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岁 第196章

作者:priest 标签: 奇幻魔幻 幻想空间 玄幻灵异

  三大升灵在周楹耳目的指引下,合力撬那颗最大的星石。

  闻斐感觉不出别的,就是觉得自己真元快被抽干了:“它为什么……能这么沉!”

  “升灵修士的灵骨有几百斤重,这蝉蜕的道心会有多重?”林炽毕竟修行年头最久,打是不能打,但真元到底比另外两位深厚些,“一座山?”

  奚平:“星辰海里的灵气为什么这么稀薄?我喘不上气来。”

  “灵气被导灵金分流了,”周楹指挥着三个升灵卖力气,自己在旁边充当耳目,只动嘴,情况不管多危急也影响不到他,一边说话,他一边有条不紊地围着三个看不见的升灵画了个法阵,“稍等。”

  闻斐阅人无数,就没见过这么“别出心裁”的筑基,听了他这声“稍等”,顿时涌起不祥的预感:“你又干什么,别乱……”

  话没说完,章珏落了下来。

  司命长老脸上的眼封终究没有撕,他选择了听命于灵山。

  蝉蜕一到,那千疮百孔的大伞就难以为继,顷刻碎了,周楹时机掐得极准,连上了法阵的最后一笔。

  那是一个不同寻常的聚灵阵,阵法中镶嵌着阳间没机会看到的铭文——它来自无渡海群魔祭台。

  整个玄隐山脉随着那几个法阵中的铭文共振,灵气带起了飓风,几乎是摧枯拉朽地冲进了星辰海。

  这一下实在过猛,众升灵和章珏都给冲开了。

  奚平他们什么都看不见,但是能感觉到飞流直下的灵气像是要将天灵盖掀翻似的,当头砸进了三人经脉中。

  但凡这三位里有一个吃过护灵丹,经脉稍微脆上一点,能被这一下当场砸折!

  闻斐“嗷”一嗓子:“周什么的那小王八蛋,你知道我们仨里有俩是柔弱不堪的‘丹器’道,还有一个是哈喇子没擦干净的升灵小崽吗!”

  周楹十分冷静:林炽是八百年的大升灵,修为远比他看上去高;闻斐在天机阁百年,后来为了报仇下过无数凶险秘境,刀尖上滚过来的;奚平不用说,不死骨在身,升灵的时候劫雷一门心思想劈死他都没成功,这才哪到哪。

  奚平有种经脉寸断的错觉,然而皮肉与筋骨的折磨,却反而保全了他的肝肠。

  他心里火气一时压过了物是人非的生离之痛:“周楹你给我等着!”

  “嗯,”周楹道,“火。”

  这一下对星辰海来说简直不是剜肉,是截肢,每一颗星辰都在痛呼似的,那巨大的星石被生生“挖”了出来。

  奚平心念一动,那只有一人来高的化外炉忽然仿佛天地之辽阔,一下将那巨大的星石吸了进去。

  紧接着是无数尺寸不一的小星石。

  事先将转生木放进化外炉中的奚平和炼器道林炽同时将神识扎了进去。

  星石一入其中,奚平和林炽同时一震:周楹用心魔种逼出,顶级灵感透过魔瞳才看见的人脸,此时清晰地浮现在火中。

  奚平想也不想,第一反应是趁林炽没防备,将他神识撞了出去——他想起了在舆图里突然道心破碎的林宗仪。

  此中似乎有所有殒落在玄隐山的大能的道心,自然也包括林炽师父的,奚平有种奇怪的直觉,要是让林炽与他师父的脸对上,世上恐怕就要没有镀月峰主了!

  那些道心一落进化外炉的真火中,就像掉进炼铁厂熔炉里的蜡,融化得飞快,以奚平神识之敏锐,甚至难以捕捉到每张脸长什么样……然后他看见,星石化净的永明火边缘,有一道模糊的光,绵延到了无限远,似乎通往哪里。

  那好像不是他应该看的东西,奚平只瞥了一眼,神识便针扎似的疼。

  突然之间,他整个人的视角突然变得很诡异——就好像是他本人面对着一棵转生木站着,转生木里正好有一缕他的神识,往外看他的自己。

  照镜子一样,他贴着脸看见了“自己”。

  那熟得不能再熟的面貌在永明火中变得有点透明,皮囊之下,骨骼若隐若现。

  奚平方才因周楹没轻没重的引灵气,浑身疼得要死,脸上怒气未消……可他的若隐若现的骨头却在笑。

  骨头……怎么会笑?

第185章 圣人冢(十一)

  奚平的眼睛被火光晃了一下,再一看,那骨头的牙关下颌恢复了正常弧度,透过皮囊,正安静地和他本人对视着,好像在说:你自己骨头就长这样,疑神疑鬼什么。

  奚平却一阵毛骨悚然,他没有亲自跳进化外炉,进来的只有神识。

  神识是无形的,只是在一些类似于化外炉、破法中的地方,为了方便与人交流,可以具象出自己的形象——就跟投影差不多。

  既然是一个投影,为什么会有全套骨架?

  奚平一闪念,将神识具象出来的人形打散,人影不见了,骨架却慢了半拍,先是光秃秃地留在了原地,随即反应过来,也想跟着跑。

  奚平全身的汗毛都竖成了旗杆:“站住!”

  化外炉里熊熊的永明火立刻像吞噬星石一样,将那骨架围住了,与此同时,奚平明白了林炽方才是什么感受——他的理智在纵火,灵感却在撕心裂肺地抗拒示警,让他快逃,好像比升灵大天劫还重的雷已经就快落到他头顶。

  奚平把心一横不理会,心说:学人家玩剩下的骗你爹……

  这念头还没来得及从他心头划过,被烈火焚身的剧痛就席卷过他全身,奚平眼前一黑,炉中的永明火差点因为无人维系灭了。

  周楹冷静的声音扎进了他耳朵:“先烧星石,自焚以后有的是机会。”

  自焚……

  奚平听了他这用词,心里一跳。然后他眼睁睁地见那骨架弹了弹身上的火星,姿势熟得不能再熟。骨架牙关微微碰撞,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不然你以为我是谁?我当然是你啊……”

  是你啊……是你啊……

  那骨架“说”完,又一笑,在他眼前凭空消失,奚平神识的视角恢复正常,要不是灼痛感还在,方才一切仿佛是错觉。

  永明火重新涌向那些星石,星石中的人脸惊恐万状,对着他破口大骂。

  奚平充耳不闻,木然的神识守在一边,满心都是像濯明一样拔头发割肉刮骨的冲动。

  飞琼峰初入门时,师尊问他喜欢什么,奚平回说他喜欢吃喝玩乐,不太想成仙,心里还惦记着要回家。

  然而他此时突然惊觉,自己好像再也没馋过家乡的味道,再没有醉过,自从真身离开无渡海,他也再没睡过觉。

  他以前跟着崔记商队东奔西走,是为了到各地玩,现在在各地“玩”,是为了铺耳目楔钉子。结交朋友,得先考虑对方是什么立场,再决定自己用哪个身份;他的爱“美”之心仍在,遇见美人,天然的绮念却早就荡然无存,就好像他隐隐地知道,尘缘与他不再有瓜葛。

  十几年而已,他已经面目全非,变得不像人。

  而最可怕的是,他仍会在别人面前假装有血有肉——为了哄师父和奚悦,他会刻意用神识观察侯府有什么新东西,“翻箱倒柜”在后院找到一辆其实不怎么感兴趣的蒸汽车,就要迫不及待地拿出来念叨。

  奚平不是第一次进化外炉了,在这里,他透过濯明的眼,看见过修为越高越不像人的修士;也透过惠湘君的眼,看见过道心的荒谬和强大 。他骂灵山不仁,笑圣人蒙昧,自嘲走上歧路。道理似乎都明白得不能再明白。

  可就如同人人都会说“心为形役”“相思如附骨之疽”,那都只是略带感慨的隐喻。

  直到方才,发现了星辰海底的“幽灵”,他居然还在侥幸自没有道心。

  此时,他终于看见了自己:一个帮着隐骨自欺欺人的伥鬼,自以为还在阳世三间。

  “三哥,我问你件事,你照实告诉我。”奚平努力稳住自己的声音,轻声说道,“你听说过元洄吗?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听过,知道,”周楹的声音透过隐骨买一送一的转生木传来,暴风骤雨中,化雾的筑基已经不知飞到何处去了,声音却依然很稳,“不必问我,我说不出,你也听不见。但你既然问了,就是已经明白了。”

  奚平确实明白了。

  遵从先辈指引,继承道心的,会循着前人路,在那藏在暗处的星石指引下,兢兢业业修炼,聚灵气滋养道心,最后变成星辰海底某一颗星石的一部分。

  自带执念、自有道心的,历经百事百劫,一步一步接受灵山的修剪,最后“顿悟”成灵山能接受的样子,化为一颗新的星石沉入星辰海,与第一种人殊途同归。

  千百年来,灵山就是这样运转的。

  原来决定了山川河流、边境与气候的灵山就是月满先圣留下的遗骸,灵山所辖范围,是月满圣人用道心构筑的天地,所有看似不可逆的“天规”都是人造。

  后人在人造的世界里出生,绞尽脑汁叩问“天地”,顺着先圣立下的框架往上爬,无论“正邪”都是秩序井然。

  唯有疯子一样的顶级灵感,能零星感觉到化外人间。

  他们没有疯,是世人瞎了。

  “三哥,”奚平在烈火中轻声问道,“你见过真正的日月星辰吗?它们会不会压根不跟着人的命数走,也不会因为哪座山头倒了、哪个人死了就变红变绿?打雷就是下雨前云彩放的屁,不会可着哪个倒霉蛋没完没了地劈……我早就觉得奇怪了,御剑时候穿过的云只是风卷的水汽而已,怎么劈人的时候就能跑那么快。”

  “站得太低,不曾看清过。”周楹道,“或许吧。”

  “不着急,都看清了,端睿殿下的道心就该炸了。”奚平喃喃地语无伦次道,“我不能告诉别人,即使说了,他们最多也只会感叹一声‘可不就是那样么’,觉得我这比方打得有道理。据说地缚灵都不觉得自己死了——除非他们跟我……跟林宗仪一样,看见自己的‘道’,那也就是死期了……我不该说林宗仪是废物。”

  周楹道:“身死人魂消,没有灵。鬼怪是愚民怕死,自欺欺人的无稽之谈。”

  “也不尽然,”奚平回过神来,说道,“愚修士怕死,不是都把自己修炼成鬼怪了么?”

  正如神圣们永远也无法用道心构筑还原一个真实世界,在灵山框架规训下的后辈人,也永远无法在道心中装一个完整的圣人世界。黄鼠狼下耗子——神圣们曲解天意,又被后人曲解。到如今,灵山脚下堆积的道心终于污染了灵山本源,灵山势微,让他们这些叛逆破土发芽。

  而他们自以为看透了陈腐的旧制,其实不过是走在五圣的老路上而已。哪天谁“大成”了,道心圆满落地,将“天地”涤荡一新,自己变成新灵山,才会明白前人的真相。

  区别不外乎是,有的人被别人的声音控制,有的人被自己的造物吞噬。

  五十步莫要笑百步。

  “你猜怎么的,三哥,”奚平笑了起来,突然之间,他和周楹之间那单方面的隔阂也单方面地消失了,不管周楹给他什么反应,他又都能像以前一样自在地胡说八道了,“我当年从飞琼峰下山的时候随身带了件寿衣,我可真是太机灵了,可惜没穿上,掉你老家了,有空赔我一件。”

  这次他又中了奖,别人受道心驱使,至死方归。

  他受一具特立独行的破骨头驱使,永远“大成”不了,也没有道心破碎的危险,可以能提前做个明白鬼。

  可是生灵为何要受这些心的控制?

  世上第一颗道心从何而来?又是怎样的邪物?

  罗青石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钻进了潜修寺通往外界的密道里。

  他启蒙过十几届弟子,基础扎实。作为潜修寺唯一一个筑基管事,平时还负责整个潜修寺的铭文维护,符法铭都算精通,此时却像偏瘫了一样,走路踉踉跄跄,手里分明拿到了铭文钥匙,却始终对不准,几次三番差点触碰密道口的防护网。

  就好像他的道心知道他要背叛,在千方百计地阻止他。

  “你我本是一届,苏师兄,你还记得……我本来的模样么?”

  那一年,四大家族中内定的“好苗子”是赵家的。赵家家教自古可能是不太行,那位赵氏嫡系刚入门,就被别家使手段诱着犯了门规,潜修寺开山门头一个月驱逐了四个备选弟子,可谓空前绝后。剩下的大家子弟中没一个像样的,让着也不行,于是两个选进来充数的文官子弟拔了头筹,一名苏准,一名罗青石,是那一届备选弟子中的双璧。

  苏准性情温厚、处事周全,罗青石孤高自诩、目下无尘,两人从入门开始较劲,几乎是同一天开的灵窍。

  三十六峰大概也嫌丢人,那年都明说了不收内门弟子,进入内门只有一个机会,就是拜入当年分管潜修寺的筑基管事门下——先入内门修行几年,筑基后需要来潜修寺接班。

  罗青石当时必须得到这个名额,因为那时候闻斐尚未升灵,后世定期给外界提供丹药的锦霞峰还在养猴,在玄隐山外,即使是四大家族的人,也得托人到内门才能求到仙丹。罗青石没有这个门路,他生母病重,凡间药石罔效,必须要靠自己进去,才能接触到玄隐稀缺的丹修。

  苏准后来知道了这事,二话没说就去天机阁报道了,将那条“通天路”让给了同窗。

  罗青石如愿以偿地进了内门,顺利同丹道师姐求得了药,为母亲延了二十年阳寿,他以为自己功德圆满,不料噩梦才刚开始。师父收他,就是因为自己已经露出五衰之相,没多少年好活了,急着找接班人。

  罗青石直到那时才知道,在潜修寺“接班”,必须要承师父那专门传道受业解惑的道心。

  然而罗青石生性孤僻乖戾,看谁都是蠢货,最不耐烦跟人打交道,与师父的道心格格不入。如果是大家子弟,长辈自然会拿出收藏的备用道心匹配,可罗青石不是,收他入内门,就是让他填这个位置,他别无选择。

  当年端睿大长公主入道清净,虽也是被迫,得到的好歹是上古大能留下的至臻道心。罗青石师父本人却仅仅止步于筑基中期,即使在外门,那也是个没人会要的废道心。

  别人或许是“削足适履”,他是心不甘情不愿地砍掉四肢,被活活塞进了罐子里。

  罗青石这道心接得极其艰难,几次三番差点死在其中,挣扎了近五十年才惊心动魄地活下来,道心会在人身上留下痕迹,他留下了玄隐山唯一一个“筑基伤”——七尺男儿,变成了个可笑的孩童模样。