑袋在脖子上缓缓转动,上下颠倒过来,两张嘴交换了位置,他又伸手一掰,便将鼻子也拉扯下来,倒过来装好。

  “新娘子不祥,新娘子克夫,新娘子全身都是纸糊。新娘子身上少了点什么,又多了点什么……嘻嘻,新娘子奔着化外炉。”他说着,倏地睁开眼,目光霜刃一般陡然射向天空,像是要洞穿天际。

  “你说是吧,不驯道的烟云柳……转生木?”

  假扮赵檎丹的徐汝成陡然一惊,莫名其妙从入定中惊醒,心悸如雷。

  与此同时,正在破法中里反复训练符咒的奚平灵感被触动,好像有一盆冰水当头浇下,他无端遍体生寒。

  奚平正独自在破法里,九月初二夜里师父说完那句“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后,神识就散了,再没有回音。奚平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又怕他在闭关关键时候,不敢贸然出声打扰,只能担惊受怕地托林炽随时帮他注意飞琼峰的动静,恨不能立刻把徐汝成塞进三岳山拜堂。

  奚平摒除杂念,凝神打坐,但那奇怪的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没能抓到来源。他又试着卜算了一会儿,抓耳挠腮地对着支修留下的典籍照本宣科,没算出什么所以然来……司命这一脉的“手艺”算是完蛋了,黄鼠狼下耗子,一代不如一代。

  “前辈,”这时,徐汝成通过转生木叫了他一声,“我突然感觉不太好。”

  奚平定了定神:“此行或有波折,提醒你小心。不过要是真有大能发现你不妥,以你半仙的修为,死之前都不会有任何感觉的。”

  “也是。”徐汝成沉默片刻,“前辈,这几日赵家一帮婆婆妈妈每天结伴过来折腾我,明里暗里指点了一堆后宅……那个什么手段,年前应该就要把我送进去。”

  奚平心里一动。

  皇孙大婚本来应该有不少繁文缛节,但赵家下人中混入细作,导致启阳公主殿下遇刺,刺客还在三岳升灵高手眼皮底下失踪了。

  这桩意外几乎震撼了东衡朝野,并产生了两个后果:

  头一个,启阳公主是赵檎丹未来夫婿的亲姑,人没了,赵家难辞其咎,庆王府没跟他们翻脸已经算顾全大局了。可是龙凤呈祥印已成,婚事板上钉钉,尤其女方赵家反悔不了,于是大小姐的名分是正是侧突然悬而未决起来……目前双方还在讨价还价,看赵家肯不肯为了这女儿忍受庆王府漫天要价——无论如何,风风光光的婚礼是不可能了。虽然这事恶心人,但对奚平来说是好事,不用等“良辰吉时”了,大大缩短了行动时间。

  第二个,就是那位曲珑侯爷闻听此事,连夜御剑回东衡,痛不欲生,宣布自己灵骨已成,道心已定,“杀妻之仇不共戴天”,他要追杀仇人到天涯海角。

  几天后,曲珑侯爷就将血滴在了一块特制的令牌上——令牌是林炽私下里设计的,用的是一种灵兽皮,皮上每一个气孔中都镶嵌着微型的铭文或者小法阵,血流入其中,激活特定位置的法阵,便会由法阵导入一块远在陶县的转生木里,只能用一次,法阵随即湮灭,若没有修士滴血,强拆令牌,法阵也会湮灭——然后曲珑侯爷的神识就进入了破法秘境,在里面跟陆吾的幕后黑手周楹友好地见了一面。

  两人密谈一宿,隔日,曲珑侯便亲自带着亲卫团赶到陶县,雷厉风行地对驻军进行了一番整治。

  侯爷邀请了没事不敢进陶县的麒麟卫观礼,将手下一帮不像话的将官撤的撤、换的换,高调颁布了二十三条不得扰民的军规,杀鸡儆猴地砍了一批寻隙滋事的兵痞,留下了自己手下几位心腹接管陶县,并宣布陶县秋冬的赈灾粮款将由驻军亲自去押运,保证一个子儿都不会少,请父老乡亲们放心。伐木是为了修路,将来会种更好的树种,以后绝不会再有士兵擅闯民宅的事。

  又聋又瞎的麒麟卫莫名其妙地围观了一场“军民融融”,回去按制一五一十地报给了灵山,感觉曲珑侯一朝得了自由身,迫不及待要大展宏图了。

  就这样,在麒麟卫的见证下,在灵山监控不到之处,陶县“光明正大”地改姓了周。

  给他条缝,周楹能把灵山撬开,何况这对天下修士来说“伸手不见五指”的陶县,奚平感觉三哥简直是耗子掉进了米缸里,还得便宜卖乖,有事没事凶他……当然,这话他不敢当着三哥面说。

  不过陶县今冬无虞,这场劫算过去了。

  这片被妖邪反复蹂躏、又被仙山视作弃子的土地终于得到了一季的休养。悄然散在地脉里的十万两白灵蓄起了水中鱼、岸边草,立竿见影的,北历飞来过冬的候鸟便在此安了家。赵檎丹被驻军“抓走”又放出来后,就这么顺理成章地被周围人接纳了,不知所措地成了个“陶县自己人”。有人无意中看见她教魏诚响楚字,便以两挂腊肉为束脩,求着她教自家小孩读书写字,此后一传十十传百,赵檎丹快忙不过来了,再没工夫“无所适从”。

  至此,由秋杀引发的是非终于告一段落,魏诚响清了良心债,也准备动身回百乱之地了——大小姐不用她照顾了,百乱之地还有她的人,况且她那义肢再巧夺天工,在禁灵的陶县也只能当个摆设,实在不方便。

  奚平心里盘算道:这回为了刺杀公主,跟在徐汝成身边的好几个陆吾自爆了身份,眼下项家这么怠慢,恐怕也不会让“赵檎丹”带家人进三岳山。三岳虽说鱼龙混杂,毕竟也是有“龙”的,徐汝成一个小半仙,大能们懒得正眼看他,潜进去或许不难,要找化外炉的线索可是难于上青天……我真身真的不能出陶县吗?

  奚平向来是想到就行动,记吃不记打,心念一转,他神识就上了玄隐镀月峰。

第124章 永明火(六)

  “内门已有接应,代号‘表少爷’,会主动联系你,我等将设法以其他方式进入。你千万小心,不要擅自行动。”

  徐汝成披着赵檎丹的皮,有意无意地摩挲着耳坠——他一边耳坠是金的,另一边是镀了金的转生木片,能随时接到同僚传信。

  此时,除了周楹刺杀公主时故意暴露的陆吾,其他人都随赵家一起,定居在东衡城郊二十里处。作为“未婚妻”,一辆小车将徐汝成直接拉进了三岳山。

  这对于大家小姐来说,无疑是莫大的折辱,幸亏徐汝成也没什么自尊,他就是有点慌。

  入三岳内门不可能用纸人,无论是白令糊的还是奚平仿的,那些纸人都只有筑基等级。在边陲之地余家湾撒撒野就算了,进了三岳内门再搞这一套,纸人怕是可以直接带着出殡。

  东衡三岳内门,玄隐长老们和三十六峰主来过吗?徐汝成说不好,反正升灵以下,他是开天辟地的头一个。

  就冲这个,埋在这,他也能载入史册了。

  改良的转生木神器便捷易携带,遇事能随时跟同僚开会。应付赵家人的时候,甚至连赵檎丹本人都做过他的外援。

  徐汝成用神识碰了碰耳坠上的转生木,问道:“新同僚什么来历?”

  “表少爷”?谁家的表少爷?

  陆吾就算在国外不想用自己全名,也都是“老田”“大成”之类姓名的简称,这位怎么这么新鲜?

  “别问,”同僚告诉他,“是筑基前辈。”

  徐汝成恍然:哦,难怪。

  他还纳闷,自己借了赵家大小姐这么讨巧的身份,还有赵小姐本人协助,混进来都这么艰难,什么别人能先他一步到内门“接应”?是了,潜入三岳内门不比民间行动,还是得靠高人。

  说起来,连天机阁聊起玄隐内门,都觉得高不可攀,他们这里又是“太岁”又是“表少爷”的,筑基一个接一个上赶着给使唤,庄王殿下都打哪弄来的?可真是深不可测。

  听说有外援,徐汝成心里略微有了点底,便将车窗推开一条缝。

  三岳山灵气太浓郁了,在此之前,他待过的灵气最充足的地方是开明司训练堂,由灵石垒砌而成,比赵家秘境里灵气还充裕,与此处却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如果说开明司训练堂是一杯能稍微尝出点甜味的糖水,那三岳山就是浓稠得能析出糖渣的蜜。

  徐汝成轻轻吐纳,只觉肺腑百骸都被灵气填满了。此人一向脱不了“开明”出身的穷酸气,一路上有机会就蹭赵家秘境的灵石“公款”修行,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可这会儿真到了灵山,他忽然静不下心来入定了。

  浓郁的灵气让他身心舒畅之余,无端又生出恐惧来……徐汝成觉得自己就快被灵山吞下去了,那灵山仿佛是“活”的,如银月一般冷冷地悬在头顶,对所有不肯随波逐流的蝼蚁降下天罚:惠湘君身败名裂;阖因滥用仿金术而亡族灭种,亡国之君的人像还在地宫废墟中跪着;宛与楚看似吸取教训,仿金术用得很克制,依然有五年前南郊大火烧出来的动乱……以及荒凉贫瘠的余家湾。

  饿殍似的劳工抬头不见天日,便说是“镀月金吃人”。

  一个没来由的念头冒了出来,徐汝成忽然想:世上一切事好像都是灵山说了算的。

  灵山让仙凡有别,划定了国界。能涤荡世间一切“邪魔”的镇山神器是灵山孕育出的,月满神仙和蝉蜕圣人是灵山认可的,连一地是贫瘠还是肥沃都是灵山探出的地脉决定的。

  就在这时,车停了。

  徐汝成一激灵,下意识地捏住藏了转生木的耳坠,便听引他上三岳山的项家老嬷公事公办地说道:“殿下得知小姐背井离乡,特意准备了些伶俐的下人供小姐使唤,都调教好了,请小姐自己挑几个合眼缘的带上。”

  说着,有人替他拉开车门,徐汝成一抬头,见八个环肥燕瘦的漂亮大姑娘站成了一排,齐刷刷地冲他行了个礼。

  祖宗八辈没洗清过泥的劳工哪见过这阵仗,徐汝成吓得屁滚尿流地缩回目光,然而一低头瞥见自己上了蔻丹的指甲,他才想起来:哦,我跟她们一样了。

  项家派来的老嬷板着脸,五官几乎要耷拉到脚背上,又念悼词似的说道:“在仙山一切从简,还请小姐见谅。依制,皇孙应配下仆六人,正妃可使下仆五人,殿下质朴节俭,六人名额至今差一人没用满。”

  所以呢?

  徐汝成云里雾里地等着她下文,老嬷却不往下说了,眼观鼻鼻观口地站起桩来。

  这时,候选的八个女子中,最左边一位飞快抬眼投来一瞥。

  那女子生了一双勾魂摄魄的桃花眼,目光潋滟,一眼差点把徐汝成脸看热了。他正待回避,就听转生木里响起一个陌生的男人声音道:“别愣着,她是让你识相点,不要越过你‘丈夫’的意思。”

  徐汝成一口热气噎住:“你……您是那个‘表少爷’前辈?”

  “唔,”对方简短地应了一声,“项家送进仙门的凡人下仆有制可循,摸到门路就能混进来,托你的福,否则等下一次下仆遴选得十年后。”

  徐汝成:“……”

  不光能找来筑基高手,还能找来这么能屈能伸的筑基高手!庄王殿下确实神通广大!

  不过话说回来,难怪三岳山养了一帮八年开不了灵窍的废物,这帮项家人占着灵山,过着凡俗日子,拿仙山当他们家宅院了,修个什么鸟道?

  徐汝成便问道:“前辈,我怎么选?”

  “随意,反正别选我。”“表少爷”说道,“挑四个你觉得姿容差一些的就行。”

  徐汝成莫名其妙,心说:我不选你,怎么把你带进去?

  然而许是嫌他耽搁时间长了,那项家老嬷阴阳怪气地催道:“这都是庆王府家生的下人,来路干净,身上也有咱家的印,断然不会被那些细作小贼混入。小姐可是想让她们报一下生辰八字,看犯不犯克?”

  细作小贼徐汝成心道:我一会儿先把你克死。

  他来不及交流,只好依前辈指点照做,艰难地从八个大美人里挑了四个相对没那么夺目的,没有选那位前辈。

  项家老嬷眼皮一耷拉,似乎是笑了一下,一挥手叫大美人们撤了。

  后面的路就不是在地上跑了,马车陡然飞了起来,穿过云山雾绕的层峦,徐汝成一时被烈风刮得睁不开眼。约莫半炷香光景,他便远远见三座主峰并肩而立,这会儿天分明还没黑,东座上却悬着一轮硕大的银月。

  徐汝成瞳孔微缩,认出了那将秋杀照成了一堆碎末的大杀器。

  银月轮上似乎也有月影……像一张盯着他看的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