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priest
濯明顾不上再和几个半仙蝼蚁较劲,月光落下的瞬间,整个池塘的无心莲就化作了灰烬。
随后,三岳山脉所有莲池中的花都化作无心莲,只一闪,没来得及绽放,就又被月光清理。
三岳山到处都是反应不过来的低阶弟子,银月轮不可能把他们一起杀了,“月光”散成了一束一束高度聚焦的,选择性地只扫莲池。
莲池被“月光”点亮的瞬间,银月落处刚好形成了一个诡异的铭文,三岳山脉狠狠震动了一下,银月光竟有一瞬间被反弹了出去。
“月光”很快压制了那铭文,然而就这一会儿空档,濯明和无心莲已经不见了踪影。
这一堆事不过兔起鹘落之间,陆吾们都看傻了,徐汝成甚至知道这会儿还没意识到自己在生死边缘溜达了一圈。他耳边传来太岁的声音:“戴好你们的陆吾面具,三岳山有个顶级灵感,我替你们拔了,剩下的都是废物,以后应该好混多了,好好干。”
说完,奚平一转身,将林炽神识送回玄隐山,直接用“仿品”把自己幻化成徐汝成的模样。掏出一枚如假包换的陆吾令牌在自己手里掂了掂,他吹起了小曲,迎着朝阳功成身退,准备溜达回陶县,再设法将化外炉送回玄隐。
就在这时,令牌忽然一热。
奚平愣了愣,随即灵感陡然被触动,他耳边传来白令的声音:“玄隐内门的使者方才碰了陆吾联络网,应该是朝你去了,小心。”
奚平无来由地感觉到,来者是个升灵。
这应该是只有升灵才有的微妙感觉,高阶修士在他国肯定会刻意收敛气息,这时低阶修士是看不出来的,别说灵感,面对面站着都可能把对方误认成凡人。奚平灵感被触动,但没有太大的危机感,迅速检查了一下“仿品”面具,他定了定神——虽然有点意外,但问题不大,同期升灵是看不穿林大师的仙器的。
奚平若无其事地继续赶路,便见一阵清凉的晨风吹来,吹散了晨雾,一道人影凭空出现在轻雾尽头。
奚平:“……”
要亲命了,来人是端睿大长公主!
等等,这都能没有危机感,他灵感是不是坏了?!
端睿殿下不是暂代司礼吗,不忙吗?怎会亲自到西楚来接管陆吾的差事,她不嫌掉价吗?
奚平心里一时闪过了无数念头,手都麻了——可能是初见时,梁宸用大长公主吓唬过他一次,相比蝉蜕长老,奚平莫名更怕她。
他调用了全部的城府才维持住表情:不能失色,白令显然也没料到来人是谁,方才只说了“玄隐内门”,而民间出身的陆吾是不可能认出这种大人物的。清净无情道去芜存真,无欲无华,她衣饰朴素,又收敛了气息,如果他是徐汝成,很可能以为这只是个内门的筑基。
奚平没有刻意放松方才绷紧的肩背,保持了这种不过分的紧张,装模作样地对这位“不认识的内门弟子”一躬身:“师姐。”
端睿也没纠正他的称呼:“陆吾令牌几乎都在三岳山附近,只有你悄悄离开了。”
奚平一转念,化外炉由她带回去也好,堂堂正正,而且保证安全……不安全也没事,反正炉心火在他手里,任何人使用化外炉都等于是在他眼皮底下做事,他可以随时把神识蔓进去。
“是,因为遇到了一点意外情况。”他便真假掺杂地将三岳的情况说了,“最后东座不知怎的,突然出了一声巨响,之后便见银月轮追着莲花照……弟子恰好在东座附近,惊见被银月轮扫过的莲花池中遗留了一件东西,便顺手拿了。”
说着,他悄悄将化外炉装进了一枚半仙的小芥子里,连芥子一起递给了端睿:“就是这个,师姐请看。”
端睿有时候就像一尊长了腿的石像,听说项荣月满又殒落,眉梢都没动一下,好像三岳山只是死了条狗。化外炉也没让她有一丝惊喜,接在手里神识一扫,她像个点名的机器,平淡地鉴定道:“澜沧长老惠湘君的本命法器化外炉。”
奚平让徐汝成的脸上飞快地闪过喜色,随后又压抑住,强行“稳重”道:“此番进入三岳,主上给我们的一个任务就是探查化外炉下落,没想到南圣在上,机缘巧合,咱们居然直接拿到了东西,还请师姐带回内门!”
端睿“嗯”了一声,忽然抬起头看向他,问道:“你入玄门多久了?”
徐汝成是大宛内乱的时候入的道,比奚平本人晚一年左右,奚平便含混地回了一句:“有五六年了。”
端睿嘴角微微动了一下,笑了似的。
然后奚平听她说道:“五六年的升灵,闻所未闻,看来世道真是要变天了。”
奚平脑子里“嗡”一声,一口气卡在了肺里。
她看出来了?!怎么看出来的?
林炽不是说“仿品”连蝉蜕的眼睛都能瞒过去吗?点金手还靠不靠谱了?
一刹那间,奚平本能地想借转生木逃回陶县,随后又生生顿住脚步——灵相面具“仿品”是林炽做的,陆吾是他三哥一手建的,今天他被端睿发现,那两人谁也脱不了干系。
可是端睿殿下救过他的小命,奚平不到万不得已,绝不想对她亮琴……再说也不是他吹,就大长公主这样的,长鞭两下就能把他抽跪下。
奚平一时进退维谷。
“看来那位上古魔神的道,真的原原本本地落在你手里了。”端睿大长公主平静地说道,似乎并没有抽鞭子的意思——当然这也难说,她动手削人的时候也不见怎么激动,“他沉在无渡海许多年,几乎每一代出入过无渡海的周家人都打过他的主意,八百多年,那骨没有动过一次,他们便以为骸骨上没有道心了。”
奚平心想:骸骨上确实也没有道心,他们找错东西了。
“殿下,”奚平说道,“我在无渡海底筑基,被三大长老封印,非法挣脱后,又在三岳山升灵,未经任何灵山允许,比那惊动了四大灵山的秋杀还邪祟,您不准备‘驱邪’吗?”
端睿透过灵相面具,看进了他的眼睛。奚平却早已经不是战战兢兢任她打量的潜修寺弟子,不躲不闪地回视道:“不管谁夹在中间,我与玄隐山都必不能善了。”
“不错,司命与司刑现在未必不后悔,”端睿大长公主像是没听出他话里的挑衅,依旧不紧不慢地说道,“他们解错了因果,当时以为劫钟动、异象生都是因上古魔神降世,不曾想是劫波已起,魔神之道是应劫重生——你若晚几年下山,他们不见得会处置你。”
奚平带着几分刻薄“哈”了一声。
“时与运,不是坐在星辰海里就能看懂的,该来的时候,你违逆不了,玄隐山也违逆不了。”端睿淡淡地说道,“即使拿到化外炉修复了照庭,你师父也不会很快出关,自古蝉蜕要归心于天地,他若执意不肯,便还有得撕扯。我若是你,便不会躲进陶县。”
奚平眼角微跳,她怎么连陶县和他的联系都猜到了。
“邪祟不升灵的规矩已破,以后世道会越来越乱,各地的大邪祟都会像雨后的笋,各自突破成势。但他们谁也不会是你的朋友,”端睿大长公主说道,“你根基太浅,陶县是一颗小小的火苗,最后是燃是灭,要看你能带来多大的风。你想偏安于那里靠烛火取暖是不可能的,这道理你该明白。”
奚平沉默良久。
端睿对他摆摆手,将装着化外炉的芥子一收,身形一闪,便已在数丈之外,白衣融入了雾里。
“端睿师叔,等等!”奚平忽然叫住她,“周坤当年将心魔种埋在了无渡海,后来又被劫钟带回了玄隐山,司礼赵隐恐怕就是因此走火入魔的,你要小……”
“人不死绝,群魔永生,”端睿的声音远远传来,“本不必对自己的影子如临大敌,道心若是蒙尘,可能也只是它在招惹尘埃,多谢你。”
话音没落,她已经消失在了虚空里。
玄隐山为了牵制周氏,将周家返祖的天才推进清净无情道,剜去了她的私心。清净无情道视万物如一,如果人与己没区别,仙与魔又有何高下亲疏?
她半步蝉蜕,道心几乎趋于圆满,不姓“周”,那自然也就不姓“玄隐”。
八百多年前,惠湘君揭开了灵山的皮,埋下不灭的火种,化外风吹来,周氏潜入深海。
到如今,一切伏笔有了回音。
大亮的天光一点一点撕开了雾,随后那晨光似乎也照透了奚平的身体,他原地消失,散入无数贱生的转生木里。
第143章 风云起(一)
南宛,嘉和十四年。
依旧是暮春,依旧是大选年。
玄隐山大选本来是十年一次,为的是配合内门派人维护金平龙脉,自打嘉和九年就改成了五年一次。有人说是赵家倒台后,天机阁人手吃紧;有人说是开明修士壮大得太快,内门有心要牵制庄王;还有人说玄隐大选扩招能有什么别的缘故,就是世道不太平了。
世道确实不比从前了。
新皇上位那会儿,大宛国内就起了一场大暴乱。这刚压下去才几年呢?嘉和六年就又有蝉蜕长老殒落,赵氏叛国,拖垮了小半个天机阁,乃至于全国禁灵十天。
四境邻居家里也都处处不省油。
最离谱的就是近邻西楚,现如今西楚有两大土特产:腌物和邪祟。
他们先是在半年之内,接连点了两次血月,比别的地方放烟花还频繁。大伙还来不及惊诧,又出了东座大长老悬无及其邪门弟子公然叛道的事——蝉蜕叛道,听着跟“陛下造反”差不多!
这二位神人至今下落不明,“莫须有”的月满掌门连个屁也没放。三岳山只剩项宁一个蝉蜕,孤零零地压制着一帮各有异心的大升灵,根本压不住。姓项的和不姓项的公然分裂成两大阵营,作为仙山人间投影的东衡城政坛云谲波诡,项家一言堂的时代一去不返,灵山巨大的诱惑面前,国内群魔乱舞,体统全无。
自从西楚开了邪祟升灵的先河,这事就跟会传染似的,藏在南蜀、北历的大邪祟纷纷冒头。北历一众昆仑剑修向来是以力压人,快刀斩乱麻地颁了九大法令,严控境内境外邪祟。乃至于矫枉过正,“驱邪”倒成了人们互相陷害的手段。
南蜀局势更复杂,蜀地及其三岛上共有十八个部落,大体分属于两族。两族人从相貌上就能区分开,除了共用的昭业官话,他们还各有各的语言,微妙的争端由来已久。自从出了个升灵邪祟,部族之隙里又掺杂了正邪之争,每天都在鸡飞狗跳地闹内战。
向来没人管的百乱之地就更不用提了,那是藏污纳垢的绝佳之处。几年内,先后三个大邪祟升灵,还竟寻到了秋杀当年躲藏的秘境,结伴潜入澜沧山脉,密谋妄图篡夺南矿。要不是四大仙山回过味来联手镇压,差点让这几位建了国。
相比起来,宛国的百姓还算幸运。南宛早在成立开明司时,就坚决驱逐了邪祟,境内严防死守,因此玄隐山现在是唯一一处腰杆硬的——至少在明面上,只有他们大宛没往月亮上泼过狗血。
可是大环境这样,谁也甭想独善其身。
边境铭文几次升级都拦不住不怀好意的闯入者,玄隐山实在没办法,在各地天机阁分部派了内门筑基弟子坐镇。同时通过了一项划时代的法令:允许符合条件的人间行走筑基。
这么着,天机阁总督庞戬终于名正言顺地筑了基。
依旧是宝蓝长袍银腰带,他那一身带点匪气的野性却内敛了许多,照例送新一届的弟子上潜修寺。
有近六成的弟子不再是大世家子弟,都是普通官宦人家出身,层层选拔出来的,资质比以前好了不少,就是不太懂规矩——庞戬一伸手,一卷粗糙的纸就从一个弟子行李里飞了出来,上面依稀印着“某某报”的字样。他本想训斥两句,见那夹带报纸的弟子已经吓得面无人色,便又把话咽了……也是,不是每个人都胆大包天如奚士庸那小崽子的。
庞戬朝接引修士一点头,转身遁入地下。
那报纸又叫“草报”,因为一开始是印在草纸上的。
此事说来话长了。
几年前西楚项氏明显失势,鬣狗们垂涎三尺,磨牙向三岳山。也不知什么人在里面浑水摸鱼,在草纸上印一些无稽之谈,供人如厕时取乐,叫做‘花边草纸’,将三岳内门大能当戏子伶人,一通编排。经常起个“悬无害相思病,偷看掌门洗澡”之类骇人听闻的标题,内容非常低俗。
这可是仙人阴私,什么“私奔花魁”“绿帽王爷”之类的老掉牙的故事立刻没人爱看了,大家伙明知道这玩意扯淡,还是能听得津津有味。一时间,每个给人代笔书信的捉刀先生上茅厕,后面都得跟一帮瘾大还不识字的。文人高士们流觞曲水自然风流,老百姓们蹲坑传纸也别有乐趣。
“花边草纸”在楚国屡禁不止,因为每次“禁”都是嚷嚷得厉害,风声大雨点小,不正经执行——这东西只编排项家人,等着看项氏热闹的太多了。
后来更是有不怀好意的跟着印,把水搅得更浑。
“花边草纸”变“草报”,成了西楚一门产业——要是在南宛,几大家族斗得再厉害,对外也是讲体面的,也就在楚国这种荒唐地方能发展出这种毒瘤。
三岳苦项氏已久,上有仙山垄断,下有科举腐败,中下层修士跟寒门学子一拍即合,想逼项氏让位,从此举贤。可是事情一闹大,就不是他们能控制的了。
一开始几派人延续了花边草纸的猥琐风格,互相攻讦抹黑,造些恶心人的谣。渐渐的,随着传阅范围瘟疫一般地扩大,卷入混战的人越来越多,内容开始五花八门起来。有人公然质疑三岳灵山为何全归项家,有人将各地头蛇豢养修士,刻录灵相黵面之事捅到了明面上,抽冷子还会有一两篇讲玄门历史与修行常识的,浅显易懂,而且基本没有谬误,虽然很快被销毁,但这东西一旦面世,立刻就会有读书人抄录传播,人嘴是堵不住的。
这看着像三岳内斗自作自受,可花边草报是谁先开始的?除了那帮缺德的陆吾,庞戬想不出还有谁。
周楹做事可不是为了好玩,他每一个推波助澜的小动作都是奔着要人命去的,短短几年,高高在上了千年的三岳仙山就被人们的唾沫星子拉到了凡俗烟尘里,颜面扫地。
三岳回过味来的时候已经晚了,草报风靡全国,成了一种独特的印刷文化,并且开始朝国外蔓延。北历反应最快,头几年就宣布私印草报者以“谋反”论,抓住就砍全家。
大宛也禁,但经历过国内动乱,又有成势的开明修士,肯定不敢学北邻对民间用重典。再说运河、峡江与遍及全国的腾云蛟过于通达,根本管不过来——这不都让不知轻重的后生带进潜修寺了?
庞戬心累得很,一眼扫见标题上写的“暴雨决堤,林氏宗族避水铭将洪流驱逐,至万亩良田毁于一旦”,更累了。
草报那工业废料压的烂纸在他掌中化成了灰,庞戬转身去了苏长老的澄净堂。
潜修寺的苏准是前任天机阁总督,庞戬的引路人,如今庞戬修为虽已比他高,却依然口称“师兄”,恭恭敬敬的。
“天机阁这两年没少给师兄添乱。”庞戬落座谢了茶,对苏长老说道,“以前潜修寺闹一年休九年,现在可算没个消停时候了。”
玄隐山对长期逗留凡间的筑基管得很严,灵石份例单独记账,养伤或是短期参悟闭关必须去潜修寺,每年还得定期年审——查验其道心是否完备、有没有动过不该动的灵气等等。
清净的深山幽谷顿时成了外门集散地,一年四季没断过人,镇寺之宝罗青石一天到晚不是被新蠢货激怒,就是看以前教过的蠢货回炉重造,眼瞅脾气又往上蹿了一截,快跟乾坤塔肩并肩了。
苏准倒是笑呵呵的:“热闹点好,人上了年纪,可不是就愿意有点人气?”
他头发更白了,老态愈显,作为半仙,大限已经快到了。
庞戬忍不住问道:“师兄,你为何不筑基?”
苏准摇头笑道:“老啦,我现在筑基也走不了多远,浪费灵石罢了。再说老苏这辈子,有功有过、有顺有逆,无执着之心,无未竟之事,不虚此行,没有仙人的道心。”
庞戬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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