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priest
“拿去当平安符。司命大长老在飞琼峰外等你很久了,叫长者久侯无礼,”支修轻声说道,“不要怕。”
“谁怕他?”奚平嗤了一声,然而那冷笑稍纵即逝,低头注视着那片嫩叶,他落寞下来,觉得雪山很冷,“我就是……突然想起当年下山前,您跟我说过……”
士庸啊,大道通天,路上没有亲朋好友。
支修:“我说过什么来着?多少年了,早不记得了。”
奚平:“……”
便听支修又笑道:“不重要,我说过的话多了,你这孽障哪次不是当耳边风?”
奚平愣了好半天,不知为什么,连日来噎在他心胸的块垒突然松动。
再一次地,他望向那棵柔弱的树苗:“师父,我觉得……不该是这样的。”
支修说道:“巧了,我也觉得。”
所以万劫加身,仍在负隅顽抗。
那嫩叶应声钻进了太岁琴中,在琴铭下留下了一片小小的剪影,支修道:“去吧。”
“是,弟子受教。”
奚平最后往剑台方向看了一眼,转身御剑离去——师尊多年来授业未果,但确实是一直在为他传道解惑的。
天规说邪祟不升灵,秋杀给月亮上了血釉。
天规说神魔大战之后再无伴生木,那雪白的树身就在灵山上发芽。
天规说道心不可逆,入玄门只能走一条路——真就非如此不可吗?人真的非要被“道”驱赶奴役么?
他越走越快,听见灵台上,遥远的南海秘境传来魏诚响的声音。
两刻以前,魏诚响惊险地躲过一只灵兽喷出来的火球,猛地御剑向下俯冲,扎进密林深处。缀在她身后的食肉灵兽大嘴一张,火球顷刻在雨林中冒起浓烟,那畜生的视野被遮蔽了一瞬。
就在这时,密林中冲出一大帮百乱民,每人手中都拿着降格仙器改造的火铳,黎满陇一声令下,刚好进入火铳射程的灵兽被打成了筛子,轰然落地——魏诚响在地上轻盈的一滚便弹起,一道灵符飞过去斩断了大鸟的脖子。
半个月以来一直在烧百乱民们领地的凶兽被人们合力杀死,魏诚响喘了口气,在半空中看见这些被遗弃的人们仪式性地互相拥抱。
忽然,一个百乱民腿一软,歪倒在同伴身上,魏诚响吃了一惊,忙从半空中跳了下去。
“阿禾怎么了?”她和百乱民们待久了,能分辨出每一个人的长相,脱口就能叫出他们的名字。
那名叫“阿禾”的百乱民被焦急的同伴簇拥着,黎满陇快步走过来查看。
半晌,他缓缓抬起头,光秃秃的眼睛里似乎有泪光。
魏诚响从没见过他这样的表情,吓了一跳:“黎老别急,我这就联系丹丹,让她在陶县找药……”
黎满陇轻声打断她:“魏老板,她腹中……有我们新的族人了。”
魏诚响睁大了眼睛。
所有人的目光落在了阿禾枯瘦平摊的小腹上,鸦雀无声片刻后,不知是谁,突然声嘶力竭地朝着密林大吼一声。
这一嗓子惊回了人们的魂,他们开始跺脚、嚎叫。有人傻笑,有人痛哭——两百年了,这将是他们一族中第一个被灵气滋养而生的孩子,他或者她会摆脱百乱民的诅咒,长成正常人的模样……变回当年的阖人。
蜀地的天说变就变,天上飘来块云,百乱民们慌慌张张地撑起大芭蕉叶,为怀孕的女子遮雨。
魏诚响迎着突如其来的雨水抬起头,扣住脖子上挂的转生木,她像是泪流满面。
第162章 镜中花(五)
飞琼峰本来只是三十六峰之一,因有剑修在此蝉蜕,此时竟有了几分禁地的意思,隔老远就能感觉到那肃杀的峰山印,比星辰海和刑堂还森严。
玄隐山两大蝉蜕——林宗仪与章珏都被远远地阻隔在外面。
林宗仪负手望向天尽头的鱼肚白,罕见地主动开口道:“支静斋因灵山动荡入道,进境之快,闻所未闻,待其蝉蜕,玄门必再有地震。”
蒙着眼的章珏面无表情地回道:“我才是司命。”
林宗仪说话基本都是陈述,陈述完,别人什么反应他不太关心。被司命驳了,他也不争辩,正要重新戴上口封条。
突然,两人同时有所觉,林宗仪放出目光,便见一个一身霜雪的年轻身影从飞琼峰里溜达出来。
他发冠不知哪去了,披头散发的,长袍上有许多利器划痕,走路的姿势异常自由散漫,明知道有人等也不快走两步。
到山口一低头,见一只脚上薄靴冻裂了——他来得仓促,身上穿的还是夏装——他便干脆将两只鞋都扒下来一扔,剑也没有,光脚踩着一截枯枝飞到当世两位蝉蜕圣人面前:“二位,久违。”
玄隐山“修身修心修德行、戒奢戒色戒逸意”是门规总则,备选弟子征选帖上第一句话,别说在内门见大长老,就是外门穿上蓝衣,都得时时检省自身,谁敢狂悖放诞成这幅德行?
林宗仪是“司刑”,管的就是清规戒律,当场就皱了眉。
来人——奚平立刻察觉到了,不躲不闪地对上他的视线一笑,颇有几分挑衅的意味。
林宗仪身上煞气陡然重了三分。
章珏摆手道:“当年元洄也是这个性子,他们这一道……”
奚平懒洋洋地打断他道:“谁们一道?我可不认得那些死了没人埋的烂骨头。”
林宗仪似乎忍无可忍,开了金口:“奚平,放肆!”
司刑长老一字千钧,四个字落在奚平身上,压得他脸色陡然一白,脚下枯枝“啪嚓”一声裂了口。
然而他只一晃,便硬是稳住了身形。
奚平给月满追杀过,刚又被天威种在雪山里一宿,凶性正沸,直接硬杠上蝉蜕长老,皮笑肉不笑道:“林长老要是实在看不惯,不如也像章长老一样,把自己眼睛遮一遮?”
林宗仪袍袖无风自动,奚平脚下枯枝灰飞烟灭,从半空中砸到了地面。
这一下给地面砸出个坑,奚平却一点也不显得狼狈——只要他自己不狼狈,羞辱的就是对方——顺势四仰八叉地往地上一躺,他还屈膝翘起了二郎腿,大笑道:“大长老,二位小心,上次承蒙照顾,将我打成了半步升灵,这回您要是一不小心把我打成蝉蜕,我可是要还手的。”
林宗仪一双剑眉几乎立了起来,章珏一拂袖将两人挡开:“司刑。”
林宗仪的袍袖鼓起,死死地盯了奚平半晌,他一言不发地将封口条拉回原位,拂袖而去。
奚平带着一点恶意的揶揄注视着他的背影,想起坊间关于司刑长老的传闻——他们说林宗仪是玄隐山众蝉蜕之首,铁面铁血,司管云天宫刑堂。因为站得太高,一向视众生如刍狗,不跟任何人一般见识,稳得像个修清净道的。
据说,这位林氏的老祖宗是整个玄隐山最接近“大道”的人。
现在这尊“大道”被他两句话气跑了。
奚平慢吞吞地起身,十分做作地对章珏“惊诧”道:“司刑长老这是修炼什么‘河豚毒’了吗?怎么十几年不见,他老人家气性长这么多?可别是心境上遇到什么坎了。”
静斋怎么教出这么个混蛋。
章珏暗暗叹了口气,平和地说道:“当年无渡海底,他一念之差打碎你神识。如今重逢仙山,便如直面自己误判,此事确实关乎他道心,难免心浮气躁……”
“哦,是这样啊。”奚平将破破烂烂的长袖往上卷了卷,又捡了块破石头飞上天,石头上只够他放一只脚,他便金鸡独立地吊着条腿,说道,“我还以为是林长老当年想除掉我未果,现如今捏着鼻子喊我回来,心气不顺呢。”
章珏蝉蜕近千年,不论正邪,遇到他都战战兢兢恭恭敬敬,还是头一次跟这种混不吝打交道,一时间也难免头疼。
他头一次发现,赵隐没了以后也挺不方便的——玄隐山少一个能说会道的。
“走吧,随我下星辰海。”章珏朝奚平挥挥手,见他没放厥词,便又愈发缓和了语气,说道,“我玄隐规矩,弟子升灵后即可出师,位列三十六峰主,如今你既然……”
他话没说完,便被奚平一串无礼的笑声打断。
司命瞬间闭了嘴。
“不敢当不敢当,您老折煞我了。”奚平一边笑,一边连连摆手,“三十六峰主……”
当年他是仰慕仙山的小小弟子时,他们“除魔”不问罪,现在他成了南海群魔开会都能收到请柬的著名搅屎棍,他们要让他位列三十六峰主。
“世上居然还有这等好事,哈哈哈,难怪司刑长老气得跟葫芦一样。”
司命:“……”
他就应该也跟司刑要一根封口条。
奚平抖了抖吊在半空的脚丫子:“还有,我几时说我是‘玄隐门下’了?我不过是飞琼峰下一孽障,出不出师,自有我师尊说了算,就用不着贵派多管闲事啦……哟,闻峰主,出门啊,一向可好?”
锦霞峰跟飞琼峰挨着,锦霞峰主闻斐正要御剑出门,惊见司命大长老居然出了星辰海,忙整理衣冠立正站好。谁知没等他打招呼,就被迫旁听了这么一段大逆不道的言论。
闻斐目瞪口呆,差点怀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心说:这哪来的大妖邪?娘啊,也太嚣张了!等等,他怎么还认识我……刚才说什么峰?
等这二位一过去,闻斐立刻化身扫把星,“飞流直下”地坠向了镀月峰。
镀月峰顶如今已不再是常年闭门谢客的孤绝之地了,自从林大师出关炼器,整个镀月峰就跟打了鸡血一样。此时天还没亮,山坡的滑轨上已经是车来车往。
镀月金小车由法阵驱使,拉着山下炼器道弟子们的成品样本,排着队上山给林炽看。林炽看完如果有任何意见,就会写张纸条让小车送下来。
闻斐一溜烟飞到镀月峰顶的法阵外,拿着他的折扇一通猛扇,一口气往镀月峰的法阵上扇了好几十个“林大师”,林炽才冒了头。
林大师换了浅灰的长袍,挥手在拦截不速之客的法阵上开了个口:“闻师兄,什……”
闻斐落在他面前,扇子上飞快地往外蹦字:你给支静斋修照庭的时候是不是节外生了什么枝?要不他一直封山闭关,飞琼峰从哪捡回来那么大一个妖邪?真邪啊我跟你说,当面跟司命大长老叫板,完全不带怵的……
林炽看字没那么快,眼都让他跳花了:“等等,你慢点……什么枝?”
闻斐:飞琼峰来了个衣冠不整的大邪祟!当着司命大长老的面抖脚!
林炽愣了片刻,摸了摸袖子里的什么东西,淡定地引着客人往里走:“啊,他回来了啊——闻师兄不记得了吗,就是支将军当年收的亲传弟子。”
闻斐忙追上去:哪个亲传?
林炽:“什么哪个,支将军不就一个亲传弟子么?放烟花炸崩北坡的那个。”
闻斐作为闲且好事的飞琼峰友邻,当然是见过奚平的,不过那是十四年前。闻斐只记得那少年长得不错,嘴甜得很,人很好玩……不是闻峰主记不住人脸,任是谁,也没法将当年那讨人喜欢的少年与方才踩着枯枝掠过的神秘高手联系在一起。
闻斐扇子上的字飞成了狂草:什么叫“回来了”?支静斋那小徒弟没在封山印里跟着一起闭关?再说那是个升灵!你跟我说世上有不到五十岁的升灵?林大师你说实话,静斋是不是快不行了,弥留之际用了什么邪术把毕生修为传给弟子了!
林炽:“……”
玄隐山不主张借外物修炼,修为越高,用丹药的机会就越少,以至于一些丹修高手很少亲自干活,一天到晚也不知钻研些什么离奇的民间话本。
“不要说笑,人又不是面口袋,修为岂是能传的。”林炽道,“此事说来话长……”
林炽跟奚平打了很多年交道,即使不刻意打听,平常闲聊起来,对奚平的事也知道了七七八八,便尽可能地隐去了惠湘君的部分,给闻斐大致分说了来龙去脉,然后捡回闻斐惊掉的扇子递回去:“仙山承认了他,但他走的道毕竟不是正统,说出去难免惹争议。你同支将军交好,此事自己知道便是,别对别人说。”
闻斐缓缓地扇着扇子,半天没再蹦字。
良久,他折扇上断断续续地划过一行字:你是说那个始作俑者……就那个招惹静斋下山,附在小孩身上的半拉邪祟……
林炽:“是天机阁的前任挂名总督,名叫做梁宸,可惜了,他本也是……”
闻斐摆手打断他:那不重要——你刚说,这人影中有一条龙?
林炽道:“此人没有拿到完整的不驯道道心,妄图借金平龙脉重塑肉身,因此影中有龙。这些旁门左道,你我毕竟是不了解的。”
闻斐皱起眉,摇摇头:不……这意象大不祥。你那会儿在闭关不知道——你可听说过蝉蜕长老为何要收凡人为徒?照庭本是凡铁,为何后来又成了“补天剑”?
林炽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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